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国将伐辽东公孙,在蜀国庙堂上没有引起什么波澜。
    因为自蜀相诸葛亮星落五丈原后,蜀国还派遣了曾听令杨仪将魏延诛杀的马岱为主将,引兵走过一次褒斜谷,但魏国雍凉都督司马懿都没有露面,仅遣麾下将率牛金来战,就将马岱给击败了。
    这种战果是很令蜀国吃惊的。
    要知道,先前蜀相与魏延犹在的时候,可是直接将魏国的骄兵悍将打到彻底坐实了“畏蜀如虎”的!如今,最善于山地作战的蜀兵,竟在秦岭谷道中被魏军堂堂正正的击败了,心理落差是很大的。
    也必然要痛定思痛,暂时转入战略守御,容出时间来好好调整兵将与战术的。
    故而,魏国伐辽东公孙之事,蜀国君臣与兵将听过便罢了,没有人想着建议趁此机会出兵雍凉。
    吴国的情况也大抵如此。
    前番江东与蜀国联动,三路兵马声势浩大的北伐,且还是用了瞒天过海的疑兵之计,将主力放在了徐州战场,但战果仍是无功而返。
    尤其还是比蜀国出兵晚、罢兵早的无功而返,这让孙权有些意气消沉了。
    他已然不年轻了。
    伴随着蜀国北伐的后继无力,他也深感独木难支,所以也不打算趁此机会对魏国做些什么。
    毕竟,魏国诏令中号称以“八万”大军伐辽东,他自是不信的。
    这种诈称兵力的做法,江东君臣可最熟悉不过了。
    觉得魏国至多只用四万,再以魏国幽州边军的数量推算,可得出从征的洛阳中军或许仅有一万.试问,魏国洛阳中军主力犹不动,江东出兵侵扰魏国,又能讨得了什么便宜呢?
    但这个消息,还是稍微改变了孙权的心意。
    是对辽东第一波使者的处置。
    原本,当辽东第一波使者抵达江东后,孙权连见个面的兴趣都没有,直接呼亲卫头子谷利去将之尽数杀了。
    以解心头之恨、为先前惨死在辽东的使者复仇。
    待得悉辽东使者还带来了两百匹战马后,他便稍微改变了心思,将他们先关押起来,让有司去问些话,事罢了再诛杀。
    看他们不远千里携来战马的劳苦上,就留个全尸、无庸悬首城门吧。
    因为早在辽东使者抵达之前,高句丽的使者就前来了。
    他们不仅带来了与辽东公孙渊弭兵的消息,还有理有据的分析出辽东与魏国战事将起,同样以称臣吴国、岁贡战马为利益,请求江东与他们并力出兵,在魏国与公孙渊的战事结束后进攻辽东。
    若公孙渊侥幸胜了,就是痛打落水狗、趁他病要他命。
    而若是魏国占据辽东了,那就是趁着魏军立足未稳,上演螳螂捕蝉黄雀在后的戏码。
    就连战后利益分配的方案都提前想好了。
    高句丽据其地,无法占地的江东则是得人与资财物资——只要江东能带得走,即使将辽东四郡的人口、战马以及辎重等等全部搬空了,高句丽都不带二话的,且还让自家兵卒帮忙江东装船!
    这个提议,让孙权颇为心动。
    不仅是觉得可行,更是因为他想从辽东四郡,将自己先前对航海的各种失利决策,一次性全部补偿回来。
    君王嘛~
    证明自己是正确的、维持威信是很重要的。
    但没想到的是,高句丽的提议遭到了江东臣僚一致反驳。
    理由是高句丽不可信。
    且群臣在反对的时候,还很隐晦的提及了,先前公孙渊主动遣人来称臣、相约南北对抗魏国也是如此说辞,但翻脸不认人的时候,可没有半点犹豫的。
    相隔数千里的高句丽,若是事后也对公孙渊有样学样,吴国又能拿他们如何呢?有道是“吃一堑长一智”,吴国可不能在同一地方跌倒两次啊~
    面对事实胜于雄辩的反驳理由,孙权是半点脾气都没有。
    但当魏国讨伐辽东的诏令布告天下后,孙权就寻到理由了——伐辽东的主将是夏侯惠,是他在孙韶墓前对天发誓杀之而后快的仇雠!
    况且,此时公孙渊的第二波使者也堪堪赶到了。
    再迎来三百匹辽东优质战马,让江东各将佐皆喜笑颜开;而使者带来公孙渊已然称王、改年号为绍汉后,更是证明了辽东公孙家族,不可能再为魏国所容了。
    至于,公孙渊在国书中声称,先前蛊惑他斩杀吴国使者的恶贼伦直、贾范已然被他诛杀于市了,孙权直接就略过了。
    孙权又不是三岁小儿。
    伦直与贾范怎么可能是昔日公孙渊反复的元凶。
    但这个不重要。
    重要的是,公孙渊此番的诚意很足,足到让江东群臣们觉得可以好好计议一番。
    不是为了思虑如何救援公孙渊。
    而是群策群力,江东如何从此战事中牟取利益。
    高句丽与公孙渊同样都不可信,但江东可以不与他们合谋,自己谋求利益啊!
    所以,本来要拿来祭旗的第一波辽东使者被解除了监禁,让他们与第二波使者同样享受使者的待遇。
    而吴国的一位臣子,也给出了计谋。
    是太子中庶子羊衜(南阳人,并非泰山羊祜之父)。
    首先,羊衜认为诛杀使者固然能出一口恶气,但终非王者所为,所以请孙权将使者释放出来,彰显吴国的容人之量。
    其次,则是建议孙权顺势应允公孙渊所请。
    再度接纳公孙渊为臣子、声称定会遣兵马前去救援,可为他张势助威,让辽东兵将士庶更加死力对抗魏国。魏国攻伐辽东的难度多一分、时间多一日,对于敌对的吴国而言都是喜闻乐见之事。
    最后,便是此番出兵,无论如何都能使吴国获利了。
    因为魏国知道江东与公孙渊早就闹翻了,也定然没有想到,吴国竟会不计前嫌的遣兵过去救援。从战术上来说,是出其不意。
    且此番名为前去救援,实际上却是趁火打劫。
    如遣兵将过去抵达辽东之后,先沿岸考察地形地理、视辽东与魏国的战况如何后,再决定如何用兵。
    若是战事僵持不下或者魏国有失利之迹,那就将船舰队开赴至辽水入海口,以将袭击魏国粮道之势,逼迫魏国罢兵归去。如此,哪怕吴国一矢不发,都能让公孙渊感激江东,不吝搜刮地方拿出大礼来报答救援之恩。
    毕竟公孙渊也知晓,与魏国刀兵相见后,天下也唯有吴国能帮他了。
    且为了日后魏国复来征伐时,江东犹如此番这般不远千里来救,他就不会在这个时候吝惜战马与资财。而若是辽东有不支之像或者已然败北了
    那就没有什么好说的。
    直接乘势攻击辽东各个沿海县邑,掠夺人口与资财而归以报当日之仇、裨补先前航海的损失。
    甚至,若是时间与条件皆允许的话,还能约上高句丽一并将乐浪与带方郡给虏掠一空、满载而归。
    羊衜这个计策,不管是孙权还是其他臣僚都拍手称赞。
    因为他深谙江东君臣最大的顾虑:吴国此番兴兵过去,并不需要亲自加入战局,更不会与魏国兵马舍命鏖战。
    说白了,就是不管战事朝着哪一种结果发展,都不会伤及吴国根本。
    所以事情也就如此迎来了定论。
    孙权设宴待辽东使者,明确告知他们江东必然会遣兵相助,为了增加可信度,还自爆了先前让江东折戟沉沙的广陵之战,以自己在孙韶墓前发誓,定要将魏国伐辽东的主将夏侯惠挫骨扬灰之言重复了一遍。
    随之,便以军情如火为由,让辽东使者尽快归去。
    且还亲自做了书信,给予公孙渊。
    在书信中将公孙渊称呼为弟,并告诫夏侯惠虽然年纪轻轻,但实乃奸诈之徒,用兵与行事以胆大善于出奇著称,让公孙渊务必要小心应对,莫要觉得彼乃是以身份得位便掉以轻心。
    将不计前嫌、重修和好的姿态表现得十足。
    但就在辽东使者千恩万谢离去的旬日后,孙权又再度遣出了前往高句丽的使者。
    同样声称对位宫的提议很感兴趣,也会派遣出兵马前去,但具体如何实施战略,却要以兵事当慎、随机应变为由视情况而定。
    在首鼠两端、尔虞我诈这方面,他算是炉火纯青了。
    因为所有人都不知道,在他心中是希望公孙渊能抵御住魏国的征讨的。
    缘由无他。
    他是一位君主,所思所虑都以吴国的利弊为上。
    虽然源于被背叛的愤怒,他想对公孙渊杀之而后快,但理智却是告诉他,辽东公孙没有覆灭,才是对吴国最有利的结果。
    一来,只要公然称王的公孙渊尚存,魏国不管失败了一次还是两次,但为了证明魏室代汉乃天命所归,魏天子曹叡不管损耗多少国力都要死磕辽东的。
    另一,则是高句丽毫无机会占据辽东、取代公孙渊。
    哪怕公孙渊覆灭了,辽东兵将与士庶都宁为魏国的阶下囚、而不愿为高句丽的座上客!
    这是秦汉以降形成的骄傲。
    身为汉家子民,哪有屈服外族的道理?
    所以,公孙渊若不覆灭,必然会尽心尽力内附吴国,也就意味着吴国日后能持续不断从辽东贸易来战马、组建骑兵增强国力。
    在这种利弊对比下,孙权有这层心思也就不足为奇了。
    事实证明,他的想法一点都没有错。
    远在许昌宫的魏天子曹叡,对辽东是志在必得,诏令在冀州邺城的镇护部北上辽西郡之后,他还特地寻来了护军将军蒋济私下问计。
    他让蒋济也随驾东巡,本来就是以伐辽东战事将起,为了随时问策参详的。
    而曹叡所问之事,就是江东是否真的将遣兵救援辽东。
    因为孙权将辽东使者遣归去后,就让水师整装待发,大张旗鼓的声称将要驰援辽东了。
    深谙江东君臣性格的蒋济,直截了当的声称,吴国兵马必然不会参合到魏国与辽东公孙渊的战事之中。
    缘由有三。
    一者,是军以利动。
    孙权若是当真舍得江东兵将的性命,干嘛还要远去辽东与魏国鏖战呢?
    直接进攻淮南或者荆襄不好吗?在这两个地方打赢了,还能占据其地,在辽东打赢了也是为公孙渊保住基业,万一公孙渊再次背叛了呢?
    二者,乃是江东群臣不会忘记公孙渊反复无常、给予江东的耻辱。
    孙权即使知晓公孙渊不覆灭更利于吴国,但他不可能犯臣下众怒,让兵将死力救援啊!
    三者,则是兵谋当密乃常识。
    若是江东果真要尽心尽力的救援辽东,孙权就不会对外声张此事,让魏国有所警惕了。
    然而,蒋济在信誓旦旦断言且解释完缘由后,却又提出了一种可能:以江东君臣唯利是图、望风而动的行事秉性,或许会以轻兵掩袭,趁魏国与辽东鏖战时浑水摸鱼、牟取利益。
    对此,天子曹叡不知可否。
    颔首笑了笑以示自己知晓了,便将此事揭过了。
    也令蒋济有些不解、有些踌躇。
    不解,是摸不准天子曹叡的一笑而过,到底是不以为意,还是早有所料。
    而心有踌躇,则是他有心想谏言曹叡当给夏侯惠与毌丘俭增兵,哪怕不增兵也要去书提醒一番,以免届时江东果真如他所料望风而动且还得逞了。
    但近来曹叡还让三大战区的都督司马懿、满宠与夏侯儒都修表来,对伐辽东战事的利弊分析,以求拾遗补阙。
    然而,司马懿等人都修表上呈了,但曹叡皆是看过即罢。
    连召集庙堂重臣共同计议一番都没有。
    所以,蒋济踌躇了片刻后,最终还是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罢了继续谏言的念头。
    所以,在他告退离去之时,曹叡落在他背上的目光很是惆怅。
    因为其实曹叡是在等着、在期待着他继续谏言来的。
    但却等来了沉默是金。
    他从来没有怀疑过蒋济的忠诚,但现今觉得昔日胆敢对先帝曹丕犯颜直谏的蒋济,终究还是“老”了。
    是浸淫于世故与仕途久矣的那种“老”。
    至少,在他打算革新积弊的事情中,蒋济是“老迈”难以任事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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