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的人终于走了,留下的人,还得活。生活的艰辛,慢慢地冲淡了别离后的难受,日子又像老牛破车一样缓缓地拉动了。
    春种刚结束,地下水略微回升了一些,如果到了大面积灌溉的时候,必然还要降下去。水就跟人体内的血液一样,抽完了会再生,但是,要是不加遏制的一味攫取,终有一天,必然会枯竭的。石头琢磨了很久,想着如果能在红沙窝村搞一个节水灌溉工程就好了,就像城里浇草坪一样,电闸一拉,喷头在空中旋转着,水就像下雨一样哗哗地喷出去,这样既节省了水,还能保证庄稼吸收充足的水分子。这样的情景石头在电视上多少看到过,有的农村因缺水,就这么做,效果自然很好。但是,这样做,得在地上压多少管道,要花费多少钱呀。这钱又从哪里来?他琢磨来琢磨去,还是想去找找科委,看看他们能不能再支持一下。
    科委的周主任看到石头来了,很热情地招呼了他。当石头把这个难题交给他后,周主任并没有马上表态。*了半晌,他才说,这个思路倒不错,是个好思路,但是,现在资金有些困难,怕是难以列入计划。石头一听周主任肯定了这个思路,也没有完全拒绝他,就大胆地说,周主任,如果今年列不上,列到明年的计划中也行。我们今年移走了三分之一的农户,大大减轻了土地负担,但是,水的问题依然很严峻,如果再不采取措施,红沙窝村就难保了。我们红沙窝村不像别的村,它是一个风口子,如果不堵住这个风口子,风沙就会直接威胁到番县城。我们守着这风口口也不容易呀,你能支持了,就多支持一点。你前几年支持让我们搞起了沼气灶,彻底告别了烧驴粪蛋的历史,红沙窝村的老百姓一说起来,没有一个不感谢你的。周主任说,别这么说,我花的也是政府的钱,要感谢,也只能感谢县委县政府呀。这样吧,我给你出个主意,你再找找王县长,他在你们沙镇当过书记,你应该熟悉他。他现在分管我们科委,让他出面说句话,我这里也好办了。石头听了,高兴地说,谢谢周主任的指点,我这就找他去。
    石头来到县政府,王县长正好在办公室,王县长毕竟在沙镇当过书记,对那里的情况比较熟悉,见了石头,也很亲切,问这问那,石头就一一做了回答。石头在回答的过程中,就讲到了红沙窝村的现状,讲到了想搞一个节水灌溉工程,希望县长能给予支持。王县长说,你的这个想法很好,应该给予肯定。我听说你们村搞了一个工程队,搞得很不错嘛。你们自己挣的钱怎么舍不得花?光靠政府不行呀。石头就笑着说,我的王县长,工程队虽是搞起来了,头几年挣下的钱都还贷款了,这几年挣的,又更新了设备。我们实在没有那个经济实力,要有,我哪敢麻烦你县长?王县长就说,好你个石头,什么时候也学会了哭穷?我干脆把你调到县扶贫办,让你专门给我要资金去算了。石头说,不是哭穷,真的有难处呀。王县长说,不管你是真哭还是假哭,你们要是能出一半,我再同科委的周主任协商一下,看能不能从技改项目目拨一点。你要是铁公鸡的尾巴,一毛不拔,那就算了。石头听了就高兴地说,好好好,听县长的,我们出一半,县上支持一半,等到秋收后,地上干净了,人闲了,就可以动工。
    春天很快就过去了,地里的庄稼一天天地长成了,金黄的麦穗摇曳在微风乍起的波浪里,红红的辣椒像火焰一样燃烧着田野,这个时候,田野就成了一道风景,成了一幅油画。这是红沙窝村一年四季中最美的季节。就在这个季节里,节水灌溉工程的资金一步步到位了,直到秋风吹落了白杨树上的片片黄叶,掠走了残留在田野上的最后一缕瓜果的飘香味,节水灌溉工程终于在红沙窝村正式施工了。
    红沙窝村又沸腾了。秋后的田野里布满了白灰溜下的管道线,整齐得就像学生娃娃们开运动会用的跑道。一切规划好后,全村的男女老少,能动弹的,统统上了地,在自家的田地里,挖着管道。老奎也在地上,一锨一锨的,不紧不慢地挖着。秋日的阳光挥洒在他的身上,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温暖。此时的老奎,也和村人一样的高兴。他知道,这个工程,是关乎千秋万代的工程,建成后,必将对红沙窝村的水资源节约,农作物的生长起到不可估量的作用。他不由得从心底里敬佩起石头,觉得有这样聪明能干的年轻人来当村支书,是红沙窝村的福气。现在当村领导,可不像他们那一代了,他们那时,只要对社会主义建设充满了满腔的热忱,具备了公而忘私的风格和战天斗地的精神就够了,而到了石头这一代,仅凭这些是不够的,还必须具备各方面的科学文化知识,必须有很好的人际关系和社交能力,甚至,还得有些死磨硬缠的黏糊劲儿,才能上下沟通,要上资金,来办村里想办的事。这些,都是他的弱项,如果现在回过头来,再让他当村支书,让他求情或死磨硬缠的去要资金,就是打死他,他也做不出来。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也一个时代的代表人物,他只能属于过去了的那个时代,现在的时代,需要的就是石头这样的基层干部,只有他们,才能代表时代的潮流,才能带领大家奔上小康生活。这就叫做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更比一代强。他从石头、天旺、锁阳这一代人的身上,看到了红沙窝的希望,这种希望,正是他们那一代人想实现,却又无法实现的梦想。
    老奎正挖得起劲,没想天旺扛着一张铁锨走了过来,来给他帮忙。天旺说,奎叔,你歇会儿,我来挖。老奎就停下了手中的活儿说,你还是忙你厂子的事吧,这点活儿,难不倒我的。天旺说,厂里我已经安排好了。老奎的心里觉得有点过不去,又说,那你也应当先帮帮你的爹妈。天旺说,我的姐夫过来帮忙了,我爹让我过来帮你干。老奎听了,心里禁不住滚过了一层热浪,就蹲到一旁抽起了条子烟。与杨二宝恩恩怨怨了几十年,到老了,才消除了记恨,懂得了彼此的宽容和忍让。可是,这期间所付出的代价却是惨重的。人呐,为什么在年轻时,就不知道宽容忍让一些呢?也许,这些都是那个时代的产物,随着那个时代的消失,一切的恩怨,也将会慢慢地消除殆尽。而这个时代,孕育的却是和谐,天旺、锁阳、石头他们之所以处得都很好,与这个时代不无关系。不仅他们之间好,他们对他也好,他每次要干什么重活,他们知道了,就过来给他帮忙。每每想起,就有点过意不去,觉得欠他们的人情真是太多了。有时,也在想,人还是善一些,当善恶相持时,一定要选择善。一个善念,也许就改变了他的一生,他就会把你记着一生。人心都是肉长的,你只要为他人多想一点,他人也会想着你。
    经过一个月的紧张施工,管道终于安装上了。
    试灌的那天,村人都聚集到了田间地头,电闸一开,那喷头就像喷雾一样,哗地一下喷出了细密的水珠,随着喷头的旋转,细密的水珠如甘露般地撒满了大地。村人高兴得欢呼雀跃了起来,老人们高兴地说,太奇巧了,真是太奇巧了,那水珠珠,咋就那么均匀?那喷头,咋就转得那么不慌不忙?红沙窝村有盼头了,红沙窝村越来越好了,我们不愁守不住红沙窝。
    谁都没有想到,当日子缓缓进入到了二○○六年的春天时,红沙窝村人的心也像春天一样充满了希望。就是这年的春天,党中央发出了建设社会主义新农村的号召,免去了所有的农业税收,这就意味着彻底废除了在中国这片古老的土地上延续了几千年的农业税收制度,从根本上减轻了农民的负担。紧接着,在省委省政府的协调下,上游的凉都县开闸放水救镇番,一时间,成了电视、报纸上的热门焦点,也成了红沙窝村人茶余饭后的话题。村人相互见了,脸上就情不自禁地说,这下好了,有了水,我们的红沙窝村还能活起来。听的人就应声说,是哩,只要有了水,再加上这么好的政策,不愁日子过不滋润。这里的情况一好,有人就想起了那些搬迁户,念叨说,要是这里早几年好转了,他们也就不搬走了。有人就立即插话说,搬走的也好着哩,锁阳不是看过他家老二嘛,说酸胖和天盼承包了一家砖瓦厂,两人一年各得了两万多。好哩,好哩。到哪里也是一个政策,只要人机灵,能吃得苦,照样能致富。
    二○○六年,对于中国农民来讲,这是一个标志性的一年。对于红少窝村来讲,何尝不是如此?建设新农村,我们怎么办?村支书石头不失时机的召开了全村党员大会,紧紧围绕着这一主题,让每个党员说说心里话,如何重建我们的家园,积极发挥共产党员的先进性和模范带头作用?老奎也参加了这次会议,每次党小组会议,老奎都很积极。老奎听石头传达了上面的政策精神,又听了凉都县对镇番县的友好支持,心潮起伏,感慨万端。曾几何时,为了争夺水资源,两县不知发生了多少次冲突与械斗。五十年代,李得胜县长为了全县几十万人的利益,不顾个人的安危,用吉普车拉着*和棺材到上游去炸堤,被地区领导制止后,做了及时协调,此后几十年,两县农民为争水时有冲突发生,直到后来,祁连山的雪线后移,水资源匮乏,上游干脆断了下游的水,导致了镇番县的恶化和移民。现在,当镇番县处在十分艰难的时刻,凉都县还是伸出了援助之手,给予了镇番县以兄弟般关怀。这就跟一个大家庭一样,虽然弟兄之间也有吵闹,甚至为了自己的利益,也会发生矛盾,但是,兄弟毕竟是兄弟,到了关键时刻,该帮的忙还得帮。患难之时见真情。小到家庭,大到社会,家国一理呀。有了这样好的政策,又有了上游县的关怀,他的心里充满了希望,充满了对红沙窝村的一片向往。建设新农村也好,重建我们的家园也好,人,还必须得有点精神,这精神,就是克服困难的决心与勇气。无论到了什么时候,人的精神不能跨,黄沙可以掩埋了我们的土地和村舍,但是,决不能让它掩埋了我们的精神,只要还有精神,我们就能重新建设一个美好的家园,就能够坚守在风线线上,为我们的祖国,当好风沙的屏障。老奎越想越激动,仿佛又回到了他年轻的时代,回到了那个火热的年代。他止不住把这样的感慨,这样的想法说了出来。大家听了,也很受振奋,都说老支书说得对哩,人什么都可以没有,但是,就是不能没有精神。
    又是一个春光明媚的下午,老奎正在黑风口的沙坡坡上,给一株小树苗浇水。那株小树苗是他去年栽的,他去年栽了好几棵,别的都死了,就活下这么一棵。看到这棵活下来的小树,老奎的心里还是止不住的有些激动。能在大旱年里活下来的小树苗,一定不是一棵简单的小树,长大后必定经得起风吹雨打。这就跟人一样,在严酷的环境中长大的孩子,再艰苦的磨难也能经受得起。这样的一棵好树苗,绝不能让它夭折了,一定要让它活下来。老奎返回到家里,用烧水的铝合金壶提了一壶水,颤巍巍地又向沙坡坡上走了去。
    下午的太阳把整个沙漠分成了两色。被太阳照着的那面,像被红笔染过的一样,鲜艳夺目,一片血红;阴在沙丘另一面的半个坡,呈深黑色,仿佛一勾弯月,镶嵌在沙丘上。沙丘的棱角这时候非常的明显,一个个都充分地凸显了出来,成了红与黑的分界线。环环相扣的沙漠连成一片,红与黑的强烈对比,构成了高高低低、色彩斑斓的图案,一改往日怡然恬静的温和,突然变得雄浑奇伟了。
    虽然这些奇特的景观在老奎的眼里早已熟视无睹了,但是,此刻看来,仍然有一种振奋人心的力量激荡着他的心扉。他仿佛又看到了当年治沙种树,大战黑风口的情景,仿佛看到了胡老大的女人一手撑着腰,一手轻轻地敲打着后背的样子。他微微地闭上了眼,心底里却涌出了一种浩气贯虹的气概。多少感叹事,如过眼烟云,都被狂风沙尘掩埋了。一代又一代的人,生生息息,为改变自己的命运,为给子孙们创造一个美好的未来,用勤劳的汗水,浇灌着这片土地。而时代的风云,社会的变革,又使一代又一代的人,扮演了不同的角色,在历史发展的洪流里,折戟沉戈,又被新生的一代所取代。那遥远的过去,仿佛一幅历史的画卷,在他的眼前徐徐地拉开了:互助组,高级社,三面红旗,*,一直发展到了人民公社,走不下去了,又分田到户,走了一阵,又搞起了互助组,办起了村工厂。时代的变化,淘汰了一代人,也成就了一代人。当日子一天天好起来时,没想到生态失去了平衡,日益严重的沙漠化,迫使人们不得不背井离乡,更没想到是,国家统统免去了各种税收,上游又开闸放水救我们。好!真是太好了!有了水,又有好政策,不愁红沙窝村翻不了身。红沙窝村还会变好的,慢慢地会变好的,仍然会变成一片绿洲。
    老奎走一阵,歇一阵。老了,毕竟老了。心再强,却已力不从心了。就这样,走走停停,停停走走,终于来到了这棵小树苗前。这几年,自然环境变了,因缺水,庄稼浇不上水都被枯死了,黑风口的树木,自然也活不下去,一片一片地,都死了。死了,再也没有人去管。也是的,人都要搬迁走,谁还去管黑风口的树?没人管,他就去管。那片树林曾经凝聚了他的心血,也凝聚了他在那个时代的辉煌,他一看到现在的那副败相,心里就有了一种说不出来的痛。于是,他不顾老伴的反对,一个人,来到沙坡坡上,种了几十棵。一年过去后,出奇地活下了一棵。就是这一棵,给了他莫大的希望,也给他某种信心。他一定要把它精心地呵护好,让它长大,长高,还让它带出一片森林,一片绿荫。
    这树,是沙枣树。沙枣树是北方沙漠地带的一种树,生命力极其顽强,能耐得住干旱,也能耐得住寒冷。它的性格,就像大漠中人,无论多么严酷的环境,他都能顽强地生存下去。树的枝干还很嫩,因而还没有长出剌来。叶儿倒是刚刚冒了出来,在枝头上挂着,随风摇曳出了无限的灿烂。看着它,老奎心里无比的舒畅,就像看到了一个新的生命,在这空旷的原野里降生了。无论将来迎接它的是什么,它都乐于去经受。生命的意义,就在于活着的过程。所以,它总是要冲破重重阻碍,茁壮成长起来,由幼年到青年,再由青年到壮年,然后还会像人一样,繁衍生息,形成一个大家族。他缓缓地蹲下身子,用手在树根旁刨开了一个水窝子,然后才拿起壶,像冲茶一样,小心翼翼地将水灌进了水窝子之中。他明显地听到了咕嘟咕嘟的声音,那声音是干涸的沙土喝水的声音,就像人渴极了喝水的声音一样。当他灌完了壶中所有的水,收起壶时,那水窝中的水早已被干涸的沙土咂干了,于是,便响起了咝咝的,宛若锅盖漏气的声音。而树苗,也一下子有了精神,他仿佛听到了树干拔节的声音,就在这十分微弱的声音中,树叶便也缓缓地伸展了开来。
    老奎就这么蹲着,一边抽着烟,一边看着树苗在一节一节的拔高,心里充满了无比的期望与满足。那枝头,轻轻地摇曳着,似乎向他表示谢意,传达着某种情感。曾几何时,他在苏武山的野鸽子墩旁,也是这样守候着一棵棵的树。头年栽了,到了第二年,大部分都死了,活下的,很少。而这些活下的,正是树中的树,是能够经得起严酷的自然环境考验的硬汉子。他就这样年年栽,死了的,就把根拔了,再栽上新的,一年又一年,最终在他的守候下,长成了一片小树林,成了一道挡风墙。他坚信,只要有了水,黑风口的树同样能长大长高,长成一片绿荫。
    不知不觉间,他感觉到后背有些凉,一回首,才知道天早就变了。他缓缓地站起身子,看到不远的地方,像山洪暴发一样,翻着涛天骇浪,铺天盖地席卷而来。上面仍是蓝的天,白的云,下面是沙尘暴!又是这狗日的沙尘暴!太阳还在天边挂着,挂在滚滚而来的沙尘暴上,仿佛给沙尘暴涂了一层红色,使整个沙尘暴成了燃烧的火焰,成了血红的云雾。他本来完全可以躲避开来,躲到沙坡坡下,但是,他想到那棵小树,就没有去躲。那棵小树刚刚浇过水,根很松,必须要护着它,不护着,就有可能被沙尘暴连根拔了去。凡是新的生命,出生的时候都很脆弱,经不起狂风暴雨的袭击。等它一旦长成了,有了足够的力量,才能抵挡住各种各样的侵蚀。
    他又回过身来,赶紧用手刨起了沙土,想把水窝子埋了起来,把小树的根部周围加厚。这样,沙尘暴来了,不至于把小树连根拔了。他知道,沙尘暴最厉害的是风头儿,只要能躲过风头儿,小树就不会受影响了。他拼命地刨着,像只在粪堆中刨食的老母鸡。就在这个时候,他听到了啾儿啾儿的声音,身子也感到了一阵彻骨的冷,他知道沙尘暴已经逼近了。他不由得拼命地刨了起来,几乎就在他加固好小树的同时,只听见呼啸地一声,他的眼前完全黑了,仿佛有人从后面猛推了一把,把他推了一个跟头。他爬起来,要去护他的小树,沙子就像无数条鞭子,一齐向他抽打了过来。他拼足了劲,终于找到了小树,小树在沙尘暴中微微地战栗着,他就像看到了他的孩子受到别人的欺负一样难受,恨不得将它揽到了自己的怀里。但是,他知道他无法做到,就跪到了小树的上风,用他的身子抵挡着沙尘的袭击。
    狂风挟带着沙石怒吼着,那声音,仿佛千万头毒蛇猛兽在奔驰,从他的身边掠过时,发出啾啾啾的声音,像子弹擦过他的耳边。他的身子便摇摆了起来,如伏在了大海中的舢板上。不一会儿,他觉得整个身子,仿佛被风穿透了,嗖嗖嗖的冷风夹着沙石,从他的后背穿过来,又从他的前胸而过。他实在有些力不从心了,他觉得他的身子好像成了一块蜂窝煤,骨头都酥软了。他没有想到这次沙尘暴这么厉害,他更没有想到他的身体这么经不起风沙。要是换到年轻时,他站着,就像一根石柱一样杵在了沙土中,任凭狂风恶浪,也不会把他怎么的。可是,现在却不行了,老了,趴着,也经不起了。这沙石,也似乎变得越来越势利了,看他老了,也故意来欺负他,像红柳条子抽打着他,生生的把他打木了。他不住地在给自己打着气,要坚持住,等风头过了,就会平静的。这样想着的时候,好像又来了劲,但是,身子刚刚稳了一会儿,却又由不了他的战栗起来,突然地,他觉得身体变轻了,一个趔趄,他就被狂风卷着滚了几个蛋儿。他想翻起身来,却怎么也站不直,站起来,被卷倒,又站起来,又被卷倒。他的脸上不知被什么东西划破了,风沙吹打在那里,就像刀子在割,一阵火辣辣的疼。狂风又卷着他,连着滚了几个蛋儿。他的心里这才慌了起来,这狗日的沙尘暴,莫非要把老子活埋了不成?不行,绝不能让它把我吃了,我治了一辈子沙,到头来不能让沙子吃了我。我一定要活下来,活下来,我还要治沙种树,要看着黑风口的防护林带长出来,长成一片树林。
    那棵小树呢?小树不会被沙尘暴卷走吧?应该不会的,埋了水窝子,小树的根就瓷实了,它不会被狂风卷走的,它一定能活下来。新的生命,是弱小的,也是强大的,经住了这场沙尘暴,它就能经得起任何考验了,一定能长大的。
    风力好像越来越大了。他想把身子贴到沙坡上,但是,却怎么也贴不着。身子好像失去了重量,被狂风一掳,又滚了几个蛋儿。他第一次感到了他的身子是这般的轻,轻得就像一叶随风而舞的落叶。这狗日的沙尘暴,难道真的要把老子活吃了不成?他想挣扎一下,忽觉得自己的身子骨已经散架了,真的散架了,根本不听话了。他不由得一惊,潜意识告诉他,完了,今天是走不出去了。他的心里不由得掠过了一丝哀伤,那哀伤很快就过去了,代之而起的却是一种欣慰。我已经是一把老骨头了,埋就埋吧。沙尘暴,算你狗日的厉害,你埋了老子的躯体,却埋不了老子的豪气,你埋了一个老奎,却埋不了一代又一代的后来者。就是死了,我的灵魂也要昂首挺立在这里,坚守在这道风沙线上。这样想着,他的身子渐渐地飘了起来。就像一片落叶,随风飘了起来。飘吧,看你有多大的力量能耐,能把老子飘到哪里去?不,这不像飘,像在火车上,火车吼吼地叫着,路边的风景像闪电一样朝后移去。没错,就是在火车上。红沙窝村谁第一个坐过火车?是他,是他第一个坐过。他是坐火车上山西,去参观大寨的。农业学大寨,是毛主席他老人家说的。毛主席还说过,工业学大庆。农业有农业的榜样,工业有工业的榜样,各学各的,都有了自己的榜样。那阵子,农业学了大寨,还真管用,集体的力量很大,说治沙就治沙,说种树就种树,大家饿着肚子,干劲还那么大,要是像现在吃不愁,穿不愁,干劲不知有多大?火车跑得快,全凭车头带,他当了三十年的村支书,也等于当了三十年的带头人。现在,他老了,带不动了,他要下来歇歇,可是,这火车怎么也不停。火车又吼地叫了一声,好像飞了起来。能飞也好,飞到天上更好,他还没有上过天哩,能上去就上。于是,他便觉得他果真上了天。天上跟人间其实差不多,那是一片绿茵茵的地方,那里有红柳、甘草、艾蒿,还有麻雀和蝴蝶。他感到好生奇怪,这不是我们的柴湾吗?我怎么来到柴湾里来了?隐隐约约的,他看到一个女子,穿着一件花格格的衣服,手里提着个小筐筐儿,在剜野菜。那女子不是别人,原来是他的女儿叶叶。叶叶见他来了,站起身,回头看了他一眼,就扭头走开了。那眼里,分明含满了泪。他的心一揪,知道丫头太冤了,是他冤了丫头。他就想给叶叶说一声,是爹不好,是爹冤了你。但是,叶叶走得很快,他撵不上,就在后面喊:叶叶,叶叶!你等等我,爹有话要对你说。那声音,在他听来,像猫娃叫的一般,弱弱地拖着一个尾音,很是孽障。叫了两声,叶叶不见了。他的心一下抽紧了。女儿的离去,成了他一生解不了的心病,也成了他一生中的悔恨。无数次午夜梦醒,在一声长叹中,泪湿枕巾,几回回触景生情,在不经意中,如钢针穿心。他知道,有些事儿,错了还可以纠正,有些事儿,一旦错了,永远都无法更改了,连一个原谅自己的机会都不曾有了,永远的不曾有了。他正茫然四顾,听到后面有人叫了一声爹。他一回首,竟是他的大儿子开德,穿着一身草绿色的军装,向他缓缓走来。他高兴地说,开德,是你呀!你不是在部队上吗?开德却说,爹,我的妹妹哩,你把我的妹妹怎么了?儿子的话又一下戳到了他的疼处,他缓缓地说,开德,爹这辈子,上对得起红沙窝的天,下对得起红沙窝的地,左右对得起红沙窝村的人,我无遗无憾,问心无愧!可是,爹唯独对不起你和叶叶,对不起自己的子女呀!说完了这些话,他的心仿佛掏空了,心便飘了起来,人也跟着心飘了起来。他不知飘到了什么地方,眼睛一睁,看到了一群羊,一只只,咩咩地叫着,望着他笑。这不是胡老大的羊群么,胡老大呢?他要喊胡老大,却喊不出来,好像嗓子里堵了块什么东西,噎着他。他想,胡老大肯定在烽火台的残墩子上。他就寻了来,胡老大果真在。胡老大看到他,老远里就喊,支书,啥风儿把你刮来了?他就应声说,老倒灶,我想你,就来看你来了。胡老大说,支书,我也想你呀。听说村里人都搬走了,我还以为你也走了。他说,谁搬走我也不搬,舍不得离开呀,生是红沙窝村的人,死也要当红沙窝村的鬼。胡老大说,是哩,村子离不开你,你也离不开村子。再说了,村子来水了,也有救了。他说,对着哩,有救了,有了水,不愁地里不长庄稼,也不愁治不住这狂风黄沙。胡老大说,你真是个老黄忠,这么大的岁数了,心里还是一个劲蛋儿。他说,不行喽,也老了,心强力不强呀。胡老大说,不行了就歇歇吧,苦了一辈子了,也该歇歇了。他说,不能歇呀,能动弹,还得动弹呀,生来就是这个受苦的命,让我享福也享不了。他突然想起,要到苏武山上去看看他的那些树,看看那些树被沙尘毁坏了没有,便想动弹一下,然而,却怎么也挣扎不动了,身上像压了千斤重担,死死地把他压定了,便觉得果真累了,就躺了下来,想睡一会儿,等睡醒了再动弹。于是,就闭了眼,恍惚间,他又飘了起来,飘回到了他的孩童时代,依偎到了母亲的怀抱。妈妈一边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一边轻轻地摇动着他的身子说,孩子,累了,好好睡吧!他果真就成了一个孩童,心感到了前所未有的幸福与平静,幸福得像盛开的花儿,平静得像湖中的水。仿佛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了儿时的童谣,如天籁,缥缈在他的耳畔:
    挤!挤!挤圪巴
    挤出来血了告妈妈
    妈妈不在家
    跑去告舅舅
    舅舅说
    谁家的黄狗咬了娃
    ……
    那天籁,一声声地,像学堂里的读书声,声声悦耳,字字如珠。就在这天籁声中,朦朦胧胧间,他仿佛看到了开顺,开顺从凉州赶了来,来看望他来了……开顺真的来了。在沙尘暴来临之前,开顺就从凉州市出发了。黑色的桑塔纳,沿着沙北高速公路,风驰电掣般地向镇番县射了去。坐在车上的开顺,目光始终盯着窗外,冷峻地看着空旷的田野,看着田野上劳作的农人,他的耳畔又一次响起了三天前市委田书记给他谈话的声音——开顺,组织上让你出任镇番县的县委书记是有考虑的,镇番县是你的故乡,对那里的情况你比较清楚,也好管理。过去,我们只求盲目发展,不注意生态保护,只图眼前的利益,却以牺牲生态为代价,不尊重自然规律,必然要遭到自然的处罚。现在,镇番县的生态环境已经到了非常严峻的时刻,作为巴丹吉林和腾格里的天然屏障,镇番县起了很好的作用,几千年来一直扼住了沙漠的喉咙,到了我们这一代,不能让它成了废墟呀。唇亡齿寒,如果镇番县不保,凉州也会被沙漠埋葬,河西走廊将被拦腰截断,并难逃逐渐消失的厄运。你去了,一定要抓好生态保护,有了好的政策,还得有好的生态,这样,才能真正让广大农民安居乐业走上富裕,否则一切都是空话。
    ——每每想起这些话,他就感到身上这副担子的重大,同时也感到浑身充满了力量。镇番县这片古老的土地,因石羊河的冲击而形成。汉代时河水充沛,终端“潴野泽”是中国仅次于青海湖的第二大内陆湖泊。至魏晋时期,由于中游人口增加,下游镇番县水势减弱。而后每况愈下,到清朝后期,“潴野泽”早已分为上百个湖泊,其中约一百平方公里的青土湖又成为石羊河的终端。镇番县的年均风沙日为一百三十九天,八级以上大风日二十九天,最大风力为十一级,风速每秒二十五米。沙漠正以每年八至十米的速度吞噬着这片土地。这个曾经的重要商品粮基地县,这个曾经因为“人进沙退”而名扬世界的小县,目前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越来越多的人不堪严酷的生存条件,不得不离开了这块祖祖辈辈洒下汗水和热血的土地而远走他方……面对这片生于斯养于斯的古老土地,他由不得心潮起伏,感慨万端。好在镇番县的生态已经引起了党中央国务院的高度重视,温总理几次指示中,明确指出,决不能让镇番成为第二个罗布泊。省委省政府也积极采取措施,准备从黄河调水,上游的凉都县,出于兄弟县的关照,开闸放水救镇番,这都意味着镇番县已经不只是凉州市的镇番县,而成了中国的镇番县,世界的镇番县,相信镇番县在品尝了盲目开发而造成的生态恶果后,会以沉痛的教训、新的姿态重新建设起自己的家园。
    不知不觉,车已进入到了镇番县的地界,路经亚洲最大的沙漠水库——红崖山水库时,他由不得激动万分,浮想联翩。早些年父辈们说过的事儿又在他的脑海里激荡了起来,他仿佛看到了千军万马战天斗地的劳动场景,仿佛看到了背冰化雪队伍正穿梭在祁连山和红崖山水库之间,一代一代的人,他们用勤劳的汗水谱写了一曲曲可歌可泣的故事,多少年过去了,这种精神依然在老百姓中有口皆碑,依然涤荡着人们的心扉。仿佛的,他还看到了李得胜县长拉着*和棺材,正行走在炸坝路上,父亲拿着铁耙,横立在村口,挡住了逃荒的人群……那个时代已经远去了,而父辈们的这种精神却永远激励着他们这些后来的人。李得胜县长的做法固然不可取,但是,他对这片土地的热爱,对人民的至诚却让人感动不已。开顺抚今追昔,感慨万端,再看水库,已经蓄满了水,在太阳的照射下,仿佛布满了金属般的碎片,发着耀眼的光泽。几只水鸟在水面上低回着,他不觉想起了王勃《滕王阁》中的名句:“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心里一下充满了诗意的美好,充满了对前景的美好向往。他仿佛看到了麦浪滚滚的田野,看到了沙丘上摇曳的红柳,盛开的沙枣花。哦,故乡,我魂牵梦萦的故乡,你的儿子又回来了,终于又回到了你的怀抱。父亲般的大漠,母亲般的田野,大地的儿子,心永远与你们在一起。
    就在这时,变天了。眼前仿佛山洪暴发了,一个个混浊的浪头,打着滚儿,似排山倒海之势,一浪高过一浪地向他们卷了来。
    沙尘暴!
    沙尘暴来了!
    他对司机说,小王,加快速度,迎上去!小车像离弦的箭,风驰电掣般地向前驶去。前面的沙尘暴已经发出了低沉的呼啸声,仿佛张着硕大无朋的口,向他们吞了来。一种从来没有过的悲壮感突然间在他的内心里涌动了起来,随即,便化成了巨大的精神能量,如天崩地裂般地呼啸一声,冲出了他躯体,向滚滚而来的沙尘暴迎了上去。他的耳畔,仿佛回荡起天籁般的吟诵——在苍茫的大海上,狂风卷集着乌云。在乌云和大海之间,海燕像黑色的闪电,在高傲的飞翔,一堆堆乌云,像青色的火焰,在无底的大海上燃烧……──暴风雨!暴风雨就要来啦!
    这是勇敢的海燕,在怒吼的大海上,在闪电中间,高傲的飞翔;这是胜利的预言家在叫喊:
    ──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二oo六年五月十八日一稿于珠海
    二oo六年十月十日二稿于兰州(未完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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