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上早有废立之心。此话,并非空穴来风。
    汉朝景帝曾封幼子刘彻为胶东王,后废长子刘荣,改立胶东王为太子,即为后世之武帝。
    皇帝也封了三皇子李晖为胶东王,便有不少人说三皇子简在帝心,皇帝要仿景帝故事。
    不知道当年的李羡、现在的李羡,对皇帝封胶东王一事又是如何看法——是父亲对儿子的正常封赏,还是废长立幼的前兆?
    从监牢出来,两人都被耀眼的阳光刺得眯了眯眼。
    苏清方侧了侧头,问身边的李羡:“回去吗?”
    “回去吧。”李羡不咸不淡回答,声音仍然是低沉的,登上了马车。
    苏清方也要紧随其后上车,恍然却听到遥遥有个男人的声音喊她:“苏姑娘!”
    这儿也能遇到熟人?
    苏清方一激灵,下意识推了一把背还露在外面的李羡,把他塞进了车里。
    里头的李羡不防备,撞了一下头,嘶了一声。
    苏清方歉疚地捂起嘴,但来人已到面前,骑着高头大马,身着盔甲,像是巡逻到此的卫队领头,笑问:“苏姑娘怎么在这里?”
    苏清方觉得此人面熟,却怎么也想不起在哪里见过,但又不想横生枝节,于是客客气气地回应了一声:“参见大人。清方前几日在太平观遇到一个歹人,幸得这里的衙差搭救。所以特意来感谢。”
    将军装扮的男人不疑有他,叮嘱道:“出门在外,苏姑娘要小心呐。”
    “多谢大人关心,清方会记得的,”说着,苏清方恭敬行礼,做送别态,“大人还有公务吧?不打扰大人了。”
    “嗯。”男人点了点头,勒转辔头离开,回眸三次,只见苏清方一直微笑相送。
    直到身披甲胄的男人彻底从视线内消失,苏清方长长舒出一口气,登上马车,叫车夫赶紧离开这个是非之地。
    车内,李羡正襟危坐,因为撞了一下,面色谈不上好,疑声问:“你和定国公府,也有往来?”
    定国公府?
    经李羡一提,苏清方终于想起马上那人是谁了——洛园牡丹花会有过一面之缘、纳妾三十六房的定国公之子杜信。
    定国公作为平定王氏之乱的最大功臣,和太子的关系一直势同水火。
    苏清方本来也不想和杜信扯上关系,也无所谓李羡的问话是否为试探,只道:“不认识。”
    若是平时,他可能会反问一句“是吗?”,甚至可能嘲讽苏清方编瞎话一套一套的,此时却什么也没多说。
    ***
    重新回到太子府,日头仍高挂在天上,灼得蝉虫焦躁,鸣叫不休。
    李羡一个人走在前面,总能听到女子轻盈的脚步声,他慢她也慢,他快她也快。
    跟那天夜里一样。
    可她似乎已没有理由跟着他。
    哦,他忘了,那幅字还没给她呢。
    李羡想着,领着苏清方又回到垂星书斋,把搁置的题字重新卷好,递上,道:“回去吧。”
    像叮嘱,又像逐客。
    苏清方反应了会儿,木讷地接过,知道也没她什么事了,屈了屈膝,转身离开。
    踏出书斋的瞬间,苏清方果然还是有些不吐不快,又折了回去,一脸认真地说:“我有一些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
    屋内的李羡有点发懒地坐在圈椅里,像是奔波太久而失去全部力气,愣愣地望着墙上没有弦的琴。
    李羡被苏清方的去而复返稍微惊到,随即收敛了神情,嫌弃地说:“知道不当讲就别讲了。”
    反正她嘴里也没好话。
    苏清方:……
    李羡见苏清方一脸被噎坏的表情,也算出了一口气,嘴角微挑,最后还是改口:“说吧。”
    苏清方抿了抿嘴,也顾不得委婉,开门见山道:“我觉得,王喜的话,未必全然可信。殿下不要偏听偏信,反被有心人利用。”
    李羡眉心微动,“你有何高见?”
    苏清方道:“事发那年,我不在京城,不知道具体情况如何,但是在吴州,也听说了一些传言。陛下和王勉将军,似乎早有不和。陛下一直在打压王氏在朝中的地位,王勉将军似乎对此也有诸多不满。”
    “你挺清楚的嘛。”李羡道,算是认同。
    “都是听我爹说的,”苏清方接着道,“还有那份手书,也很奇怪。皇帝病重,若要调兵护卫,自有南北两军,何况皇后并无调兵之权,且盖的是私印。收到这样的文书,不求证真假,就调兵入京,恐怕不是一个臣子该为的吧。”
    人总是说对自己最有利的话。王喜只言王氏忠心昭日月,可事实却似并非如此。王喜的话,很难说不是挑拨,想借李羡的势报复。
    李羡嘴角上扬,却完全没有笑意,“所以你想说,是我母后和我舅舅心怀不满,合谋造反。”
    苏清方也有点想不明白,“若是合谋,何必修书呢?或许……手书并非先皇后写的?”
    就像《雪霁帖》,是可以仿造的。
    李羡冷笑,嘲讽苏清方的朝三暮四,“你现在又说手书是假的了?”
    “我从来没说那是真的。”苏清方用的一直是“疑似”二字,不过彼时她确实只是出于想把自己撇干净所以不说死。可以仿造笔迹也就是刚才想到的。
    李羡歪头,似乎陷入了一道解不开的难题,“苏清方,孤看不懂你。几个时辰前,你还信誓旦旦说孤会追查真相,现在又改口,暗示孤的舅舅确有谋反嫌疑。”
    苏清方正色道:“我以为的真相,不在王氏造反或者没有造反,而只是一个事实。”
    王氏是被陷害是事实,确实谋逆也是事实,于苏清方而言没有区别。
    李羡冷笑,“你想做一个绝对中立正义的人?”
    像她的名字,清流端正。
    苏清方不以为然,“我只是在做我觉得对的事。”
    李羡微怔,“苏清方,你总有一天会被你的好心害死的。”
    因为不想真相被掩埋,把东西给他。又因为害怕他被蒙蔽利用而跟他说这番话,明明一开始并不想掺和这趟浑水。
    “我只是担心殿下当局者迷。”苏清方不喜道,只觉得好心被当成驴肝肺。
    这个人嘴里,真是没有好话。
    苏清方冷哼了一声,言尽于此,划清界限道:“我们两不相欠了。”
    说罢,苏清方拂袖离开。
    “苏清方,”李羡漫不经心地喊了一句,“我没有你想的那么蠢。”
    在未看到手书的时候,李羡一直有所希冀,王氏是清白的。
    可当真正看到手信上寥寥七字,而王喜承认舅舅调兵的理由那样浅薄时,李羡便知道,王氏兵围骏山,确实存了谋反的心思。
    他有一种一直追逐真相而落空的疲惫。
    李羡荒唐一笑,“也许一切,本就是咎由自取。”
    “就算是咎由自取,”苏清方背着身说,“也不是殿下的咎。”
    李羡一顿,转头望向苏清方。
    “殿下有空自怨自艾,不如想想江南的水患吧。”苏清方接着说。
    李羡:……
    狠心的女人。
    话音刚落,她已经走出垂星书斋,彻底消失于夏日长廊。
    ***
    李羡说自己没有那么蠢,难道不知道一句古话:智者千虑必有一失,愚者千虑必有一得。
    何况,他真的有自己想的那么理智吗?否则,他就不该冲着微渺的希望走一趟。
    算了,这些跟她都没有关系。她费心担心妄自尊大、滥杀无辜、蝇营狗苟的太子殿下,也不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
    苏清方想着,气鼓鼓地把石头扔进了池塘,泛起圈圈涟漪。
    波纹未平,有婢女满府寻找,终于找到苏清方,满口欢喜地说:“表姑娘,有人来提亲了!”
    “提谁?”苏清方懒懒地问。
    “提姑娘您啊。”婢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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