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常归寻到琴阁的时候,铃灵呆呆地站在陈列着无数曲谱的架子前,已是看花了眼。
    她虽说对折桂宴并不熟悉,但枕月仙姬的传说还是看过不少。据说她曾是人间的帝姬,还未入道时就以高绝的琴艺闻名于天下,以至于后来得了仙缘,也一直钟情于收集各式曲谱与乐器。
    铃灵本以为师父桃山翁的收藏已是冠绝天下,如今看着被随意堆于角落的失传古谱,却不得不心服口服。
    她强忍诱惑,努力不去看那一卷卷曲谱的内容,专注地翻找着《风月谱》的下落。
    常归没有出声打扰她,只是倚在门边,静静地看着铃灵颦眉蹙頞的模样。
    折桂台上,苏诩之曾夸她琴艺高超,他彼时还觉得少年人一腔热忱,或许言过其实,待与铃灵一同入了幻境,才知小师侄所言非虚。
    即使梦中的心旌摇曳已消逝如尘烟,高墙之外的袅袅琴音却好似犹在耳畔。
    看着少女不停地在柜橱间穿行的身影,常归的思绪不禁有些飘忽。
    那个叫作岳峥的年轻人自称散修,一杆长戟横空出世,一看便知绝非一日之功。而他的同门师妹亦是琴技非凡,比鸿音坊的顶尖弟子还高明半筹。
    此等能人,却从未有人听过他们二人的名号。
    若是他没料错,这对师兄妹多半是师从某位隐世大能。只是,无论怎么看,岳峥走的都应是体修的路子,与音修全无干系。
    他又想起了幼时见过的那名老神仙,华冠锦服的老人皱眉看着自己,就像在看一截朽木。
    他说,汝全无音律之资,岂能入我桃山?
    “藏哪儿呢?怎么找不着?”
    铃灵懊恼的声音让常归回过神来,他心不在焉地看着她小脸紧皱的模样,眼神晦暗。
    陈年往事已如逝水,不可再追。然而执念早在无数次落空的期待中化作了最荒诞的妄想,不知何时便会因一念而起,纷至沓来——即使那并非幻阵本意。
    再一,再二,却不可再叁。
    他抬手敲了敲琴阁的门,随口道:“要我帮忙吗?”
    铃灵却像是刚刚才发现常归站在门外,惊讶地看着他:“前辈已经选好了?”
    “不然呢?”常归眉梢一扬,又问她:“小铃铛呢?在找什么?”
    只犹豫了一瞬,铃灵便老实地说出了答案。
    “《风月谱》?”
    这叁个字被常归低沉的声音重复了一遍,不知怎么就好似染上了别的意味。看着男子似笑非笑的表情,铃灵莫名有些脸热。她抿了抿唇,小声解释道:“我是要找来送人的。”
    常归脑中便闪过了那个白衣少年的模样,他眼底闪过一丝了然,笑得更是意味深长:“那是得仔细找找,我帮你吧。”
    说完,也不等少女答话,就自顾自地进了琴阁,真的帮她翻找起来。
    然而,两人找了许久,也没有找到那卷《风月谱》。
    眼看着时间流逝,铃灵无计可施,最终只好选了桃山翁一直想要的另一卷失传古谱。
    她刚将那卷轴收起来,熟悉的白光便涌入了琴阁,淹没了她。
    白光褪去,铃灵与常归又回到了先前的那间石室。看样子,只要两人都选定了自己想要的宝物,便会被传出丹桂仙宫。
    那枕月仙姬还真是喜欢这些携手并肩,同进同退的戏码。
    常归心中暗哂,环视了一圈石室,几个眼熟的身影毫不意外地映入眼帘。
    “小师妹!”岳峥第一个冲了过来,慌慌张张地一把将铃灵拽到一旁,一边仔细打量着,一边连珠炮般地问着:“你这是去哪儿了?碰着什么危险了吗?有没有事?”
    游念霜站在岳峥身侧,虽未开口,眼神却也一错不错地落在铃灵脸上,雪白的衣襟上还沾着先前的斑斑血迹。
    虽说常归之前与她说什么“仙境一日,人间一年”,但在铃灵看来,她顶多也就离开了两叁个时辰。看着师兄担忧的神色,她心中一暖,从戒指中取出刚刚拿到的卷轴,朝岳峥晃了晃。
    “二师兄,我没事,刚从丹桂仙宫里出来,喏,还拿了卷曲谱。”
    岳峥看都没看那谱子,仍是一脸紧张:“真没事?怎么去了七日那么久?”
    “啊?那么久吗?”铃灵睁大眼,她诧异地望向旁边的常归,难道真如他所说,竟过去了七日。
    岳峥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见一身蓝衣的男子好整以暇地抱着双臂,含笑看着自己。他连忙抱了个拳,问道:“枯木客前辈,请问你与我师妹这是……?”
    常归神色不动,只是点了点头,淡淡道:“我的确与她一道入了丹桂仙宫,一切无恙。”
    闻言,岳峥这下才定下心来,顿时便一脸惊喜地看着铃灵,口中念念有词:“小师妹,你这可真是大造化啊!他们还说我傻人有傻福,没想到你才是最傻的!”
    “说什么呢,二师兄在上,我岂敢造次?”
    师兄妹二人嘻嘻哈哈地闹作一团,游念霜静静地望了一瞬,视线便又落在了常归的脸上,凤眸微冷:“前辈,何故耗费七日?”
    看着少年略带戒备的眼神,常归微微一笑,从容道:“好歹是考验,多少花了些功夫。”
    见他说得轻描淡写,游念霜面色更冷,又追问道:“何许考验?”
    这一次,常归却只是气定神闲地看着他,笑而不答。
    “无论是什么考验,终归是顺利完成了,真当名满天下的枯木客还会诳你不成?师弟,莫要再问了。”
    飞驳施施然地走了过来,他先是半推着游念霜拢向岳峥那边,这才回来漫不经心地朝常归欠了欠身,隔着纸扇,笑得满面春风:“毕竟,就连那般凶险的黑龙也不敌前辈一指之力,即是有其他幻境,想必也不足为虑。”
    他说得随意,那双狐狸眼却灼灼地盯住常归,毫不掩饰自己目光中的试探。
    先前常归曾说这次的考验是幻阵,结果修习无情道的他却与铃灵一并进了刻着“命定之人”的机关,足足过了七日,才迟迟而归。
    虽说那小丫头傻乎乎的,看起来无甚异样,常归也一副若无其事的模样,但上界大能选中的“命定之人”又岂会那般轻率?若说他二人不曾经历过什么,飞驳是不信的。
    他饶有兴味地观察着常归的神色,却只见对方神情自若,笑得坦然:“过奖,过奖。”
    此人瞧着随性,倒是个看不透的。
    飞驳便也没再问,换了个话茬,折扇一合,指了指石室后方的传送阵:“你们消失后,那边便出现了这个,苏小公子他们已经先行离去了。”
    七日前,常归与铃灵唐突消失,众人皆是惊疑不定,尤其是岳峥,恨不得要在那红色圆台下刨出个深坑。还是飞驳讲了些历年双人试炼的往事,他这才稍微放下心来,却怎么也不肯离开。
    游念霜亦是如此,虽不曾像岳峥那般急得满地乱转,只是不言不语地找了个角落闭目打坐,但也决口不提离开的事。
    飞驳见出工出力的两人都执意留下,便也乐得偷懒,从乾坤袋中寻了把极其舒适的摇椅,倚在上面津津有味地看了七天的话本。
    最早离去的是天渺宗的那几名年轻弟子,常归触动了机关让他们振奋不已,毫不担心宗门长辈会出什么岔子,候了半日便想趁着洞天还未关闭,再去碰碰机缘。
    那几人在与黑龙一战时负了伤,苏诩之本欲同行相护,只是眼见游小二心无旁骛地等着铃灵,他始终是不太情愿,便气鼓鼓地留了下来。
    只是,坐立难安地等了叁日,他还是放不下同门的安危,恶声恶气地撂下了几句狠话便悻悻离去。
    所以,如今这石室中,除了刚刚回来的常归与铃灵,便只剩下了他们叁人。
    “我知晓了,多谢你。”常归看了看不远处的传送阵,已是心中有数。
    恰巧,岳峥与铃灵的笑闹也告一段落了,游念霜立在二人身旁,温声问道:“若是铃师妹无碍,这便出去吧?”
    铃灵自是满口答应,这趟仙宫之行虽然没找着《风月谱》,但她也在洞天中为师兄们寻了些天材地宝,若是来得及,她还想再添点儿别的。
    刚刚铃灵已经听岳峥提过了传送阵,她理了理裙摆,便要启程,却突然想起了什么,转头望向常归。
    之前铃灵总觉着他修行无情道,性子捉摸不定,虽说帮过她几次,但笑起来的时候又老是让她莫名心慌。
    也不知怎么的,两人去丹桂仙宫走了一遭,她却好似看他顺眼了许多,甚至还有了几分奇奇怪怪的亲近感。
    铃灵望着常归的侧脸,忍不住开口问道:“前辈,一起吗?”
    此言一出,周围几人皆是神色各异。
    岳峥立刻乐呵呵地接过话茬,跟着邀请起来:“枯木客前辈,一道走啊!”
    游念霜暗暗紧了紧手中长剑,盯着常归,并未出声。
    常归却好似不觉,他洒然一笑,拒绝道:“在下另有要事,就此别过。”
    说完,他便随意地拱了拱手,闪身踏进了传送阵,顷刻不见踪影,竟就这么一去不还了。
    铃灵怔怔地看着泛着银光的传送阵重归平静,一时无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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