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走在即,霍凛今天本来要去兵部一趟,等小厮拿着他的令牌走远,他思虑片刻,转了个身回府。
    东隅已逝,桑榆非晚。珍惜眼前人。
    ***
    内宫近来不太平,帝后不和,殃及池鱼,阖宫上下断食,宁锦婳已经整整一天滴水未沾。
    “喵呜——”黑猫甩着长长的尾巴,把一只死老鼠甩到宁锦婳跟前,围着她转来转去,喵喵叫。
    “是你,好猫儿!”
    宁锦婳正窝在软榻上假寐,被猫叫声惊醒,惊喜地把黑猫揽在怀里,抚摸它炸起的毛发。
    “这是你捉的吗,猫儿真威武!”
    这俨然是当初冷宫里陪伴宁锦婳的那只黑猫。
    她一入宫就让人寻这只猫儿,想把它仔细养起来,可这只猫邪性,一看见人影就跑,后来宁锦婳大约懂了,它不想过被圈养的日子。
    想通了,她也就不让人寻它了,下了一道懿旨,让宫人不得捕捉、伤害黑猫,并在很多偏僻的地方投放食物,黑猫一次都没有吃过,没想到现在忽然出现在这里。
    她更加觉得黑猫有灵。
    几月不见,它的皮毛依然油光发亮,让宁锦婳沉寂的心有了一丝慰藉。
    “好猫儿,你来看我吗,等着,我给你——”她声音一滞,骤然想起自己如今的处境。圣上有旨,皇后断食祭天,谁给坤宁宫送膳食就是抗旨,砍脑袋的大罪。
    他再也没来过坤宁宫,倒是总管太监战战兢兢送到外头,宁锦婳知道,他在等。
    等她认错。
    可她有什么错呢,她只是关心朋友,是他揪着过去不放,是他把她当成青/楼/妓/子般折辱,最后反而让她服软认错?
    就因为他是皇帝,她就一定要低他一头吗?
    成为皇后的伊始,荣宠尊贵暂且不说,倒是先承受了男人越发过分的狗脾气,宁锦婳一口气憋在心里,倔强地不愿低头服软。
    “娘娘,申时了。”
    隔着一层又一层屏风,总管太监弓着腰身,满脸堆笑,“圣上这会儿应该批完了折子,正得闲呢。”
    “本宫知晓,退下吧。”
    宁锦婳抚摸逗弄猫尾巴,不接话茬儿。
    梯子都给搭好了,人硬是不上勾,总管太监脸上笑得发僵,他抽出怀里的手巾擦擦汗,心道这回一定得给娘娘哄过去,一个时辰一报,龙椅上那位脸色越发阴沉,他已经不敢回去了。
    唉,阎王打架,小鬼遭殃,最苦的还是他们这群奴婢啊。
    他把手巾收回去,劝道:“娘娘,奴才斗胆说一句,您跟圣上闹脾气,受罪的是咱坤宁宫上上下下的姐妹们。啧,就您身边抱琴姑娘,饿得脸色发白,路都走不稳当,您菩萨心肠,体谅体谅下面的奴婢们吧。”
    “雷霆雨露,俱是君恩。”
    他不说还好,一说宁锦婳更难受。什么闹脾气,明明是他的错!他错怪她,还想让她主动求他,拿坤宁宫上百个宫人威胁,吃准了她心软。
    呵,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才当上几天皇帝便如此,以后还不得被他拿捏死!
    她偏偏不如他的意。
    宁锦婳站起身,黑猫在她松手的一瞬“喵呜”一声迅速蹿走,只留下道残影。她擦干净手,忍着腹中酸痛,写下一道凤诏。
    ……
    皇帝自登基来一直宿在坤宁宫,他自己的寝殿乾和宫甚少踏足。太监总管磨磨蹭蹭回到乾和宫复命,已经又过去两个时辰,戌时了。
    “马德庸!”
    陆寒霄大喝一声,马总管连滚带爬地滚到阶下,二话不说,先磕头。
    “圣上恕罪,圣上恕罪!”
    陆寒霄语气阴沉,“皇后怎么说?”
    整整一天,十二个时辰,宁锦婳饿着肚子,殊不知皇帝同样滴水未沾,他心中肝火旺盛,唇角磨出了细小的血泡。
    “回圣上,娘娘……并未说什么。”
    “她一句话也没说?”
    陆寒霄骤然起身,高大的身形在烛火的照映下拉出长长的影子,笼罩在马总管头顶,让他心肝儿直颤。
    他不敢抬头看上面皇帝的脸色,犹犹豫豫,“娘娘虽未多言,却手书了一道懿旨,命……”
    他一咬牙,闭眼道:“命坤宁宫的宫人们即刻离宫,上至抱琴抱月姑姑两位女官,下至洒扫太监,统统不许进来。”
    冗长的沉默。
    “轰隆”一声巨响,上好的楠木御案被一掌拍的四分五裂,噼里啪啦滚下台阶,“好,很好!”
    九五至尊的皇帝咬着后槽牙,冷峻的脸上阴翳沉沉,“她这是打定主意给朕闹?”
    马总管缩着脑袋不敢吱声儿。帝后不和,皇后把宫人赶出坤宁宫,那些人就不用跟她一同断食,可她自己宁愿不吃不喝,也不愿在皇帝跟前服个软,这是赤裸裸的挑衅啊!
    别说一朝国后,就是寻常妇人,如此不恭不顺、挑衅夫君,犯七出之条,休弃都不为过。
    当然,当朝皇后娘娘的品性,容不得他一个奴才置喙。马总管在下面战战兢兢装死人,直到听到一声“滚”,顿时如临大赦,连滚带爬滚出殿门,独留皇帝一人,高高地负手站在金阶之上。
    烛光绰约,映着他冷峻的眉眼和漆黑的双眸,让人望而生畏。
    ……
    第二日的早朝,皇帝册立东宫,满朝皆惊。
    在众臣的惊呼声中,皇帝下诏立长子陆钰为东宫太子,敕封次子陆玦为定王,长女陆玥为明珠公主,赏赐封地食邑,黄金万两,良田千顷。
    三个孩子年纪还小,按照历来的规矩,皇子皇女至少等成年之后才能受封。可皇帝在身为摄政王时就已露出独断专行的一面,如今更无所顾忌,加之太子之位早已铁板钉钉,陆钰乃众望所归,众臣纵然觉得不合规矩,也没多加阻拦。
    下朝后,陆寒霄把三个孩子叫到跟前,命令道:“去,给你们母后报喜。”
    陆钰穿着一身明显不太合身的太子银袍,撩起下袍跪下,说道:“请父皇先解了坤宁宫的禁食,容儿臣为母后送膳。”
    “无需多言,给你母后请安便是。”
    他昨晚一夜没阖眼,今早神来一笔,这么明显的台阶递到她跟前,看在三个孩子的份上,她还要跟他闹吗?
    只要她服个软,他金山银山都给她,有什么好犟的!
    陆钰抿了抿唇,依然道:“请父皇先下旨,解坤宁宫之禁。”
    陆寒霄近来肝火旺盛,容不得忤逆,“太子,朕不想说第二遍!”
    陆钰十分固执,扬着跟宁锦婳七分相似的面庞,重复道:“请父皇下旨。”
    陆寒霄眯起眼睛,看了一会儿陆钰,掠过他看他身后的两个小团子,陆玦似有所感,同样撩起下袍跪下,沉默不语。
    而新晋的“明珠公主”,意为帝王的掌上明珠,如今还不满两岁,什么都不懂呢,睁着黑葡似的眼睛左看看、右看看,跟在两个哥哥身后有样学样,“扑通”跪了下去。
    第111章 第
    111 章“陆玥,你也要跟着两个混账胡闹?”陆寒霄看向自己的小公主,眸光深沉,“过来。”
    陆钰是他钦定的继承人,陆玦性格孤僻,跟他更不亲近,陆寒霄唯独对女儿算得上“慈爱”。陆玥看着龙椅上威严的父皇,攥紧小拳头,怯生生不敢上前。
    “父、父皇……”
    她低下小脑袋,盯着小脚上坠有东珠的绣鞋,口齿含糊不清,“父皇、开恩……要母后、要母后娘娘……”
    小孩子虽然什么都不懂,内里却分外敏感,她打心底害怕父皇,又是个女娃儿,平时缠着宁锦婳和侍女抱,不敢在陆寒霄跟前放肆。
    小公主被压抑的气氛吓住,黑葡似的眼睛蓄了一包泪,“呜哇”的哭声震天响。陆寒霄烦躁地揉了揉眉心,吩咐道:“来人,把公主抱下去。”
    经陆玥一闹,陆寒霄把她连带两个不孝的哥哥一同赶了出去。他低沉眉目,随手翻开一本奏折,大意说皇帝膝下空虚,宜选适龄女子,充盈后宫、为皇室开枝散叶云云。
    “老匹夫。”
    陆寒霄阴沉沉道,他未登龙位前常年混迹行伍,经年累月,多少沾了点儿野蛮习性。只是平时披上一层皮掩饰,方才金銮殿上“爱卿”、“爱卿”叫得亲切,如今四下无人,他随手把奏折扔到地板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连翻几个,内容大差不差,不管多洋洋洒洒文采斐然,简而言之一句话——多睡女人,多生孩子。
    其中有些是正好有妙龄女儿的人家,想趁帝后不和的时机向皇帝献媚;而有些人是真心为皇帝考虑,毕竟皇室子嗣单薄,跟陆寒霄沾亲带故的宗亲被他早年杀得七零八落,这些年皇权几经更迭,王朝已然经不起动荡。
    一本接一本甩下去,直把陆寒霄的耐心消耗殆尽。他大掌一挥,把御案上的笔墨纸砚悉数扫落在地,马总管在外头听见动静,丝毫不敢吱声,眼观鼻鼻观心地守在殿外当柱子。
    “岂有此理,一个个的,都反了天不成!”
    皇帝拂袖而立,胸口那把火气烧的越发旺盛。其实不必如此,他不是个傀儡皇帝,手里既有兵马又有能臣,如今帝位也勉强称得上一句“名正言顺”——至少百年之后不会被扣上一个乱臣贼子的名头,就算这些大臣日日耳提面命,他不接招,又能如何?
    根儿还在宁锦婳身上。
    他看这些奏折的时候一直在想,他对她还不够好吗?世间有多少女人等着他临幸,环肥燕瘦,应有尽有,他只取一瓢饮!他为她扛着外朝的压力,她却心心念念惦记老情人,对他公平吗?
    还有三个逆子……陆寒霄眸中的阴翳越积越多,好好好,既然如此,且熬着吧!
    ***
    第三日清晨。
    熹微的沉透过窗纱投进来,诺大的坤宁宫比昔日的冷宫还清冷,空旷的宫殿内,一个绿衣宫女鬼鬼祟祟、蹑手蹑脚走进来。
    “抱月?”
    宁锦婳侧躺在软榻上,听见熟悉的脚步声,拧眉轻语。
    “娘娘,您醒了!”抱月应声,疾步上前掀开帘子,顿时惊呼道:“您怎么这样了?”
    三天不吃不喝,任是神仙也扛不住。宁锦婳佝偻着身子,脸色白得近乎透明。花瓣似的嘴唇起了一层薄皮,青白而干裂,昔日明亮的双眸也变得暗淡无光,整个人如同一枝枯萎的牡丹,泛着恹恹的死气。
    “您……您受苦了哇……”
    抱月的眼泪“唰”地一下淌下来,她这时候倒知道轻重缓急,来不及擦干泪珠儿,急匆匆从怀里拿出一团油纸包裹的精致糕点,哽咽道:“您先垫垫肚子,院子里有水井,我去给您打水……您放心,奴婢偷偷进来的,没人知道,圣上、圣上也不知道……”
    宁锦婳闻言轻笑一声,扯动唇角,干裂的嘴唇渗出丝丝血迹。
    “这是抗旨。”她的声音轻渺渺,却异常坚定,“你拿回去吧,我不要。”
    “没有人看见奴婢!”
    抱月急得脸色通红,“奴婢偷偷来的,天知地知……娘娘,求您了,有什么话不能好好好说,非得作践自个儿的身体?咱不争这口气了行吗?”
    好好说?
    宁锦婳眼神倔强,他为什么不能好好说?也就抱月这笨丫头相信她能自己偷溜进来。她不明白,为何他宁愿放抱月进来,也不愿意屈尊降贵,亲自过来跟她说一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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