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西下,长长的宫墙在金色的余晖中,镀上了一层朦胧的美。
    一辆马车停靠在了内阁值房院落前的台阶旁边。
    “吱呀。”
    值房院落厚重的木门被顶盔掼甲的侍卫们缓慢地打开。
    “殿下驾到——”
    随着朱高炽贴身太监海涛的声音,焦急地等候多时了的内阁众人纷纷行礼:“参见大皇子殿下。”
    “咳咳.诸位请起。”朱高炽有些疲惫地声音从高处传来。
    “谢殿下。”
    内阁众人起身后纷纷退至两边。
    内阁一共七人,解缙、黄淮、杨士奇、胡广、金幼孜、杨荣、胡俨。
    此时压根就是一个不落,全都在这里了。
    而之所以能凑得这么齐,自然是因为今天大皇子紧急下令,内阁诸臣无论是否轮值,都要前来参会了。
    不过出乎内阁众人意料的是,大皇子朱高炽缓步走下马车后,却并未率先进入不算宽敞的内阁值房,而是就这么在两个贴身太监海涛和侯泰的搀扶下,等在了内阁值房院外。
    见状,站在队伍最中间的杨士奇打量了一眼更左的三个同僚们。
    身旁的金幼孜老神在在,丝毫没有意外,显然这位皇帝的绝对心腹是提前得知了某些小道消息的。
    黄淮则是神情略微讶然,但很好地控制住了自己的表情。
    而解缙这个站在最左侧的、实际上的内阁首辅,此时眼中却闪过了一丝难以掩藏的惊愕。
    “只有金幼孜知道吗?还是他也是装的?”
    至于右侧的三个人,杨士奇则是看都不需要看,就知道墙头草胡广此时一定在低头数蚂蚁,老实人胡俨此时大概率是在双目失去焦点一般平视发呆,而颈椎不太好的杨荣估计正在仰头看天顺便微微扭动脖子。
    向右一瞅,果然如他所料。
    而此时左顾右盼的杨士奇引来了朱高炽的注意,朱高炽不知是真的咳嗽,还是在提醒他。
    “咳咳咳”
    贴身太监海涛拿出手帕替朱高炽捂嘴擦拭,而侯泰则焦急地望着远方的宫墙。
    忽然,侯泰轻声雀跃道:“殿下,来了!”
    朱高炽看了一眼带着几缕血丝的手帕,不漏痕迹地放进了自己袖中,没有交还给贴身太监海涛。
    随后,朱高炽挺胸腆肚,迎接着远处马车的到来。
    等载着皇帝的马车真正停下时,众人反而齐齐低头行礼。
    片刻后,众人只听得“哒哒”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起来吧,进去说话。”
    接着,一抹深红色的身影出现在了众人眼帘之中。
    朱棣此时早已不再是跟姜星火在狱中听课时的简陋打扮,而是身穿代表大明火德的深红色龙袍,头戴玉冠,坚毅的面庞上满是肃穆之色。
    此刻朱棣眉心微蹙,目光扫视过站在前方的几个内阁成员,似乎预示着朱棣的心情不算美妙。
    朱棣没有在院落外面说什么,而是大步流星地率先走进了内阁值房里。
    而皇帝亲自驾临,不是把他们召集过去,这个不同寻常的举动,也引来了心思机敏的内阁成员们的纷纷猜测。
    解缙与胡俨在交换眼神,杨士奇与杨荣也在不留痕迹地用小动作示意。
    “解侍读,为何朕今早召你却迟迟未曾到来?”
    被点名的解缙闻言连忙躬身说道:“回禀陛下,臣……”
    还没等他把话说完,就被朱棣冷冽如冰的声音给打断了。
    “罢了!”朱棣挥手阻止了解缙的解释,“念你平日里还算勤勉,朕也就饶你一次,不过下次若是再犯……哼!”
    内阁众人闻言都低垂着脑袋,不敢多看倒霉蛋解缙半眼,生怕因此触怒了朱棣这位喜怒无常的帝王。
    “谢陛下!”
    解缙虽然心中无奈,但此时却半点都不敢为自己辩解,明明是昨夜金幼孜被皇帝临时召见,金幼孜把手头的活推给了自己,故此解缙忙碌了大半夜。
    按惯例第二日内阁当值,是不该再轮解缙的,也确实不该他当值,谁成想皇帝今早却点名召见他,在自家府邸睡得正酣的解缙匆匆赶到宫城自然是晚了。
    但此时解缙也明白,皇帝心情不好,只是需要个发火和表态的由头罢了,若是自己乖乖受着,皇帝过后自然会有所补偿,若是此时顶撞皇帝,才叫不智。
    朱棣招了招手,跟个影子似地朱高燧从斗牛服的袖口中,掏出一份奏折,躬身递给了父皇。
    朱棣接过,却并未展开,而是对着内阁众人说道。
    “看看吧。”
    内阁众人依旧保持着沉默,但为首的解缙已经伸手接过了奏折,快速地阅览了起来,不多久又递给了身旁的另外一人。
    杨士奇窥着解缙的脸色,对方紧紧地抿着唇角,法令纹深重。
    待面色同样难看的黄淮阅览完后,本该轮到金幼孜,但此时朱棣却忽然开口。
    “杨卿,伱来瞧瞧吧。”朱棣淡淡道。
    杨士奇微愣片刻,越过金幼孜,旋即从容接过黄淮递来的奏折,认真阅览了起来。
    杨士奇越看脸色变化就越剧烈,甚至额角隐隐渗出汗珠,最后他合上奏折,恭敬地拱手行礼道:“陛下,微臣觉得这件事应该慎重考虑!”
    听到杨士奇说出如此不符合他个人风格的话语,墙头草胡广忍不住抬头看了杨士奇一眼。
    杨士奇多谋,且做事非常稳妥,从来不会轻易改变自己的主张。
    可是直言劝谏皇帝,哪怕是很恭谨的劝谏,在当下这个内阁刚刚草创的阶段,都是一件很不可思议的事情。
    毕竟此时的内阁还不是明朝中后期的内阁,根本没有那种一人之下的滔天权势,仅仅还是帮助皇帝筛选分流处理政务的秘书机构而已。
    可是今天,胡广却看到了不一样的杨士奇。
    杨士奇竟然说出了“慎重考虑”四个字,足见他是认真对待这份奏折的,并非随口敷衍。
    而且前几个看过奏折的人则是各个色变,这更让不明真相的胡广不由地感到十分意外。
    “嗯。”
    朱棣沉吟片刻,终于开口说道:“杨卿谏言该慎重考虑,也不是没有道理。”
    说到这里,他顿了顿道:“诸卿,这事关乎我大明社稷存亡,朕希望你们看后,能够畅所欲言,给朕提提建议。”
    众人齐声答道:“遵旨。”
    这下,还没看到奏折的胡广、胡俨、杨荣,心头就愈发迷惑了。
    到底是什么奏折,内容能上升到“关乎大明社稷存亡”的高度?
    而当胡广接过奏折时,内心关于杨士奇刚才为何失态的疑惑,终于解开了。
    ——《变法八策疏》
    开头无比熟悉的三句话,就吓得胡广手中一哆嗦,险些把奏折摔到地上。
    “臣尝闻,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
    语出《宋史·王安石列传》,话不是王安石说的,而是反对变法的政敌司马光扣给王安石的,但用来形容王安石改革,却再准确不过。
    果然,最了解你的人,是你的敌人。
    “这是谁发疯了?”胡广的脑海里闪过了一个不可遏制的念头。
    须知道,这是大明!
    大明太祖高皇帝朱元璋他老人家,早就定下了可以让后世子孙沿用千秋万代的祖制,你给我来一句祖宗不足法?
    而且,大明的皇权神圣性,在相当程度上是基于程朱理学进一步发扬光大的“天人感应”学说,你给我来一句天变不足畏?
    至于最后一句,虽然在文官眼里,老百姓不算人,但代表他们说话的、掌握了话语权的士绅阶层算人啊,你给我来一句人言不足恤?
    你想把朱元璋、皇权、士绅阶层一并掀翻,这不是疯了是什么?
    胡广的目光急速下掠,看到了最后结尾处的署名。
    道衍。
    那没事了。
    胡广手里的奏折,前两页,是总纲。
    而后面每一页,则各自详细写了对应的改革变法内容。
    胡广越看越心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尤其当他看到第一条“考成法”三个字时,心跳加速得厉害,呼吸也开始急促起来。
    胡广死死咬住嘴巴,强压下内心涌起的震撼和恐惧。
    在这一条里,道衍简略地写了姜星火所讲考成法的大概内容,但即便是大概内容,依旧把胡广这个素来胆小的人吓得心惊肉跳。
    这里便是说,胡广胆怯非是辱他,而是事实如此。
    建文二年,朱棣的物理探亲行动正进行地如火如荼,此时建文朝廷也迎来了第一次殿试。
    胡广与同乡王艮一同参与殿试,试官议定本应该由王艮夺魁,但朱允炆这小子还是个颜狗(也是殿试的传统习惯,看脸选状元),因王艮其貌不扬,被建文帝黜为第二名榜眼。
    而胡广则写下了暗讽朱棣的“亲藩陆梁,人心摇动”一语,朱允炆大喜,钦点胡广为庚辰科进士第一甲第一名状元,并赐名靖,授翰林修撰,阶承直郎。
    当然了,既然胡广眼下待在这里,而榜眼王艮没待在这里,哪怕不知道这段历史的人,应该也猜测到了点什么。
    数月前,当燕王朱棣挥师渡江攻入南京城时,王艮、胡广、解缙、吴溥四人聚会,胡、解各有慷慨陈词,独王艮哭泣不言。
    吴溥之子以为胡、解会自杀身殉建文帝,吴溥认为胡、解只会讲空话,真正忠君爱国的是王艮。
    话还没讲完,却听到胡广大声对家人喊道“外面很喧闹,小心看好猪”,吴溥笑道“连一只猪都舍不得,难道舍得生命吗?”
    不久,王艮自杀,胡广、解缙迎附朱棣,胡广升为侍讲,恢复原名广。
    所以之所以在座的内阁成员看完后,除了杨士奇今天出奇地大着胆子发声,其他人一言不发,这便是原因所在了。
    在场没有硬骨头,敢跟朱棣对着干的文臣,早就被族谱消消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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