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还没正式认识呢。我叫吉田仙一。我爸爸是日本人,妈妈是中国人。我爸爸去世之后,我随我妈妈来到了中国,为了让我的名字听起来更像中国人的名字,我妈妈又正好姓田,就把吉字去掉了,改叫田仙一。所以现在大家都叫我田仙一。”田仙一不紧不慢地介绍自己。他穿着黑色西裤、浅蓝色衬衫,一副参加重要会议的装扮。
    时间是早上4点19分,我坐在他的车里,头有点疼,但足够清醒。汽车的空调开得很凉。电台播放着不知名的节目,男主持人声音低沉,像蜜蜂在伴着音乐嗡嗡鸣叫。
    他说他要来找我,却没想到会这么早。
    “我叫杜鸣,是董佳萌的男朋友。”
    他郑重地伸过右手。我和他握了握手。他的手又长又窄又瘦又凉,我的手就像握到了四根冰镇筷子。
    “好啦,我们出发吧。”他松开手刹,挂上挡位。
    “去哪?”
    他给我打电话,告诉我他在我家楼下,我请他上楼,他不肯。我下楼坐进他的汽车,本以为他只是想在车上聊聊,没想到他居然还要带我去什么地方。幸亏我们也早有准备,董佳世就躲在一楼的门栋里,以便在他离开的时候跟踪他。
    “吃早饭。”
    早上4点多过来找我就是为了和我一起吃饭?他到底要干什么?
    “有时间吧?”见我犹豫,他又补充问了一句。
    “有时间。”我故作轻松地笑笑。
    “那就好。”
    汽车就要转弯的时候。我扫了一眼后视镜,董佳世还没有出来。他肯定和我一样意外。但愿他能跟上。
    “穿这么正式,你一会儿还有事儿吧?”我忍不住好奇,问道。
    “没有。就是为了见你才穿成这样。”他一本正经地回答。
    “开玩笑的吧?”
    “不开玩笑。小时候,我爸曾教育我,和重要的人见面,一定要在穿着上体现出应有的尊重。你对于我来说是很重要的人。”
    他的这种说法让我更加莫名其妙。
    “我有什么重要的?”
    他关掉电台。
    “这要从头说起了。章白羽跟我说,佳萌失踪了,你有问题要问我们。在你问我问题之前,我可以先问你几个问题吗?”
    “当然可以。”
    “佳萌是在哪天失踪的?”
    “上周五的下午。”
    “就是她去阿猫店里取猫的那个晚上?”
    “对。”
    “为什么我们聚会的时候没有找我们问问题呢?”
    “那时候还不能肯定她失踪了,不想让大家替我们担心。”
    “这只是一部分原因吧,还有一部分原因是那时候你还没有怀疑到我。”
    “为什么这么说?”他已经猜到了我们在怀疑他?
    “我猜的。我想整个过程可能是这样的。佳萌失踪了,你开始找她,并且报了警。最开始你们有一个方向,也许还有嫌疑人,可是昨天突然出现了新情况,你们意识到之前的方向是错的,嫌疑人可能也是错的。所以你们开始考虑新的方向。因为那天我和佳萌在阿猫的店里见过面,我又是一个虐猫的变态,你们就怀疑到我,认为我很可能与佳萌的失踪有关。其实,你们只想找我问问题。为了不引起我的疑心,才让章白羽联系了我们所有人。还有,之所以是你自己来找我问话,而不是警察,很可能是因为你有事儿瞒着警察。”他笑着看看我,“我说得对不对?”
    他的语调很轻松。我的心情却异常沉重。是他太聪明了,自己想到了这些?有事儿瞒着警察这样的细节也能想到吗?就是他带走了佳萌所以才会知道得这么详细?可是他为什么要说出来呢?这等于是在给自己增加嫌疑。或者说,这就是他的策略,用这些信息迷惑我,让我猜不透他的真实想法。我该怎么应对呢?既然他已经知道了我在怀疑他,再说谎狡辩也没有任何意义。
    “你说的基本都对。”
    “既然你承认了我的猜测是对的,如果你想问我问题,我们必须先解决一个问题。”
    “什么问题?”
    “如果是警察怀疑我来问我问题,作为一个守法公民,我有义务配合调查,如实回答他们的问题,但你不是警察,我为什么要回答你的问题呢?”他的语气软绵绵的,如同在和邻居老奶奶唠家常,“就算是回答,我也可以,是,嗯,啊,对,是的。这样来敷衍你。”
    他是想告诉我他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为什么还带我去吃早餐呢?为什么还说我对于他是重要的人呢?
    “你和佳萌是朋友,算是朋友之间的互相帮助吧。”
    “这是另一个有意思的问题,既然你认为我和佳萌是朋友,为什么要怀疑我呢?友情的基础难道不是信任吗?”
    “我并不是怀疑你……”
    “刚才我说我有嫌疑,你也承认了。”
    他的逻辑思维还真是严密。
    “就算我怀疑你了,也是因为我不了解你。如果你认为我冒犯了你,我向你道歉。”在深入了解情况之前,我希望能和他保持友好的关系。
    “你没有冒犯我,我只是想说明我们之间的这个问题。也许这么说你更容易明白。我这个人很怪的。如果你想替代警察来问我问题,我会拒绝你。如果你是以董佳萌男朋友的身份来问我问题,我会以一种十分冷漠的态度来对待你。但是,我不想那么对待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呢,你必须换个身份。”
    “换成什么身份呢?”
    “朋友的身份。成为我的朋友。”他狡黠地看了我一眼,“你是我的朋友,无论什么问题,我都会耐心地回答你。”
    “怎么样才能成为你的朋友?”
    “一起虐猫。”
    “这不可能。”
    “我开玩笑的。”他微笑着腾出右手拍了拍我的肩膀。
    “还有其他方法吗?”
    “有一句关于什么是好朋友的顺口溜不知道你听没听过?”
    “怎么说的?”
    “好朋友就是要一起扛过枪,一起下过乡,一起嫖过娼,一起分过赃。”
    “好像听过。”
    “根据这个顺口溜,我总结出成为好朋友的两点条件。第一点,共同度过了一段难忘的时光。第二点,一起干过蠢事儿。进而,我又想出了一套可以让两个人迅速成为朋友的方法,也是我这么早过来找你的原因。”他扭过头来,得意地眨了眨眼睛。
    “你的方法是指一起吃早饭?”
    “对。其实吃早饭是一件很私密的事儿,你不觉得吗?因为一个人通常是和他的家人共进早餐。”
    “有道理。”
    “一起吃早饭是我们成为朋友的第一步,相当于两点条件中的第一点,私密的通常是难忘的,对不对?”
    “第二步呢?”
    “第二步,我们要分享自己曾经干过的蠢事儿。我们都这么大岁数了,也没有必要再一起去干什么蠢事儿了,分享蠢事儿的效果其实是一样的。如果没做过什么蠢事儿,分享小秘密,生活中的心得也行,总之就是一般人咱不告诉他的事儿。”
    “没问题。”
    “还有一点,是我自己加的,但不是我想出来的,是从什么地方看到的。原来好像是说恋人的,说两个人在一起,即使什么也不说什么也不做,也不会觉得尴尬,那么他们就是真爱了。我觉得朋友之间也是这样。现在知道原因了吧?为什么你对于我来说是重要的人。”
    “还是不知道。”
    “因为你将成为我的朋友。朋友难道不是你生活中重要的人吗?”
    “是,当然是。”
    我看了看自己的衣着,米白色圆领t恤,蓝色牛仔裤,帆布板鞋。
    “照你的说法,我穿得有点随便了,希望你别介意。”
    “你穿得很好。我这样是一种病态了。我追求的是一种自以为是的特立独行。用我们东北话说,就是事儿逼。”说完,他自嘲地笑笑。
    “别这么说自己。我觉得挺好的。”
    “谢谢。”
    我总算明白了他的思路。他猜到了我在怀疑他——姑且算他猜到的,但是在他看来我没权力问他问题,他也没义务好好回答我的问题,所以,为了更好地交流,我们必须先成为朋友。他为我们成为朋友设立了三个条件:一起吃早饭、分享蠢事儿、安静又不尴尬地在一起坐一会儿。为了这三件事儿,他才这么早来找我。逻辑上倒是说得通,但正常人都不会这么做。为什么不能直接回答我的问题呢?为什么要绕这么一圈呢?就像有两条去超市的路,一条毫无特色的近路,一条风景好的远路,去超市买十斤大米非要绕路看风景的会是什么样的人呢?他是真的想和我交朋友吗?还是想在这个过程中了解什么?比如我对于他带走佳萌这件事儿到底知道多少。
    他又打开了电台,男主持人还在自说自话。我明白,接下来是“不说话坐一会儿”时段。
    我们在车里安静地度过了半小时,眼见着天空慢慢亮起来,路上的行人越来越多,噪声也大起来,整座城市就像一锅慢慢加热的浓粥。
    汽车驶进一条路边塞满了小店面的单行线。
    “我们到了。”他靠边停车。
    下车之后,我站在车旁伸了伸懒腰,回头看了看,并没有发现董佳世的迹象。
    他走进一家叫三胖生煎的小店。我记下门牌号码。如果董佳世没跟上来,我需要告诉他我们的位置。
    “三份生煎,两碗粥。”他对老板说。
    “附近有厕所吗?”我问老板。
    “前面五十米,左手边有个门,进去就看见了。”他替老板回答。
    我在厕所里拨通了董佳世的电话。
    “跟上了吗?”我问。
    “跟上了。他想带你去哪?”
    “来这儿吃早饭。”
    “然后呢?”
    “聊天。他猜到了我们在怀疑他。想和我成为朋友。这个人很奇怪,很可疑。”
    “你小心点。”
    “我知道。你也吃点东西吧,时间来得及。”
    我回到店里,田仙一已经吃上了。
    “老板,另外两份也上来吧。”他一边招呼老板一边拿了筷子递给我,“不好意思,我饿了,就先吃了。”
    “没关系。”
    老板又送上两份生煎。我夹了一个到自己的盘里。
    “小心啊,很烫的。”他关照我。
    生煎很好吃,皮很薄,汤汁很足很鲜。
    “味道怎样?”他期待地看着我,就像生煎是他做的。
    “很好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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