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还要进去吗?”
    小陈看了看时间,脸上露出一种掺和进别人尴尬瞬间的无措。他记得自家小姐的表演时间是22:00-22:20,而现在,手表上的时间微妙地显示着22:21。
    只晚了一分钟,只是一分钟。
    然而万事皆休。
    当然,他觉得这不能完全怪谢斯礼,先生的工作是众所周知的忙,原本的行程排到了凌晨,他已经用超人般的效率节省出了很多时间。但从孩子的角度看,节省下来的这两个小时也许远远抵消不了迟到一分钟的罪恶。
    谢斯礼坐在后座,肩膀被冬夜浸出几许料峭寒意,脸上却没有小陈以为的尴尬——他是一个很难感到尴尬的人,出生以来,他还未曾品尝过尴尬是什么滋味,包括现在。小陈认为尴尬的场景于他而言只是一件微末的小事。没赶上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来了。
    他交代好小陈等候的地点,打开车门,独自下了车。
    礼堂门口乐声震震,他听出那是一段热烈的恰恰。欢呼声撵着音乐声,如钱塘江大潮,一波盖一波,几乎要将屋顶掀翻。
    已逝的青春具象化为尖叫和掌声在他面前滚滚铺展开,空气中仿佛都泛着奶糖香。他在其中看到了自己的市侩鄙俗,和这蓬勃朝气格格不入。但他还是走了进去,如同墨水融入清池,孤魂融入人海,赴一场已经迟到的邀约。
    出乎意料的是,礼堂里,舞台上,属于《灰姑娘》剧组的城堡布景尚未撤去,恰恰相反,气氛正处于有目共睹的高潮。他随意瞥过去,身着水蓝色纱裙的女孩如磁铁般牢牢抓住了他的眼。
    已经是22:23了,可她还在台上。
    不仅人在台上,跳的舞也并非符合故事背景的宫廷圆舞曲,而是热情奔放的拉丁。身上庄重素雅的拖地长裙被她撕成短短一小片,露出了两条长直的美腿。白腿交迭,臀波摇晃,裙角翻飞。台上激情热舞,台下人声鼎沸。
    “谢叔叔?”
    一旁忽然有人叫他,谢斯礼偏过头,认出这个女孩是嘉鱼的朋友,叫邓秀理。她红着脸,脖子上挂着摄像机,正激动地朝着舞台录像,看到他,惊呼一声,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确认他是本人而不是什么冒牌货,她才兴冲冲向他解释起事情的原委。
    事情源于一场突发状况——
    最后一个节目本是独唱,但唱歌的学生临时接到家人电话,说家里出事了,要她赶紧回家。
    不得已,导演只好和喻思瑶商量,问她能不能把她们社团的话剧表演延长十分钟,把最后一个节目的份也给演了,不然后续操场的灯光秀安排会受影响。
    喻思瑶愁得抓耳挠腮,思来想去,认为只有宫廷跳舞那一段剧情有操作空间,于是命嘉鱼和扮演王子的男演员把两分钟的宫廷圆舞曲循环跳上五遍,务必要跳满十分钟。
    然而台下的学生并不好糊弄,跳到第二遍的时候,已经有人看出端倪,在下面窃窃私语了,跳到第叁遍,台下直接传出了排山倒海的嘘声。
    “谢叔叔,您也知道小鱼的性格,她这人看着文文静静的,其实要强得很。听到嘘声以后她忽然甩开了王子的手,当众把自己的裙子给撕了,把我和她社长吓了一大跳,我们都以为她被气到了,要摞挑子不干了呢!结果她转身跟后台说换首歌,来段恰恰。然后——”邓秀理兴奋地挥舞着拳头,“然后就是您看到的这样了。”
    有些人生来就是玩弄气氛的高手。上天赐给她顶级的美貌、顶级的身段和顶级的气性,嘉鱼并未扭捏,而是大大方方笑纳,化魅力为火引,将现场死水般凝滞的气氛重新点燃。虽然离经叛道,和灰扑扑的灰姑娘搭不上边,但在肆意张扬的青春里,谁会在意她跳的这支舞是否符合故事背景?
    十几岁的年纪,大家要的从来都不是墨守成规,而是尽兴的狂欢,淋漓的叛逆。
    谢斯礼凝眸看过去,视线的终点是舞台上万众瞩目的中心。
    他的小孩就像一朵热辣的食人花,褪去了乖顺的外皮,一袭冷色蓝裙也压不住她的锋芒,举手投足间的气场仿佛要把舞伴吃了。演王子的男生阅历尚浅,完全招架不住她的攻势,粉底液下透出几分羞臊的薄红,晕头晕脑被她的舞步牵着走,活生生从王子沦落为卑微的陪衬。
    恰恰的鼓点仿佛为她而生,她轻点舞步,舞蹈动作虽然基础,完成度却颇高,每个动作的力道和弧度都拿捏得恰到好处,遒劲而不失柔媚,性感而不落于艳俗。
    连灯光也偏爱她几分,自她头顶倾泻如注,在那双黠亮的狐狸眼里映出满天星辰。
    某个瞬间,他们的目光似乎隔着重重人海纠缠在一起,下一秒又随着她转圈的动作错开。
    短短一刹那的交锋,刀光剑影,稍纵即逝。
    **
    一曲终了,喻思瑶在舞台侧面给嘉鱼打眼色,示意她十分钟已经够了,可以换人了。
    于是嘉鱼按照事先排练好的那样仓促离场,只给舞台留下一双引人遐想的水晶鞋。
    “宝儿!”喻思瑶抱住她,“这次多亏你了,你的脚还好吧?”
    “我没事。”嘉鱼挣开她的怀抱,提着裙摆,急匆匆道,“社长,后面没我的戏,我先走了。”
    “欸,你去哪啊?”
    嘉鱼没有回答,她赤着脚跑出后台,雀跃又欢欣地奔向观众席,像一只急待归家的小鸟。还没跑出多远,中途就被两个要微信的男生拦了下来,等她耐着性子把他们逐一打发走,抬起头一看,她爸爸已经被观众席其他家长围堵了,里叁层外叁层围得密不透风。
    她顿时蔫下来,撇撇嘴,停住脚步。
    “同学,打扰了,你是刚刚在舞台上跳舞那个女生吗?”
    又有一个没眼色的男生前来搭讪,她刚想拒绝,就听对方说,“你是不是没找到座位啊,要不要去我那坐一会?我旁边刚好有个空座位。”
    嘉鱼想了想,觉得谢斯礼的应酬大概不会太快结束,索性点点头同意了,跟着那男生走到他座位旁,在他身边款款落座,有一搭没一搭同他闲聊。
    闲聊的话左耳进右耳出,她压根没留意对方说了什么,心思早飞远了,全凭条件反射机械地应答,偶尔施舍给他一个敷衍的浅笑。
    “对了,可以加个微信吗?”
    “不可以哦。”
    一直等到晚会结束,大家都纷纷离开,去操场上看灯光秀了,谢斯礼身边还是围着不少人。
    被拒绝了的男生并没有气馁,再接再厉邀请嘉鱼一起去操场上看秀。嘉鱼笑着撩他一眼,摇头道:“你自己去吧,我在等人。”
    那男生颇有一些死缠烂打的精神:“你在等人?那我陪你一起等吧。你在等谁?”
    “等我爸爸。”
    父亲的名头对荷尔蒙上头的毛头小子来说还是很有威慑力的,他挠了挠头,总算尴尬地作罢。
    等他离开,嘉鱼才发现礼堂里居然只剩下她一个学生了。操场那边隐隐传来了音乐声,她听出现在正在播放的曲子正是她刚刚在舞台上表演的恰恰,看来学校的曲库存量有点告急。
    她抬头去找谢斯礼,心想这回总该结束了吧,就算没结束,她也得想点办法打断他,她邀请他来参加学校的晚会,可不是为了给这些学生家长提供攀附他的借口。
    结果,让她郁闷的是,原本就在她正前方十几米处的谢斯礼竟然也不见了。
    去哪了?
    嘉鱼很是不满,刚想站起来找找,就感觉耳朵上多了点微妙的触感,凉凉的,软软的,还有点痒。
    她惊讶地回过头,看到她正费心寻找的爸爸就站在她身后,手指微曲,眸光低垂,在她鬓边松松别入了一朵花。
    透过他的瞳孔,嘉鱼看清那是一朵血红的玫瑰花。
    礼堂的灯灭了一半,谢斯礼刚好站在光明与黑暗的交界处,半张脸隐没于黑暗中,半张脸映照在光亮下,如同阴阳两界的使者,带着白天绝对不会有的迷人且矛盾的危险。
    他收回停留在她鬓边的手,敛下眼底流窜的暗芒,微微俯下身,朝她做出了一个邀舞的动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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