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几乎一夜无眠的毌丘俭,踏上了归去蓟县的路途。
    他都与夏侯惠彻夜长谈了,自然也不需要再前去辽西了。
    不同的是,与先前劳心劳力得夜不成寐的倦色深深不同,此番他布满血丝的眼睛闪烁着晴明、挂在眉梢的忧虑也消失不见了。
    他骨子里也有果敢的一面。
    如现今战事计议有了定论,那他也不会再继续纠结,而是心无旁骛的全力以赴。
    是的,他最终还是赞同了夏侯惠采取傅容之策。
    不是他被说服,又或者是对千里征战所面临的困难有了清晰的认知,而是被夏侯惠那句“彼此都还年轻”说到了心坎上。
    伐辽东他不想失败。
    但若是天不遂人愿的失败了,他也不会惶恐不安。
    不管怎么说,还有“甲首三千”、都被人用妇人衣甩到脸上侮辱且还丧了大将张郃等事迹在前,他与夏侯惠失败了,庙堂之上也不会有公卿谏言将他们下狱论罪。
    自天子曹叡继位以来,魏国朝野对战事迎来败绩似是都不意外了。
    所以即使他与夏侯惠失败了,日后也不乏复起、再次将兵前去讨伐辽东的机会。
    理由是天子曹叡不会甘心失败的。
    在蜀吴二国急切难下的实况下,于情于理,天子都不允许魏国连攻灭辽东的实力都没有!
    但这一切有两个前提。
    一者,是他与夏侯惠必须有敢战之心。
    至少要让曹叡觉得,他们二人在天子诏令下,有着“明知不可为而为之”的斗志。
    就是态度问题。
    毕竟曹叡不顾庙堂重臣反对,坚持要伐辽东,真不是仅仅因为公孙渊的恣睢不臣。
    另一,则是若战事败了,也要有“败得其所”的因素。
    如夏侯惠所言,在天时地利以及兵力等实际情况之下,魏国伐辽东未战就败了三分。
    所以,不管战事败得惨不惨,只要理由充分,天子曹叡有办法将战败的罪责给圆回来,也能为下次讨伐寻到借口。
    但若是他们战败的原因,竟是畏缩不前、毫无锐气.那才是真正打了曹叡的脸。
    才是坐实了朝野对曹叡没有识人之明的指摘!
    战争,本就是政治的延续啊~
    而且毌丘俭还知道,夏侯惠所言的“还年轻”,其实还有一层意思——时不我待!
    他与天子曹叡为何汲汲翌年就要对辽东动兵?
    难道他与天子竟愚蠢到,连时间太短的战前绸缪、会导致胜负的天平向辽东那边倾斜都不知道吗?
    还是说他与天子狂妄到,对千里讨贼的弊端视而不见?
    答案,当然是否定的。
    他与天子只是因为“时不我待”而已。
    试问,蜀吴二国若得悉了魏国讨伐辽东公孙渊,会不会有所动作呢?
    谁都不敢确定。
    更没有人胆敢心生侥幸。
    再者,是否要讨伐辽东的庙堂计议,是在天子曹叡扩建宫室、大兴土木之前定论的。
    战事拼的是国力。
    天子曹叡耗费国库之后,毌丘俭与夏侯惠就惟有选择速战速决的战略了。
    这就是毌丘俭不再反驳的最大缘由。
    其实,在得悉夏侯惠打草惊蛇后,他也随之调整了伐辽东的战略,打算以步步为营的方式横推辽东。
    用魏国的国力,将辽东四郡一步步蚕食掉。
    但近来洛阳又传来了一个消息:崇华后殿遭火灾,天子曹叡东巡,并下诏重新修筑崇华后殿、更名为九龙殿。这也就意味着,再次被损耗的国库,没有余力挤出钱粮让他与夏侯惠打一场持续两三年的战事了。
    若是他采取步步为营的战略,在战事期间,不管蜀吴是否来犯,庙堂诸公都会劝谏天子曹叡诏令罢兵。
    理由很充分:国库空虚。
    让曹叡接受谏言的说辞也很充分: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机会,先将伐辽东的战事缓个两三年,再去讨贼也不迟。
    经夏侯惠这么一提醒,令毌丘俭很是担心,在公卿们的劝阻下,天子曹叡会让伐辽东的战事以虎头蛇尾的方式收尾。
    身为潜邸故旧的他,对天子曹叡太了解了。
    这位天子很多地方都是很不错的,但因为早年的东宫岁月时期,先帝曹丕赐死甄皇后废他为侯、后来封王了又逼他认郭皇后为母,且还流露出改立曹礼为储的意思,这造就了他有些偏激的性格,以及骨子里还残留着一点少年意气。
    如侍中刘晔失宠就是很好的例子。
    毌丘俭知道,曹叡在伐辽东的战事上也会有少年意气。
    只要魏国动兵了,不管多么艰难、庙堂诸公如何反对,曹叡都不会动摇心志、绝对会是“不破楼兰终不还”。
    但若是在战事开启之前,庙堂诸公锲而不舍且理由充分劝阻的话
    可能他真就从谏如流了!
    是故,带着这种担忧,毌丘俭宁可陪着夏侯惠豪赌一把。
    赌了至少还有赢的机会。
    拖延下去,说不定连上赌桌的机会都没有了。
    当然了,这种揣摩上意的犯忌讳思虑,不管他还是夏侯惠都不能明着说。
    哪怕是在夜半无人私语时。
    所以他也觉得,备受天子曹叡亲近器重的夏侯惠,提及“彼此都还年轻”的话语,就是想表达这个意思。
    算是对他推心置腹了。
    如此,他若是再反驳战略,那彼此恐就无法志同道合了。
    性情与行事虽有不同,但他们目的是一样的,是可以彼此裨益、寻求殊途同归的。
    再者,最早以文名扬世的他也是将门之后啊!他阿父毌丘兴先前可是驻守在雍凉、不乏战功的宿将啊!
    年纪轻轻的谯沛新贵夏侯惠都敢赌一把,他又何尝不敢舍命陪君子!
    心结解开后,自然就万念通达。
    在他明确表态赞同夏侯惠可取傅容的建议之后,二人还兴趣勃勃的谈论起了细枝末节,以及各自战前筹备的职责划分。
    一谈就是一整夜。
    罢了之后,仍旧情绪亢奋的他也顾不上休息,在晨曦破晓时就动身赶回蓟县,忙碌修表庙堂以及修书私奏天子等杂事。
    夏侯惠则是倒头就睡,一直到将近傍晚才起身。
    他是身心俱疲了。
    前去辽泽勘察地形来回就耗了一个月,回来之后仅是沐浴休憩了半个时辰,便又急匆匆赶来右北平寻毌丘俭。沿路之上,尽是琢磨着说服毌丘俭的言辞。
    今诸事皆顺遂、终于可以暂且宽心的他,自然也睡得死死的。
    已然将近日暮时分,启程赶回碣石山前哨不现实,夏侯惠索性继续留在邮驿多呆一日,权当是休整了。
    而部曲头子韩龙见他醒了,便依着职责来禀报了一事。
    是毌丘俭临行时的传话,让夏侯惠归去辽西后,如若可以的话,便将丁谧遣去蓟县呆一些时日。给出的理由,是他诸事繁琐,一时之间无暇思虑昨夜夏侯惠提及的,定辽东之后如何“为国求利”之事,故而劳烦丁谧辛苦一趟过去与他计议。
    但夏侯惠知道,毌丘俭这是在投桃报李。
    因为现今夏侯惠在朝野的眼中,仍是触怒了天子曹叡被谪贬过来渝关的,故而诸如招降亲袁乌桓残余部落、收编辽东属国鲜卑小聚落的功劳,自然也会落在集幽州军政于一身的毌丘俭头上。
    君子不取不义之财,丈夫不冒他人之功。
    毌丘俭便想着让作为夏侯惠幕僚的丁谧过去,谈些上不了台面的话语。
    说得难听点就是分赃。
    以日后表请夏侯惠亲近之人出任官职的方式,将今日受之有愧的功劳给还回去。
    况且,早年在京师时与夏侯玄、李丰等人相善的毌丘俭,对丁谧也不陌生、知他富有心计,也是真的想让他帮衬参详些政务举措。
    “嗯,此事我知晓了。”
    冲着韩龙点了点头,原本有些百无聊赖的夏侯惠,倏然想去封大水畔欣赏闲云野鹤的无拘无束、天地恣意。
    因为毌丘俭待他属实是太好了。
    好到让他都心生愧疚了。
    要知道,昨夜二人长谈的时候,他劝说毌丘俭接受自己战略定策的理由,什么天时地利、兵力寡以及“还年轻”等等,其实都是表面的、都是为了增加说服力的.真正的缘由是他的私心。
    在目睹天子曹叡逐渐放浪形骸、大兴土木、荒淫恣意后,他就有了紧迫感,觉得历史的轨迹,恐怕不会因为他这个小翅膀而改变了。
    所以他也觉得时不我待。
    天子曹叡留给自己的时间不多了。
    他想保住曹魏社稷的话,就必须要尽早归去京师洛阳、尽快树立足以令人信服的威信。
    如此,伐辽东战事不能拖。
    拖久了,可不止是耽搁了归期那么简单。
    更有可能让他犹如原先历史上的毌丘俭一样,被长久遗忘在幽州边地,最后靠着攻灭高句丽、拓地数千里的功劳,才得以返回中原。
    所以夏侯惠其实挺虚伪的。
    为了一己之私,便拉上毌丘俭以仕途为代价豪赌了一把。
    虽然说,他的出发点也是为了魏国社稷,但人非草木,在毌丘俭的情深意重面前,他难免会有些愧疚。
    欺骗就是欺骗,可不是寻个缘由就能自我宽慰的。
    唉~
    我非良友,亦非磊落男儿。
    而天子.终究还是无法被冠以明君之谓。
    发出这样的感慨,且不再对曹叡抱有太太的念想,是因为夏侯惠离开碣石山之际,丁谧还私下告知了一件事。
    天子曹叡竟遣使者前去江东,与孙权商议以马换珠宝了!
    孙权以珠玑、翡翠、玳瑁等珍玩珠宝无裨于国,尽数拿出自己的珍藏以及搜刮了世家豪族,很爽快的与魏国达成协议了。
    就连偏安一隅的江东,都知道珍玩珠宝与国无裨呢!
    代汉而立、声称承天命的魏国,在大一统的大业还没有实现之前,竟拿马匹与敌国换取无用之物!
    那是江东紧缺的马匹啊~
    可用于训练骑兵、增强国力,给魏国东南战区带来更大创伤的马匹啊~
    曹叡竟主动作卖给江东了。
    怒斥为败家子,都是抬举了他!
    夏侯惠是横竖都想不通,最早以聪颖明识著称的曹叡,怎么就做出这样不智之举来。
    试问,戍守淮南与荆襄的兵将得悉了此举后、看到吴人骑着魏国的战马将袍泽践踏在地上时,他们对曹叡这个天子还会抱有几分拥戴、对魏室社稷还有几分忠诚?
    这不是将他们这些为国戍守的兵将,视作随意舍弃的蝼蚁吗?
    且连天子都资敌了,他们这些兵将还因何而战!
    荒谬!
    滑天下之大稽!
    这是夏侯惠得悉后,在心中的怨怼。
    但他也只能狂怒以及.觖望。
    不止是对天子曹叡的失望,更是对庙堂衮衮诸公的“求!无乃尔是过与?”
    虽然他能猜得到,肯定有不少公卿对曹叡此举劝阻但没有成功了,但这个不成功,本身就昭示出了庙堂之上忠直之臣寡、明哲保身者多。
    不然,来个死谏的,看他曹叡还敢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了。
    当然了,无能狂怒改变不了任何问题。
    夏侯惠能想到的办法,也只有尽早归去洛阳,夯实日后可以改变的基础。
    因为他倏然发现,魏室社稷一点都不得人心。
    魏武曹操征伐天下,素有暴戾之名,民心不附是为必然;先帝曹丕崇尚权术,刻薄寡恩,外伐无功内治无德;而曹叡即位早期励精图治,还是挺有明君风范的,但如今却是有了贪图享受、大兴土木、荒淫声色的昏君之相。
    如此,天下士庶何以归心?
    所谓大乱之后必有大治。
    说的就是在前朝废墟之中诞生的新王朝,会吸取前朝的教训,对症下药革新积弊,还天下士庶一个朗朗乾坤。
    但曹魏才立国十数年,竟就沉沦在旧日的废墟之中了。
    如此,魏室社稷何以安之!
    反正夏侯惠想不到。
    他就知道就连身为谯沛子弟的自己都痛心疾首了,何况天下士庶?
    尽可能争取早归、早作准备罢。
    毕竟他还知道魏室社稷的积弊,不仅仅是一位天子的问题。
    就如历史上哪怕唐玄宗死在了开元盛世,没有天宝年间的荒诞了,也未必就能阻止唐朝步入式微的结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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