直到拜堂结束, 云如珍从头到尾都没出现。
    这些时日虽看上去风平浪静,但他清楚,底下实则暗潮涌动。今日毕竟是他与阿姐的大婚之日,他不能不多加留心。
    送完窦姀离去, 天渐黑。窦平宴仔细跟小年叮嘱过后,便与几位表亲来到前院见宾客, 吃酒。
    贺喜声连绵不绝,一浪高过一浪, 窦平宴眉眼带笑,这种欢喜自心底而来,直涌上头。他高兴地又打赏给小厮丫鬟们不少银子,连往日看不顺眼的大哥窦平彰,都硬看顺眼了。
    喜酒过后,宾客散去。进入戌末,黑沉沉的乌云压在天际。
    往常这个时候窦家很安静,丫鬟婆子都回到各自院里。今日因着大婚,亭中还有不少丫鬟小声谈笑,在雪地插梅祈福。
    按理说,在前院与宾客吃酒时父亲也该在,可窦平宴却没看见窦洪半点影子,窦洪只打发昌叔过来。
    窦平宴想起今日夫妻俩的不对劲,生怕出什么事。宴散过后,他便拔步往主屋去。
    主屋没人,只有母亲身边的丫鬟还在擦扫。
    窦平宴绕过游廊,走到后堂屋前,忽然听到里头的争执声——
    屋里,云如珍坐在藤椅上,脸色铁青,窦洪就站在离她五步远的地方。
    窦洪漠然看着妻子,声平静:“你都知道了?”
    云氏倏而把茶盏挥到地上,“你要我怎么不知道!你卖了她?你胆敢背着我把她卖到妓院!”
    “是,我卖了她!”窦洪接着冷笑:“我卖她都算轻了!比你这个毒妇当年杀人夺子,可良善不少吧?你自个儿不守妇道,与我成婚前就跟你云家的家丁勾搭不清,竟还弄出个野种来!成亲前你联合云家瞒我,诓骗我,让我在洞房夜有苦说不出!我不与你一般计较,也不曾在族老跟前揭你的短!可你竟胆大包天,将野种女儿带到身边来养,至今我才知晓!我卖掉她又如何?你当初杀了映香,将她儿子夺在膝下抚养,我今朝算杀掉瓶翠,都不能解心头一半的恨!”
    窦平宴正在门外,听到最后一句,蓦然开门:“你们在说什么?”
    窦洪没想到儿子会在这时候来,不妨吓一跳。
    他当初为了一家安稳,替云如珍隐瞒十几年的事,如今是瞒不住了。
    不过窦洪得知瓶翠就是这疯婆娘以前跟家丁生下的女儿时,一股气血涌上脑,什么也都不想替她瞒了。
    他两步上前握住窦平宴的手,狠狠瞪着云氏:“不错,你的确不是她亲生的儿子!你生母是我死去的外室。如今你唤的这个母亲,是个实打实的毒妇,她生不出来儿子,怕将来没有依傍,便杀人夺子!就是她叫人,把你生母活活勒死的!”
    云如珍看向儿子,原本恼怒的脸一下子苍白。
    她的手死死抠住扶椅,须臾的心梗,又硬着脸低吼:“那又怎么样?瓶翠是我的女儿,我唯一的女儿!你们如此糟践她,害得她身入泥潭,我不会放过你们的!”
    “你的女儿...她是你的女儿?”窦平宴倏而大笑,“可我不是母亲的儿子么?这几日我虽隐约察觉到一点,也不敢往那上面多想!难道我就是你前半辈子报复解气,后半辈子依仗的器件?”
    云如珍唇哆嗦的说不出话,心头的恼火好像被什么冲灭一半,让她再没气力敢去拼。
    窦平宴像只翅膀震碎破败的蝶,不再看他二人,转身离开。
    一只穿着大红喜服的游魂,虚虚浮浮,飘荡到玉京园。
    此刻,窦姀本焦虑地坐帐内,忽然房门一开,她听到了皂靴踏地的脚步。
    她的心,就跟着那脚步声一牵一引。
    接着,盖头被一根秤杆挑起...昔日抢婚的旧景与今日交叠,她果然看见了大红幞帽下弟弟极清俊的脸。只是他的神情好像很难过,却还努力朝她笑着,坐近拢住她的手:“阿姐,我们成婚了。”
    窦姀见他眼红,不免担忧,“你怎么了?怎么好像是,要哭?”
    话音落下,她忽然被弟弟搂进怀中。窦平宴紧紧抱住她,勒得她生疼,头自然而然抵到她的肩上。
    可她却一声没吭,手反而轻轻拍他的背:“你有什么,便跟我说吧。”
    窦平宴再也忍不住,似痛苦似哽咽,只将这一肚子辛酸沥尽。他说,原来我真不是母亲亲生的,原来我生母是被她杀死的,原来她收养我,是因为恨我生母,才要对我百般折磨。可我还等着她回头,有一天她不打我不骂我了,我以为她对父亲的恨消尽,终于愿做个好母亲,终于,我也有母亲了,就像你有姨娘一样。但其实不然,她不是悔过才不折磨我,乃是她意识过来,她缺个终身的依靠了。今日她为她女儿恼怒的模样,我才知道,原来她不是不懂做一个好母亲,只是不想对我做个好母亲......
    窗外是飘茫大雪,和无尽的夜。屋内火炭噼里,暖香盈室。
    听到后面,他的声音越来越低,吐气如兰。
    窦姀暗吃一惊,以前总捉摸不透为何大娘子不肯对自己儿子好点,想过十几种缘由,却没料到是这样的。他开始自轻自贱,窦姀心要融了,连忙拍他的背宽慰:“你怎么会没人要呢,我就要你啊,我会永远陪着你的......”
    窦平宴忽然哽住,松开紧锢她的臂膀,红着眼怔怔看。
    “你说的,不要骗我。”
    她笑笑颔首,还想继续伸手想摸他的脸,却没摸到,人就被他放倒在被褥里。他像虎狼扑食般缠了上来,不停亲她脸颊、嘴唇,最后一口咬在脖子上。
    窦姀呼疼,推他的肩。他突然回过神,发觉方才走火入魔了,心疼替她揉着,时不时如绵羊轻轻舔.舐,凑到耳边唤她,“阿姐,不疼了...别生我的气......”
    窦姀闭着眼,不去看他。
    眉眼处落下湿热的吻,柔软的物什熨过,烫得她身心都在颤。最后那吻又流连至唇边的时候,紧抓被褥的手忽然被他的手指钻进,十指交缠。
    窦姀慢慢睁开眼,望见他逆光下动情的眸色。那眸中有疯狂、偏执、占欲、怜爱交杂,一只手捏住她的脸,睇凝着:“这辈子你都不能抛下我,不然我一定会死的。”
    随着她一声嗯,窦平宴露出笑容,亲昵去亲她的脸颊。最后把她的腿盘到腰上,附到耳边低喃:“阿姐,我们要在一起一辈子...”
    ......
    后来有很长一段时日,窦平宴都不想跟云氏见面。
    云氏也没有再出现过,只一个人待在主屋,不爱出来。
    她听说云如珍把瓶翠从勾栏救出,送到一个农庄去住,还送出好几百两银子作嫁妆,让瓶翠嫁了个地主。窦洪到底没有赶尽杀绝,对于此事,就当做不知晓。
    成婚后的几天,一下子搬到玉京园住,窦姀还有点不适应。
    更不适应的是,成婚后还要取字。
    窦洪为她择的是“如微”二字,自此一来,府里的丫鬟仆婢便不再称她为姀姑娘,而是如微小娘子。这个叫法,窦姀硬是听了三日才顺耳。
    自此搬到玉京园,窦平宴比从前还要粘她,可谓蜜里调油。多数情况下,她还是做不到乖乖躺床上等他来,因为不适应,总要半推半就才能成。且欢好之前,她总要看着弟弟把避子药喝尽才能安心。
    窦平宴起先总觉得丧气,一边攥她的腰发力,一边忍不住问:“为什么不要我的孩子?我们不都成婚了吗?你便是偏心,要是姓魏的孩子,你肯定要。”
    滚烫的气息落在下颌,咬在胸前...她努力咽下喉间的嘤咛,抬手挡着眼,并不答。
    其实自己也不知道缘由,总觉得还太早,这一切又来的太快了,她还没准备做一个母亲。
    瞧,他就是这样的人,明明说了会慢慢来,总忍不住一下推进...再推进...就像现在,她都事先招呼好,要他柔缓点,一到情动什么都抛之脑后,非得绑她的手,眼眸再度满覆贪婪与执拗,掐住腰让她叫夫君。
    窦姀没有想到,成婚后最常来玉京园走动的,会是窦云筝。
    她本以为云筝是来找茬的,头一日严阵以待了许久。
    窦云筝瞧她那警惕的模样,一抱胸,作势要把送来的礼收回:“魏郎的事都过去多久?你怎么比我还斤斤计较?我早就挂怀不恨你了!我们好歹也是一个屋檐下住了十几年的姊妹,你大婚,做姐姐的好心来贺你,特特挑了两个时辰的礼,你爱要不要,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你不恨我了?”窦姀拦住人,奇怪道:“你为何不恨我了?”
    只见窦云筝突然仰头望天,长叹老天爷,“天底下真还有这么傻的人?你还巴不得我恨你吗?”
    窦云筝笑着,颇是大气地正视她:“我过生辰那日,你不也送了我两箩筐的螃蟹,还有一只金丝线绣的福字枕头,忍冬纹袖袍,缀了明珠的藕荷色翘头履,这些绣品一看就是你的手艺!后来我想了想,自己也没那么讨厌你,不过一个男人罢了。既然你有心与我交好,做姐姐的哪能不卖你这个面子?不然显得我也忒小气。”
    其他东西的确是窦姀送的,不过那两筐硕大的活螃蟹,却是窦平宴弄来,要她送的。
    窦姀方笑出声,上前拉住云筝的手:“好,三姐姐是大气之人,如今可是真对魏攸忘怀了?”
    云筝一拍她的肩,“那自然,你走之后我总觉得家里少点什么,没了你还怪不习惯的。后来父亲又带我去相看一门亲事,就是晋阳吕家的,他家五郎你可曾见过?”
    窦姀摇摇头。
    云湘一脸兴奋,再度拍笑道:“吕五郎容貌可不比魏郎差,五年前大娘子携你和大姐、二姐赴晋阳赏花宴,那次吕五郎也去了!可惜我当日得了风寒,只能留在家中,不然早就能见到他呢!”
    云筝一提及晋阳赏花宴,窦姀突然有印象——当时宴上的确有一极出彩的小郎君,当众作的诗竟赛过后来的新科状元苏冒。后来回程的马车上,二姐窦云湘还对此人赞叹许久,数日念念不忘,催着主君要去打听呢。
    没想到,如今这朵花竟落在云筝头上。
    夜晚时分,窦平宴从书院回来,照样缠她要了许久。今日他倒是来兴,变化好几种花样,有些进的太过里头,窦姀实在受不了,弄了两下方作罢。
    旖旎过后,窦姀倒在榻间,浑身散了筋骨。她太困了,迷迷糊糊间还睡过一觉。短暂的梦里有一场火,她看见窦云湘身陷其中,却任火烧也不呼救。反而隔着火光,朝她微微一笑......
    窦姀被这个梦吓醒了。
    睁开眼,刺目的燎火已经消失,只有熄灯后昏暗的室内。月光朦胧,帷幔柔纱,她转头望向窦平宴,却发觉他竟还没睡。
    那场梦让她后怕,她下意识地靠近他,被他轻轻一笑搂进怀中,“我知道你做噩梦了。”
    窦姀嗅着他中衣熏的白芷香,不知何时,这种香已经能让她心神安定。她抱紧弟弟的胳膊,小声问道:“上回二姐去医馆买药之事,可还有动静?”
    窦平宴亲亲她,只摇头:“二姐的婚期将至,自从戎北死后,她只在扶风院绣嫁妆,不常出门。这几日我一直让人盯着,她那些药买回来,都是自己煎了吃。”
    第82章 问世安得有一隅
    (终)
    半个月后, 窦云娇被接来窦府小住。
    窦云娇快要临盆,不赶巧的是,前不久她丈夫和几个同僚,都被召去京畿。
    这一来一往六个月, 怕是见不到妻子生产。而夫家此时正有俩兄弟闹分家, 府上鸡飞狗跳。
    云娇的婆母为了让儿妇安心养胎,便决定先将人送回娘家。等孩子出生, 再将母子接回。
    云娇回来, 最高兴的便是窦洪与兰姨娘。
    兰姨娘是最得窦洪宠爱的,有好东西时, 窦洪总记挂着扶风院, 因此没常惹云氏忌妒。
    可惜再得恩宠,在兰氏心中, 终究有个疙瘩——因为她没有儿子。
    原先府里, 除了大娘子云如珍, 窦洪还有三房小妾。马姨娘膝下有窦平彰,曹姨娘膝下有窦平琦,人人都有个儿子做倚靠, 偏她没有, 这也成了兰氏心魔之一。
    不过这些年过去,两个女儿该嫁的嫁,该议亲的议亲,兰氏已经认命了。
    冬去春来, 雪已经化了。
    到了寒食节这日,白日祭扫回来, 晚上,窦洪办起家宴。
    说是家宴, 其实也是践行宴。因为等云娇产子之后,儿子也要前往京中述职。
    窦洪这辈子最得意的,就是生了个出息儿子。他对窦平宴的期望,原只要在进士中排二甲十名之前就够了,毕竟自己当年也只止步于二甲。
    但他万万没有料到,儿子能有今日这番作为,不仅入了翰林,还成为庶吉士,真是祖上烧高香了。
    今日一家子欢聚,只有云如珍没来。他不知那妇人是故意摆脸子还是旁的,让窦洪很不舒服。
    窦洪打发丫鬟再去叫云氏,又与昌叔小声叮嘱:“兰姨娘爱吃烩青蛤,姜汁鱼片,你把这两道菜多盛些,送去后堂屋给她。再送一道鹅梨卷去,给她吃腻了开开胃。”
    圆桌上,窦洪叮嘱完,转头与窦云娇道:“你快要临盆,吃食上得万分留意,你素日爱吃的姜辣萝卜可不准再吃了!”
    云娇应是,言笑:“自从我身孕进了九月,父亲日日都要念叨一遍。这话我没听腻,孩子都要听腻了。您呀就勿要担心,扶风院有姨娘和妹妹帮我看着,还有仆婢丫鬟伺候,不会出差错的!”
    窦洪闻言拭泪,看了眼左手边的云湘:“湘姐儿不日也要嫁到范家,偏这范家又不在江陵,几年回来一次都难说。”
    圆桌的北面,父女三人说着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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