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昀感受到了教主那丝微渺的杀意。
    她并不在乎,甚至还有点高兴。
    因为这说明教主真的很疼爱江雪溪。
    她愉快想着,觉得魔教教主还算有点眼光。
    天色渐暗,日头西沉。
    远处家家户户已经点起了烛火,城中各处闪烁着温暖的光。
    景昀站起身来:“我该走了。”
    皇贵妃这两日每晚一定会同景昀共进晚膳,现在赶回宫里正好来得及。
    江雪溪跟着站起身来:“我送你一段路。”
    景昀点点头。
    两道身影像是翩飞的鸟雀,掠过偏僻处重重屋檐,来到了长街之上。
    江雪溪停住脚步:“就到这里了。”
    普通人目光能及的不远处,斗拱飞檐金黄琉璃撞入眼帘,正是皇宫东明门。
    再往前走,便有禁卫巡逻阻挡。
    “你回去吧。”景昀道。
    江雪溪点点头。
    他往道路一侧避了避,却没有立刻离开,而是目送着景昀的身影消失在宫墙下的暗影中,才转身欲走。
    魔教高手们隐藏在暗处,护送江雪溪向来路折返。
    .
    此后几日,景昀一直没有出宫。
    她大部分时间靠在寝殿外书房中那张软榻上读游记杂书,偶尔和皇贵妃共进晚膳,落在旁人眼里,显得既内向又冷淡,且没有太大存在感。
    秦国皇族大多五岁开蒙,为了维持慈爱贤良的形象,景昀搬进皇贵妃的宫殿不久,皇贵妃就寻了几名女官来教她。
    教的自然是识字绣花,琴棋书画。
    在读书识字这方面,景昀的表现格外聪慧,甚至连才名远扬的皇贵妃都深感惊讶。但无论是弹琴下棋绘画还是女红,景昀全都是一塌糊涂,负责教导公主的女官们愁的头发都掉了许多,公主的水平却依旧没有丝毫提升。
    景昀学什么都很快,一直如此。
    更不要说女官们教的那些她本来就会,除了绣花。
    她只是不想再学,所以干脆做出一窍不通的模样。
    皇贵妃果然不强迫景昀去学,转而令女官们专心教导她读书。
    读的书当然是《女训》《女则》以及一些打发时间解闷的游记杂谈,还有很多著名诗词文集。
    每到授课时,景昀就封闭自己的听觉,专心做她自己的事。
    比如吸收少量的灵气,又比如放出神识打探宫中各处的消息。
    不过自从白德妃事发的第二日,女官们就没有再来授课,书房里那些《女则》《女训》都被收走,换成了一些时文注解。
    景昀对此有些满意,心想皇贵妃反应还算快,决断力亦很不错,更重要的是心也够狠。
    同时她又有些可惜。
    萧皇后是被皇贵妃毒杀的,虽然皇贵妃是奉白丞相之命行事,但很显然,皇贵妃在此事上心甘情愿。
    那么无论皇贵妃多聪明、多心狠、反应多么迅速,景昀都不会留下她。
    更何况现在皇帝也要死了。
    景昀在殿中看了七天的游记,消息终于传来。
    ——白德妃私通外男,□□后宫,罪无可赦。白丞相大义灭亲,上书请罪。
    白丞相请罪的结果是被削去太师的虚衔,罚俸三年,嫡长子获赐的爵位被剥夺,白德妃废为庶人,赐死以正纲纪。
    那天晚上,皇贵妃照旧和景昀共进晚膳,神情笑容和平时毫无差别,照例亲手替景昀盛了碗鱼片汤。
    但景昀注意到,皇贵妃今晚吃的更少了,并且全都是翠绿的菜蔬,连她最喜欢的糯米酥鱼都没有碰上半点。
    景昀吃完饭,喝了半盏鱼片汤,起身告退。
    她的人走了,她的神识还留在这里。
    皇贵妃当然无法察觉。
    她站起身来,来到窗前,静静看着窗外檐下摇曳的宫灯。
    嬷嬷端着一碗甜粥,难过道:“小姐今日只吃了两口青菜,两块白糕,至少再喝些粥吧。”
    那碗甜粥用的材料极好,看似简单朴素,做法却极为繁复,哪怕粥碗的盖子还盖得严严实实,依然有淡淡的清甜与醇厚的米香飘出来。
    皇贵妃摇了摇头。
    嬷嬷很是担忧:“小姐总要顾惜自己的身体。”
    皇贵妃沉默了很久,或许是想起了府中年纪渐老,宠爱渐淡的母亲,又或是看见了自幼照顾她长大的嬷嬷鬓边生出的白发,没有转身,静静说道:“换碗清粥来。”
    嬷嬷忽然会意,连忙端走了甜粥,很快捧着一碗纯以米熬出来的清粥进来。
    皇贵妃果然喝了半碗,用帕子沾沾唇角,道:“这两日晚膳就喝这个。”
    嬷嬷应下,又忍不住道:“五小姐性情骄横,从前还很刁难过小姐您,如今她也算得咎由自取,小姐何必为她伤心。”
    皇贵妃沉默片刻,摇头道:“不是为她伤心,只是感慨。”
    “五姐蠢笨,屡次惹是生非,处处与我为难,如果不是因为父亲,我早就先将她除了。”皇贵妃颤声道,“可是,可是她不该为此事去死。”
    白德妃与人私通,罪无可恕。
    但如果不是白丞相的暗示、白丞相的默许、白丞相的助力,不要说蠢笨至极的白德妃,就算掌握后宫大权的皇贵妃,也很难瞒天过海频频从宫外运送男人进宫私会。
    真当宗室全都成了死人吗?
    白丞相想要徐徐图之,想要百年后的清名,于是他起初想要一个皇子外孙。
    正是因为白丞相想要皇子外孙,白德妃才会做出私通之事。
    无论白德妃愿不愿意,难道她敢对白丞相说不?
    皇贵妃不敢,白昭容不敢,白德妃当然也不敢。
    然而事发之后,真正意义上承担了责任的人,只有白德妃一个。
    太师的虚衔除了好听别无用处,没了也就没了。
    大哥削去的爵位等白丞相事成,自然会得到皇子乃至太子的身份,谁还在意区区一个伯爵?
    但性命没了就是没了,纵然白丞相登基,也不能让死了的女儿复活。
    更何况,白丞相膝下儿孙众多,哪里会在意这么一个非嫡非长的女儿?
    皇贵妃禁不住滴下泪来:“我知道这件事闹得太大,宗室存心算计,纵然父亲全力袒护,五姐也必然要受重责。可是父亲居然半点心思都没有费,直接便要大义灭亲。”
    事已至此,白德妃不可能脱罪。
    但治罪也分轻重,白丞相若肯费些心思,哪怕将白德妃丢到冷宫幽禁,或是打入宫狱受责,纵然要吃很多苦头,但总比没了性命要好。
    白丞相却是根本没有半点顾忌,亲自请求处死白德妃。
    皇贵妃只觉得阵阵发寒。
    她闭上眼,将泪水逼回眼底。
    .
    冬日第一场雪落下的时候,皇帝的生命终于走到了尾声。
    傀儡皇帝也是皇帝,朝臣与宗室开始频繁进宫,虽然勉强还维持着平静的表象,但所有人都能感受到看似平静的冰面下,正有无数湍急暗流涌动。
    皇帝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那么皇帝死后,皇位该传给谁?
    白党的动作越发明目张胆,白丞相已经挑选了一位旁支郡王之子,年仅三岁,还是个懵懂的幼儿。
    倘若按照白丞相的安排,这位郡王世子过继到皇帝膝下,而后登基,那便又是一个史书上已经写过无数次的故事。
    皇帝年幼,权臣摄政。
    而后年幼的皇帝会加封权臣为摄政王,尊其如师如父,天下只知白家,不知景氏君主。
    再往后,幼帝长成,可能会与摄政王角力一番,意图夺回皇权。但白丞相的年纪摆在这里,这位年幼的皇帝很可能等不到长大成人,便会暴毙,或是下一封罪己诏书,禅位摄政王。
    这些都是没什么创意的故事,前人早已经实践过无数次,秦国的朝臣和宗室们甚至不必看到开头,就能猜到结尾。
    朝中为数不多的保皇党与宗室们则挑选了另一位年轻亲王。
    朝堂上暗流涌动之时,景昀再度离宫,来到竹云寺和江雪溪见面。
    她穿了件雪白的裙子,只用素银的簪子和珍珠妆点,竟比寻常富户家的小姐打扮还要简单。
    “就是这两日了。”景昀轻声道。
    江雪溪看着景昀沉静的面色,缓缓点头:“我会做些准备。”
    景昀道:“还要等些时候。”
    江雪溪说:“我知道,你准备送走的人列个单子给我。”
    景昀低下头,从袖中抽出一张洒金的薄笺:“就这些了。”
    江雪溪抬手接过,轻轻嗯了一声:“你自己保重。”
    景昀说:“谢谢你。”
    她看着江雪溪,目光中有一种非常特别的情绪。
    江雪溪说不出那是什么,但他在触及景昀目光时,心头忽然重重一跳。
    亲近、爱慕、怜惜、愁绪……无数种复杂情绪混合在一起,蓦然冲上江雪溪心头。
    他抬手捂住心口,侧过头轻轻拧起了眉。
    远处教主负手而立,余光却一直留意着二人所在的位置,顿时色变,转瞬间如风般掠过庭院,来到了江雪溪面前:“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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