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追求的自然是财富。”
    朱棣虽然内心不太想承认,但是他不得不承认,就按大明现在的这套官吏分离的模式,小吏们确实没有什么晋升空间可言。
    唯一给小吏们留下的晋升空间,也是京师的,因为只有京师才有一到三品的衙门,地方上根本就没有。
    既然没有晋升空间,那么小吏们自然只能疯狂捞钱了。
    可一想到这一点,朱棣就感觉,小吏们捞的不是钱,而是在用软刀子一点点剌他的肉!
    朕的钱!朕的钱!
    可朱棣能怎么办呢?
    九族消消乐?
    显然是不好使的,别说诛九族了,就是诛十族,或者更狠的夷三族(指父族、母族、妻族,株连范围更广)都不好使。
    因为光靠杀人,只能痛快一时,是解决不了根本问题的。
    当然了,痛快一时也很爽就是了.
    但说回正题,朱棣反正是一时半会儿想不到什么太好的解决办法。
    增加小吏俸禄?
    更不可取。
    给小吏增加俸禄,那要不要给所有官员都增加俸禄?如果大家都增加,大明的财政能不能承受?
    再者说,就算大明财政能承受,官员和小吏都增加了俸禄,那你就能保证大明的官员和小吏都不贪吗?
    不可能的!
    因为人心不足蛇吞象,关于加俸禄这件事,朱棣早在第一节课,就听姜星火讲过那套“保健因子与激励因子”的理论了。
    加俸禄,一开始自然是皇恩浩荡,大家跪谢天恩,或许内心也会着实受到了激励,然后努力、廉洁那么一阵子或许一个月,或许半年,全凭良心,谁说的准呢?
    但是随后,伴随着每个月俸禄的按时发放,官员和小吏们,很快就会把这部分新增加的俸禄,当成自己理所应得的东西,继而又恢复到从前懒散的状态。
    至于像考核藩王宗室那样考核小吏?
    朱棣认为还是不可行,因为藩王没有地方财政权,要靠朝廷养着,宗室的主要收入就来自于朝廷对宗室的财政拨付。
    可是小吏不一样,哪怕小吏不要那微薄的俸禄,还是能用手中的权力去对百姓敲骨吸髓。
    所以考核小吏的结果,很可能是地方小吏集体摆烂,业绩一塌糊涂,但是人家该贪照样贪,因为第一不能把所有摆烂小吏都清理出去,那就没人干活了;第二就是刚才提到的根源问题,地方小吏没有上升渠道,升官发财两件事,人家既然升不了官,那就只能想着发财了。
    “我有一友.”
    本来郑和按照自己的切身实例,还想问姜星火这个朋友是不是他自己,但姜星火随后就打破了他的想法。
    姜星火开口道:“名为黄宗羲。”
    黄宗羲现在离出生还有二百年呢,自然是查无此人,而姜星火这么说,却是出于对其人的尊敬,不想直接把人家定律名头都搬到自己身上来,所以随口诌了一下。
    “他提出了一条很有趣的定律,我姑且命名为黄宗羲定律吧,就是关于在封建国家的管理过程中,追求财富的底层小吏是如何让政策走形,如何让封建国家的管理自下而上失控的。”
    “定律的内容也就是说,封建国家历史上的税费改革不止一次,但每次税费改革后,由于当时封建国家社会政治环境的局限性,封建国家的农民负担在下降一段时间后又涨到一个比税费改革前更高的水平便是所谓积累莫返之害。”
    说罢,姜星火又捡了根粗树枝,在地上比比划划了起来。
    税改后实际负担=第一次税改前实际负担+(税改次数*横征均量)
    “能看懂吗?”
    朱棣的脸,明显黑了下来,之前他都是隔着墙听课,因此面对这些奇怪的公式的理解,并没有直观感受。
    但出乎朱棣意料的是,他的傻儿子竟然念叨了几遍后,认真地点了点头。
    “能看懂。”朱高煦很肯定地说道。
    其实公式这种东西,只要熟悉了姜星火的表达方式,还是很容易理解的,朱棣之所以难以理解,就是因为不熟悉,所以乍一看如看天书一般,并不代表朱棣脑子笨。
    但自己傻儿子如此自信的表现,反而把朱棣整不会了。
    “你能看懂?解释解释?”
    朱高煦一脸骄傲地说道:“这便是说,譬如第一次税改前,一个农民只交一石粮纳税,但是改一次,横征暴敛的负担就加一石,改几次,便是一石加上几次的石数。”
    “为何会有改一次加一次?”
    郑和忽然问道,这便是因为他原本就听得课少,关于税制改革的内容,又正好是他入狱之前讲的,所以都没听到的缘故了。
    “姜先生此前讲税制改革的时候讲过。”
    朱高煦顿了顿,说道:“唐初立租庸调税制,有田则有租,有户则有调,有身则有庸,租出谷,庸出绢,调出缯广布麻。”
    “这个知道。”朱棣微微颔首。
    “但是杨炎改两税法,人无丁中,以贫富为差,虽然租庸调制不见了,但其实庸调都并入了租里面,是也不是?”朱高煦继续问道。
    “是。”郑和答道。
    “后来.咦?”朱高煦挠了挠自己的大胡子,这才想起来,他貌似忽略了一个重要的问题,两税三分制不是加税,而是改税收的分配。
    至于后面的,姜先生好像没讲啊。
    姜星火笑着接过话来:“后来到了宋朝的时候,并没有把庸调从两税法的租里面减少出去,反而重新开始收丁身米钱。”
    “宋人评价道:两税,租也;丁身,庸调也。岂知其为重出之赋乎?使庸调之名不去,何至是耶!故杨炎之利于一时者少,而害于后世者大矣。”
    姜星火揶揄道:“这个道理,套用在我们的小故事里也是一样的,不妨畅想一番,譬如鸭城招讨使黄五郎被斩首示众了,鸭城招讨副使上位,那他面对群情汹涌的鸭城百姓会怎么做?必然是把包括‘麻饷’在内的一系列苛捐杂税都并到一起吧。”
    “这是自然。”朱棣应道。
    “这就涉及到刚才讲的‘黄宗羲定律’里的一个变量了,也就是所谓的‘横征均量’,这个横征均量是比较难以测定的,只能以前后数次的税改后的实际增加负担来做平均数当然了,重要的不是平均数,而是‘横征均量’本身,单单从数学上来看,就是一个远超应收税额的数字。”
    朱棣眼眸一亮,几乎是瞬间就抓住了问题的本质,也是之前困扰他的那个问题。
    “姜先生是说,小吏会上下其手?”
    姜星火点点头说道:“对于普通老百姓而言,横征均量的增加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是,横征均量每增加一次,地方小吏会把横征均量不知道翻多少倍摊到普通老百姓头上。”
    ——————
    “如何解决?晋升为官的渠道尚可以再说,可现在已经让小吏参加科举了啊.怎么才能拓宽上升渠道,解决地方小吏求官不成只能求财,继而盘剥地方百姓的问题呢。”
    朱高炽深深蹙眉,陷入了跟他爹刚才一样的困扰。
    这里面有一个在姜星火前世广为流传的误解,便是如很多人觉得小吏不能晋升为官一样,很多人都觉得小吏不能参加科举。
    甚至许多学者、作家,未经详细考证,也会这般传播。
    但值得一提的是,就如同小吏不是不可以晋升为官,而是只能一品到三品的衙门里的小吏才能晋升为官一样,小吏同样也不是不能参加科举考试。
    这个误解,来自于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在洪武四年的一份诏书,洪武四年七月诏曰:唯吏胥心术已坏,不许应试。
    ——也就是全面禁止吏员入试。
    但这个政策,是有其前置的特殊历史时代背景的,那便是元代吏员地位颇高,且可参加科举考试,而大明开国初期百事草创,天下尚未统一,战事仍在进行,为便于政权平稳过渡,多承袭元朝旧制,所以在洪武三年八月首开科举时遵循惯例允许吏员入试,其入试条件是在役、无过犯、曾习举业。
    为什么短短一年时间朱元璋就翻脸了呢?
    那便是因为大明开国初期,对地方行政的掌控能力较弱,几乎是全面仰仗继承自元代的地方行政系统,而科举考试也是如此,这就导致了利益在地方上盘根错节的小吏们腐蚀科场,纷纷翻身做官,引得朱元璋不悦,大范围罢免了一批在洪武三年通过科举成为官员的小吏,并且通过十余年的时间,逐步完成了大明对地方行政系统的控制。
    而这个整治过程完成后,朱元璋就宣布再次允许小吏参加科举考试了,而此时的大明,对地方行政系统的掌控力度,也已经极大增强了。
    洪武十七年三月朱元璋恢复科举时,对吏员入试的规定是“罢闲官、吏不许入试”,也就是说,在过去被整治的小吏,不能参加科举,其他不再限制。
    在升官方面,小吏能当官,能参加科举。
    在发财方面,不能给小吏加俸禄,加了也注定没用。
    能做的都做了,对于这帮油盐不进的小吏,还能怎么办?
    朱高炽的目光,只能投向那面布满了细细裂纹的窃听扩音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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