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地自古多奇人。
    古蜀之时,有蚕丛、鱼凫、杜宇,后又有蜀地八仙,既容成公、李耳、张道陵、董仲舒、严君平、李八百、范长生、尔朱洞。
    但这只是一小部分,还有一些玄门奇人,只能在野史志怪典籍中,窥得一鳞半爪。
    如《酉阳杂俎》中,便提到过一个蜀中奇人,名叫“费鸡师”,双目血红,无瞳,医术惊人,且善用鸡做法,占卜驱邪。
    此外,便是这“灰袍癫僧”。
    邢和璞当时名扬四海,弟子众多,有人问他,谁能传得衣钵,邢和璞沉默半晌,说蜀地“灰僧”,我不如,你们最好别惹他。
    邢和璞是李衍听闻过,最厉害的活阴差之一,已洞悉天地间奥秘,疑似与仙神转世有来往,甚至还能避开《天条》,庇护一些地仙。
    对于此人,李衍很感兴趣,找人查阅了不少资料,其中关于“灰袍癫僧”的记载,引起了他的注意。
    这个“灰僧”,名声并不响亮,常年在成都街头市井游荡,衣着破烂,疯疯癫癫,又被称为“灰袍癫僧”。
    传闻有人惹他,就会莫名身死。
    其他人看到,或许只会认为是志怪杂谈,但李衍却觉得,这个“灰袍癫僧”,很可能继承了邢和璞的勾牒,甚至更加厉害。
    但此人实在太过神秘,无人知其根脚。
    李衍没想到,在这里又听到其消息。
    出乎意料,听到别人询问,这位峨眉弟子崔怂,并不忌讳,反倒兴致勃勃道:“那是,敢问这位老兄,你咋知道‘灰袍癫僧’?”
    此话一出,众人纷纷看向那豪商。
    崔怂在万州涪陵附近,乃是有名的侠少,但这“灰袍癫僧”,他们还是第一次听说。
    那豪商闻言沉默了一下,对着周围抱拳道:“此事说出来,也不怕诸位笑话。”
    “在下族中有个传闻,唐时祖上本是成都府大族,一日灰僧上门,也不说话,就站在门口,但家中族长却吓个半死,哭着跪地求饶,随后就离奇身死…”
    “自那以后,家族便分崩离析,一落千丈,直到如今,才稍微有点起色。”
    “在下本以为是讹传,但前些日子在船上,偶然听到此事,便想弄清此事。即便没碰到崔少侠,我也会上门拜访。”
    李衍听到后,心中彻底确定。
    这灰僧,便是活阴差,而且还活到现在,若不是地仙,便是还阳者。
    “不对啊~”
    周围有人奇道:“你那祖上在唐时,但崔少侠最近才见过,难不成此人是仙?”
    此话一出,众人顿时变得兴奋。
    “仙不仙的,我不清楚。”
    崔怂面色突然变得严肃,看了看周围,沉声道:“但这件事,必须跟大家伙说。”
    “师兄!”
    对面船头甲板上,之前那名少女又从船阁中快步走出,皱眉道:“师傅本来就生气,况且咱们也去看过了,根本没有。”
    “你小心点,别让人说咱们妖言惑众,污了师门清誉!”
    李衍听到后,不动声色瞥了一眼。
    方才别人便提过,这两个是点易派的人。
    峨眉号称“一树开五花,五花八叶扶”。
    这五花,成都黄陵派,川西青城派,川北铁佛派,川东青牛派、点易派。
    他们如今在川东,其中青牛派在丰都,而点易派则在涪陵。
    涪陵有点易洞,位于长江北岸,与涪陵城隔江相望。北宋程颐凿洞点注《易》,著成《伊川易传》四卷,程氏理学由此发祥。
    点易派,便与其有关。
    而这个门派的特点,便是武学与易相合,术法以易经占卜闻名。
    看来这两人来万州,是另有他事。
    果然,听到女子提醒,崔怂狠狠一握拳,咬牙道:“师门清誉重,百姓安危更重要。”
    “若此事真是我胡思乱想,便任凭师门处置,但不说出来,我心难安。”
    说着,满眼含泪看向船上,“师妹,我对你是真心的,若你因此事不愿嫁我…”
    “你…你又胡说八道!”
    那女子气得狠狠一跺脚,钻回船舱内。
    崔怂见状,又是唉声叹气,但也没了干扰,对着周围抱拳拱手道:“诸位乡亲,我崔怂虽拜入点易,但根还在万州,此事不敢隐瞒。”
    “就在前几日,我外出办事,雷雨夜露宿山野破庙,梦中看到一灰袍老僧,他跟我说,咱万州天生城内,藏着一头旱魃,乃当年金帐狼国大将军死后,吸收战场阴煞怨气所化。”
    “如今这旱魃,即将成型脱困,若不想办法阻止,川东必有三年大旱!”
    “什么?!”
    有人听到,顿时吃了一惊。
    川东、川中地区丘陵起伏,常年干旱缺雨,因此对“旱”“雨”二字很是敏感。
    山上田地,被称为“望天田”、“雷公田”,各种求雨习俗,也是层出不穷。
    各地城中,龙王庙重要性不弱于城隍庙。
    听到有“旱魃”,哪能不害怕。
    而另有一些人,则哭笑不得,“崔少侠,近日城中有旱魃传闻,原来是你啊,衙门刚贴了告示,此事是假。”
    担忧滋生恐惧。
    正因畏“旱”,每年各种干旱的传闻层出不穷,什么出了旱魃、龙王发怒…多的是。
    此事容易扰乱民心,且有歹人借之敛财,甚至有心怀不轨者,往天子失德上面扯。
    因此,衙门很是重视,每当出现此事,便会派人查看,且专门贴告示辟谣。
    崔怂闻言,顿时涨红了脸,“衙门里的老爷,只顾着给巡抚祝寿,城隍庙的庙祝,也是个半吊子,哪能轻信。”
    而有人则询问道:“那你找到没?”
    崔怂尴尬,“没找到。”
    “那说个啥子嘛。”
    周围人顿时没了兴趣,纷纷散开。
    李衍则心中一动,走上前去,抱拳道:“这位道友,有礼了。”
    崔怂见状,面色立刻变得严肃。
    抱拳之礼有讲究。
    普通人抱拳,大多双掌微隆,像是作揖,代表谦虚恭敬,没那么讲究。
    江湖中人,左掌必须展开,寓意五德,右拳为武勇,左掌盖右拳,代表以德止戈。
    而两臂屈圆,则表示五湖四海皆兄弟。
    若加上一句“道友”,多半还是玄门中人。
    “见过道友。”
    崔怂同样回礼,问道:“听道友口音来自关中,不知拜的是哪座山,烧得是什么香?”
    话说的客气,后背却已绷紧。
    李衍比他年纪还小,但方才站在人群中,他竟没有半丝察觉,直到开口说话,他才莫名心慌。
    武者、术士,灵觉远胜常人。
    这是道行比他深厚的表现。
    “关中,李衍,游仙儿…”
    李衍也懒得遮掩,直接表明身份。
    崔怂先是一愣,随后若有所思道:“听师傅说,鄂州道上出了个了不得的后起之秀,便是姓李,难不成就是阁下?”
    “混口饭吃罢了。”
    李衍微微摆手,随后开口道:“方才听道友提及‘灰袍癫僧’,不知具体是在何处见到?”
    崔怂听罢,顿时有些犹豫。
    普通人当故事听,也就算了,但玄门中人,还是闯出名堂的人问及此事,他便要当心一些。
    毕竟这世道,忠奸难辨…
    想到这儿,崔怂心中一动,开口试探道:“道友在鄂州颇有侠名,想来术法也是精通,我可以告诉你,甚至更多,但想请道友帮个忙。”
    李衍顿时了然,“找旱魃?”
    崔怂点头道:“正是此事,在下始终不甘心,若‘灰僧’示警为真,旱魃出世,在下一辈子都不会安心。”
    想起当时太玄正教镇压旱魃时的场景,李衍摇头道:“那东西可不好对付,一旦找到,只能镇,不能杀,凭咱们可做不到。”
    “只需找到地方即可。”
    崔怂连忙说道:“此事别人都不信我,但只要找到地方,师门必会前来镇压。”
    旁边的沙里飞眉头一挑,乐道:“这位少侠,您可真是狮子大张口啊,问个消息,就让我们去冒险,况且我们还有要事,航道一开就要离开。”
    “那诸位可得等了。”
    崔怂摇头道:“前头的事不小,被水匪凿翻的货船不轻,万州衙门已请了人,估计要等个两三日才行。”
    说着,指向对面,“李兄弟,瞧见没,隔江对面的山上,便是我说的地方,来回用不了一个时辰。”
    “在下是身神通,请来帮忙的师妹,道行也一般,实在是没办法。”
    “您跟我去一趟,若实在找不到,那我也就彻底死心了,所有的事,必如实相告!”
    就在这时,旁边又出现个声音:
    “诸位,能否带着我?”
    却是那来自成都的豪商,之前就一直没离开,二人的话都听在耳中。
    崔怂连忙摇头,皱眉道:“这位老哥,此事可不是普通人能掺和,你凑什么热闹。”
    那豪商哈哈一笑,“崔少侠放心,在下就是好奇,而且也懂些拳脚,不会拖累诸位。”
    李衍不动声色瞥了一眼。
    方才他就注意到,这成都商人有些古怪。
    此人虽衣着华丽,但长得五大三粗,双手布满老茧,显然是个练家子。
    尤其身上,还有股重重的羊膻味。
    说不定就是盐帮的人…
    想到这儿,他微笑点头道:“崔道友侠义心肠,在下陪你走一趟又如何,二位就在此地等着,我去去就来。”
    说罢,直接拉着沙里飞离开。
    离开码头,来到岸上无人处,沙里飞终于忍不住开口道:“衍小哥,有些凑巧啊,莫不是给咱们下的套吧?”
    “应该不是。”
    李衍沉声道:“‘灰袍癫僧’的事,所知者甚少,况且咱们今日才和盐帮冲突,而那崔怂前两日便来寻找旱魃,时间对不上。”
    “倒是那成都商人有些不对,说不定是盐帮的探子。”
    “那该怎么办?”
    “将计就计,给他们个狠的!”
    说话间,二人已回到船上。
    李衍将码头上的事说了一遍,随后开口道:“盐帮势力不小,肯定已查到咱们根脚,知道派普通江湖人和术士没用,必然要让高手出马。”
    “你们全都留下,若是普通人,白浣前辈就可轻易拿下。”
    “我会留下后手,若有地仙出马,便直接动手,将其打入幽冥。”
    说完,又带着王道玄离开船舱,将五方罗酆旗塞给了他。
    他还剩一道罡令,有了五方罗酆旗定位,即便在山上,也能召唤阴兵返回。
    做好万全准备后,李衍才返回码头。
    “李道友,咱们快走吧。”
    见只有他一人返回,崔怂也没多问,直接带着他跳上船。
    至于那成都豪商,也没啥异样。
    崔怂所乘,乃是艘小船,他显然也是水上好手,竹竿一撑,用了暗劲,小船便迅速离开码头,向着对面山上而去。
    而船舱内的姑娘,虽然生气,但也出来见礼,抱拳道:“关中李少侠,师傅曾提到过您,我这崔师兄不着调,让您受累了。”
    “哦?”
    李衍有些诧异,“在下还是小辈,虽做了点事,但也不至于传到峨眉吧。”
    那女子连忙拱手道:“真武宫的玉龙子前辈,与我师傅是故交,此刻正在点易派做客,说了您的事。”
    “原来如此…”
    李衍顿时了然。
    都江堰那边,正邪两方高手斗法,如今已有了结果,玉龙子怕是要返回鄂州。
    说话间,小船已渡过江面。
    崔怂跳下船,将缆绳绑在礁石上,转身说道:“师妹,我们上山就行,你留在船上休息。”
    “嗯,师兄小心。”
    少女连忙点头。
    李衍看到后,心中暗笑。
    这一对师兄妹,看来也有些江湖经验,知道留下后路,若崔怂出事,点易派就会找自己要人。
    “李道友,咱们上山吧。”
    崔怂明显很心急,连番催促。
    山势陡峭,以他俩身手,自然没问题,但那成都豪商,也能手脚利索,紧跟在后,顿时让李衍更加怀疑。
    夜晚山林幽暗,但李衍这一身煞气,即便有什么孤魂野鬼,远远闻着味便已躲开。
    很快,他们便上了山。
    只见山顶处,一片残垣断壁,隐于荒草木林中,夜雾朦朦,月光缭绕,四下虫鸣声不断。
    有些地方,甚至还有裸露的骸骨和生锈箭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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