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32章 涓滴经济学
    当日上午,童贯奉旨入宫,赵煦在福宁殿的御园中,对这位未来的六贼之一与蔡京并列的大貂铛,如今大宋新闻界的总编,进行了一番有关新闻学的教育。
    童贯这种人,很有意思。
    他很聪明,也很能干。
    但惹祸的本事,同样不小,而且他还有内臣这个群体里少有的‘主观能动性’。
    为什么现在汴京城里,提起‘胡飞盘’这个人,就会下意识的想起狗叼飞盘?
    一半是赵煦特意让童贯自己塑造的形象,另一半则是他有时候真的管不住自己的手,就爱对朝政、国策,发表他的‘高见’。
    有些话,他说到了赵煦心坎上,但有些话却拍到了马腿上了。
    赵煦知道后,立刻派人斥责。
    童贯赶紧撤回先前的态度,在第二天的汴京新报上,一改之前的措辞,大唱反调。
    于是,有知情人私下编了个段子:‘二公主府狗叫,定是飞盘又来喽!’。
    因为这段子太过简单易懂,以至于如今就连汴京城里的闲汉都知道了。
    故此,赵煦才要特地将童贯叫进宫中,对他亲自叮嘱、部署,还传了他几招现代的新闻学秘术。
    主要是小作文相关领域的。
    童贯得了赵煦的亲自教诲,自是感恩不尽,连连拜服,阿谀话说了不知道多少!
    甚至隐隐有要打蛇随棍上,要成为赵煦的‘门徒’、‘学生’一类的架势。
    吓得赵煦赶紧把他打发走。
    开玩笑!
    他可不想要一个这样的门徒、学生。
    但童贯的机灵和敏锐,还是尽显无疑。
    这种人,只要给他一点机会,他就会全力以赴。
    打发走童贯,赵煦将一直在自己身旁侍奉的冯景,招呼到身边,然后问道:“冯景,以你观之,这童贯怎么样?”
    冯景低头道:“回禀大家,臣听说童崇班(童贯的内臣阶如今已经从小黄门,升到了内殿崇班,进了内臣的大使臣阶,相当于文臣京官序列)在外,甚得汴京新报上下人心!”
    “嗯!”赵煦颔首。
    童贯这个人,是真的有些人格魅力的。
    他的性格,有些类似那些江湖上混的绿林好汉。
    豪爽、讲义气、会照顾人,也能抗事。
    这一年多来汴京新报、汴京义报里,出了不少事故。
    有些是童贯自己犯的,但有些却是下面的人犯下的。
    但不管是什么原因?
    童贯一次都没有甩锅给下面,而是自己全抗了。
    同时,他对报童们也很关照。
    根据赵煦的了解,哪怕是那些已经‘毕业’,去了太学、律学、、算学、太医局、天文局、翰林院以及专一制造军器局的学徒们。
    也经常能收到童贯派人送去的生活费。
    童贯还不像其他手握实权,有着大量油水的内臣一样,在汴京城里购置豪宅,买来婢妾、歌女,招揽文人、门客,模仿着士大夫们,过上文人的生活。
    相反,根据赵煦的了解,童贯平日里的生活很节俭。
    他迄今都是住在蜀国公主邸,与汴京新报的工匠与编辑们住在一起。
    所以啊……
    人家能成功,真的不是偶然。
    只是……
    赵煦看向冯景,问道:“冯景,可有兴趣出宫,去给童贯当上司?”
    冯景楞了一下,有些犹豫。
    他如今的内臣阶,已经升到了供备库副使,差遣则是皇帝殿邸候兼勾当御药院、勾当御厨等公事。
    但问题在于,他的这个供备库副使,属于‘寄资’。
    在理论上,是不合法的。
    都堂和吏部,也都不会承认。
    因为根据碍止法,内臣从小黄门开始,都得出宫外任,担任某地的走马承受公事或者是监当官。
    然后才能改官。
    譬如小黄门阶升到邸候殿头,就不能再升了。
    再升,就得去外面任官,然后在外任过程中,接受外廷文官们的考核。
    考核过了,才允许改官。
    像是向太后身边的严守懃,就是这样的。
    他一路寄资到东头供奉官,但在外廷那边,他始终只是一个无品的‘邸候殿头’。
    其所谓的‘东头供奉官’,只是在宫中有效,出了宫门就没有人认。
    故此,向太后命其出知梓州路,为梓州路茶马公事。
    今年严守懃曾回朝述职,因为他在梓州路的政绩很好,地方守臣和园户们都称赞他的能力。
    故此,都堂将他的内臣阶直接升到了东头供奉官,拿到了都堂的敕书与吏部的告身。
    这就是不合法的寄资,变成了合法的官身。
    彼时,严守懃还请客庆祝了呢!
    严守懃如此,他也不例外。
    而且,冯景知道,他的供备库副使的寄资,想要转正,难度比严守懃要大多了。
    不仅仅是因为,这是大使臣阶,外廷本来就盯得紧。
    也是因为他是天子身边的内臣,外廷提防的更严重。
    哪怕现在,都堂和御史台的乌鸦们,也是恨不得拿阳燧观察的一举一动,稍有差池,立刻就要弹劾。
    所以,他根本不敢起外任的念头。
    一旦外任……
    都堂和吏部还是御史台,都会围过来。
    他若表现的好还好,稍有差池就会借题发挥,给他挑刺,以求他低头服软。
    但他敢低头服软吗?
    不敢的!
    所以,历代以来,天子身边的近臣,都是寄资到死。
    可只靠寄资的话,是走不远的。
    因为,寄资的内臣,只能在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的差遣里打转。
    不可能和宋用臣、李宪这种合法途径升上去的内臣一般,可以担任外廷官职。
    而不能出任外廷官职的话,实际上也就很难执掌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
    故此……
    赵煦提出,让他出宫,去当童贯的上司。
    这就是要发明一个新的监当官。
    无论是提举汴京新报或者管勾汴京小报公事,都算是外任了。
    外廷想挑刺,也找不到借口。
    这样,就可以顺利改官。
    可……
    冯景抬起头,看向微笑着的官家。
    他还是不能下定决心。
    因为,离开官家是容易,但再想回来,怕就难了。
    于是,他委屈巴巴的道:“大家……臣……臣若离开了……臣担心其他人不知道大家的喜好……伺候不好大家啊……”
    赵煦听着,笑道:“汝自己仔细考虑吧!”
    “要不要去,就看汝了!”
    “总之,尽快答复朕!”
    “若是晚了,朕就要差其他人去喽!”
    这宫里面旁的可能会缺,但从来不缺想进步的内臣。
    ……
    当天下午,福宁殿漏刻小人,敲响了申时的小鼓时,赵煦已是洗漱好,换上了轻便的便服,在冯景的服侍下,带着各种渔具,到了后苑的内池沼。
    他到的时候,蒲宗孟与崔台符已奉旨在这里等了他许久了。
    见到赵煦的仪仗来到,两人连忙上前恭迎。
    “臣等恭问皇帝陛下圣躬万福!”
    “叫两位爱卿久等了!”赵煦摆摆手道:“都起来吧!”
    说着他就让冯景将今日准备好的钓具,拿了过来。
    今日的钓具,不同于过去。
    没有鱼饵,也没有准备窝料,只有三杆怪模怪样的钓竿。
    赵煦让冯景将钓具分发给两人,然后就拿起自己的钓竿,熟练的拨弄了一下钓轮,然后将一个用金属铁片打造而成的类似小鱼一样的钓钩绑在了鱼线上。
    “来来来……”
    “两位爱卿,今日且与朕来学一番姜太公钓鱼!”
    他熟练的拿着钓具,走到码头上,然后将之抛出去。
    然后回忆着在现代路亚时的经验,操纵着钓竿,模仿着小鱼在水中的游动的样子。
    却是前些时日,赵煦在这内池沼钓鱼的时候,发现了这内池沼内,有不少肉食性的鱼类在猎食。
    这就让赵煦找到了自己空军的原因——定是这内池沼内的胡子鲶(黄河鲶鱼)、牛尾巴(黄河拟鲿)、黄河鳜鱼等物,将他的鱼吓跑了或者吃掉了!
    这能忍吗?
    不能啊!
    于是,赵煦命沈括派了几个能工巧匠,按照他的要求,打造出来路亚钓具。
    就是要给这内池沼中那些不识好歹,不知死活的鱼一点颜色看看!
    赵煦就不信了!
    这内池沼的鱼,还能翻天不成?
    蒲宗孟和崔台符,却都有些诧异,这种不用真饵,靠假饵来骗鱼的钓法,真的能钓上鱼?
    但他们还是学着赵煦的样子,开始将钓线抛入水中,一拉一扯的拙劣的模仿起来。
    赵煦慢慢的转动着钓轮,一边看着水面的动静,一边对着站在自己身侧的两位大臣说道:“朕今日请两位爱卿入宫,却是有事情,要请两位爱卿帮朕办一下……”
    蒲宗孟和崔台符连忙在第一时间就答道:“臣等恭问德音教诲!”
    “是这样的……”赵煦笑着将钓线收回,这一次没有上钩。
    但不要紧,路亚么,玩的就是技术!
    而在这个方面,赵煦有信心!毕竟,无论蒲宗孟还是崔台符,都不可能玩过路亚。
    “蒲相公……”赵煦一边重新抛竿,一边说道:“朕想请相公写一篇文章……”
    蒲宗孟立刻躬身,面朝赵煦:“臣恭听德音指挥……”
    赵煦慢悠悠的说道:“自古士大夫以安贫乐道为上……”
    “这固然无错……”
    “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
    “颜回如此,已故的司马温公亦如此……朕是很钦佩的!”
    说到这里,赵煦微微昂首。
    司马光在洛阳的独乐园与叠石山庄,在其死后本来要变卖的。
    但被赵煦阻止了。
    他以天子的身份下诏,赐钱十万贯,将独乐园与叠石山庄都收为官物,并要求洛阳官府派人妥善保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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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就是打算将之在将来,时机合适的时候,改造成博物馆、纪念馆。
    然后卖门票或者玩免费参观,但卖司马光纪念品回血。
    在赵煦想来,司马光的故居和陈列着包括资治通鉴原稿在内的博物馆。
    文人士大夫们肯定是想要参观参观,感受一下司马光的人格魅力的。
    这样一个圣地,门票卖个一百钱或者一个司马光砸缸一类的文娱纪念品卖个几十贯,应该是不贵的。
    而即使如此,司马光其他在洛阳的产业,也依旧变卖了数万贯。
    加上赵煦赐的钱以及赐给司马光的丧事费用。
    这就是二十余万贯的巨款。
    司马康拿着这些钱,在其家乡遵照司马光生前遗嘱,买了数千亩的良田,并由范祖禹等人执行司马光遗愿,分与涑水本地百余户贫民,建立了一个糅杂了井田制和大宋时代特色的义庄组织的乡村社会。
    必须要说,司马光的这些钱,都是合法的。
    他从未贪污过任何公款,也未收过任何贿赂、好处。
    就连资治通鉴书局的公使钱,他也都是全部用在了修书和书局工作人员的福利上。
    在私德上,他无懈可击!
    他的全部产业,包括独乐园、叠石山庄在内的资产,都是他的俸禄、贴职钱、职田收入、食邑收入等等大宋高级官员福利以及历代赏赐所购置。
    从这,就可以知道,大宋朝的文臣日子有多舒服了!
    哪怕不贪不拿,只要和司马光一样勤俭持家,不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奢侈享受。
    一个待制大臣,是可以在二十年中,攒下至少二十万贯的资产!
    便是基层的选人,恐怕也能攒下上万贯的资产。
    奈何……
    没几个司马光!
    大部分人,都在争相过着奢靡的纸醉金迷一般的生活。
    就拿蒲宗孟来说吧……
    这位宰相拜相以来,就起码了数万贯的钱,用于购置家具、装扮家宅,雇佣下人和歌女、姬妾。
    是的!
    大宋朝的几乎所有下人、仆人。
    都是有契书的。
    包括侍妾,也是如此!
    像是包绶的生母孙氏,就是包拯的侍妾。
    她和包拯签的就是侍妾契约。
    契约到期,孙氏已有身孕,但却被包拯送了回去。
    也是亏得包绶的长嫂崔氏知道孙氏有了身孕,赶紧派人看望,送钱送物,才保住了包拯的香火!
    不然的话……
    包拯的命运,恐怕会和赵煦的生母朱氏一般。
    会跟着孙氏辗转各家,最终搞不好,他可能没机会认祖归宗。
    想到这里,赵煦就深深的看一眼蒲宗孟,同时也想起了远在登州的大胡子。
    蒲宗孟和苏轼,还真是亲戚。
    这两人,都喜欢雇佣嫔妾。
    然后……
    一堆的私生子!
    赵煦记得,在现代的史书上,赵佶那个混账身边的大貂铛梁师臣,就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苏轼的儿子。
    托他的福,苏轼的子孙,在赵佶朝时,得到了优待。
    他的名言是:凡小苏学士用钱,一万贯以下,就不必知会我了!
    这就是真的将自己当成苏轼的亲儿子了!
    所以啊……
    蒲宗孟被赵煦看的有些发毛,赶忙低头。
    赵煦这才回过神来,悠悠的说道:“但,并非只有安贫乐道,才是圣人之道,才是士大夫之道!”
    “蒲相公以为然否?”赵煦问着。
    蒲宗孟眼睛一亮,立刻说道:“陛下圣明!”
    “昔,孔子门徒,不仅仅有兖国公(颜回)、河内公(子路)等先贤,也有龚丘候(南宫括)……”
    “此外,欲兴礼教,更当富之!”
    “故孔子曰:仓禀足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
    “此正圣人微言大义也!”
    赵煦轻笑着颔首:“善!”
    “朕也是这个意思!”
    “贫困,岂是养士之道?”
    “若连士人都穷困潦倒,百姓又当如何?”
    “此岂圣人之义?”
    赵煦就差没有说出:贫穷不是儒家的道了!
    蒲宗孟对此,深以为然:“陛下圣明!”
    赵煦道:“朕的想法,就是想请相公,写一篇这样的文章,来重申圣人之道,归正天下之义,倡导士风……”
    “朕给相公一个参观方向罢……”
    蒲宗孟立刻把手里的鱼竿一丢,跪伏于地,顿首再拜:“臣乞陛下赐教!”
    赵煦想了想,整理了一下思路,然后说道:“朕听说,民间有谚语曰:大河涨水小河满!”
    “诚哉斯言!”
    “朕以为,富人是没有错的,错的是那些为富不仁,为非作歹,仗势欺人之辈!”
    “若有人,其产业虽多,其家财无算,但其行仁义,倡正道,修桥铺路,积善积德……”
    “这就是仁者!”
    “若其再用圣人之义,来与乡邻往来,扶危救困,救济孤寡……那这就是君子了!”
    “而在君子之上,还有一层……”
    “若其用自身财富,雇佣百姓,兴办工坊,使百姓勤有所得,让孤寡自食其力……”
    “这样的人,就相当于是那高山上的雪原,其将自身财富,化作涓涓细流,滴入万千百姓之家,使一家之财,化入万家!”
    “不止自己富了,还带动千千万万的百姓也能得到温饱……”
    “让数百、数千、数万人及其子孙后代,能衣食足,于是知荣辱……仓禀足,然后知礼仪……”
    “这难道不是教化?不是圣人的大道吗?”
    “与之相比,士大夫安贫乐道,影响的只是一家……”
    “但这样的人,却可以影响数百、数千、数万人!”
    赵煦眼睛都不眨一下,就将现代米帝的涓滴理论拿来用了。
    涓滴理论或者说涓滴经济学有没有用?是否合理呢?
    赵煦才懒得管!
    他是皇帝!
    天生屁股就坐在统治阶级这边,而且还是最大的利益挤得者。
    类似他这样的人,难道还会认同穷人造反有理?甚至同情广大的贫苦人民?
    怎么可能!
    嘴上说几句‘朕实悯天下百姓为饥寒所迫’就了不起了。
    最多在宫里面表演一下,行为艺术。
    比如说‘四季常服不过x套,一日不过三餐’等等。
    但是呢……
    赵煦是知道,他做的事情,肯定会加大贫富差距,造成激烈的社会矛盾。
    所以啊……
    他得用一个东西来麻醉广大人民,让他们不至于敌视社会,进而学陈胜吴广。
    同时,他也需要社会舆论来钳制一下,未来可能出现的各种黄世仁。
    至少,得有个遮羞布,一块牌坊。
    涓滴理论,就很好的契合了赵煦的需要。
    你们不能仇富啊!
    更不能造反啊!
    富人,那可是给了你们工作机会和养活全家老小的大善人!
    得感谢他们!
    没有富人,没有资本家,你们就可能失业,一旦失业,全家都要挨饿的!
    当然,赵煦知道,仅靠这个是不够的。
    所以,他还得偶尔出来,引导或者惩罚一些做的过分的家伙。
    要让百姓知道,并且建立这样一个思想——官家是好的,坏的都是下面的人!
    官家来了,青天就有了!
    这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宗教安慰了。
    赵煦知道的,宗教是对现实苦难的表现,同时也是对现实苦难的抗议,是无情世界的感情,也是被压迫生灵的叹息。
    佛祖、三清、孔子或者赵官家,本质上都是一样的。
    所以说啊,赵煦在现代留学,可不仅仅是在混日子。
    他是真的学到一些东西的!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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