久病床前无孝子。
    葬礼上,哭天抢地表现得极为夸张的,往往不是常年伺候在侧的子女。
    反倒是那些日复一日照顾服侍、将老人给送走的,在丧事上很难哭的出来。
    任何能加上“价值”后缀的东西,都是有限的,比如情绪。
    消耗久了,自然也就消耗空了。
    就像此时的阴萌,她笑了,不是强颜欢笑,而是一种解脱和庆幸。
    她爷爷被困在棺材里,她则被困在棺材铺里。
    爷孙俩,各自都在煎熬。
    现在,终于双方都得到了解脱。
    庆幸则是因为,她撑到了最后,她没有流露出不耐,没有表现出低落,她一直以积极阳光的姿态每天帮爷爷换尿布擦身子,趴在棺材边给爷爷说话。
    她知道这是自己应该做的,毕竟她是爷爷带大的,她会为某一刻心底忽然升腾的麻木与厌恶而感到自我恶心,然后是对自我的批判与教育。
    她很害怕自己会撑不住,她不希望在自己爷爷面前展现出不符合“乖孙女”的一面,哪怕仅仅是丝毫,都绝不允许。
    现在,她赢了。
    赢得了余生问心无愧。
    谭文彬率先上前也同样笑着说道:“老爷子走得安详,是喜丧了。”
    润生:“办丧事吧。”
    丧事很简单,因为真的没外客,阴萌不需要缠黑纱系白绳去下跪请人。
    店铺招牌两侧,挂上了两盏白灯笼。
    门口摆着一个花圈,留款是三个人的名字,挽联是李追远写的,因为四个人里,就他写的一手好毛笔字。
    铺子里本就有台老旧音响,现在被摆在外头,放起了哀乐。
    但这里是丰都,又是鬼街,门面还是棺材铺,哪怕布置这么多东西出来,路过的人也不会认为是死了人,会下意识认为这是在搞活动增添氛围。
    一时间,进店看看的客人比往常都要多出一些。
    给老头换好寿衣后,阴萌就穿上孝服盘腿坐在灵堂前。
    谭文彬和润生相对而坐烧着纸钱。
    纸灰屑飘转,屋子里有些燎闷。
    恰好外头下起了雨,李追远干脆合上族谱,搬起小板凳往店门口一坐。
    雨水带来了清新的空气,也浇谢了街上的行人。
    润生问道:“你们这里丧事怎么安排,要停灵多久?”
    阴萌:“我想今晚就给爷爷下葬。”
    润生提醒道:“这不符合规矩。”
    除非世道混乱、事急从权,否则真没听说过哪里会当天死当晚就葬的。
    阴萌:“无所谓规矩不规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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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谭文彬马上附和道:“生前尽孝的就是有底气,也确实不用演戏了”
    润生问道:“那我给你推过去,你家祖坟在哪里?”
    阴萌摇摇头:“我家没有祖坟,我家传统是水葬。”
    润生:“哪个水域?”
    阴萌再次摇头:“我不知道,爷爷在的时候没跟我细说过这些。”
    坐在铺门口背对着众人听雨的李追远开口道:“九拐河。”
    阴萌好奇道:“小远,伱是怎么知道的?”
    “你家族谱上有写。”
    “有写?族谱我是看过的,我不记得有些这个。”
    “是后头的笔记,你们家一个明朝的先人,记录了自己父亲下葬的流程,写得很详细。”
    “哦,怪不得,那些笔记我是没看,太多了也太密了,字也很难看懂。”
    李追远:“你阿爷,确实太粗心大意了。”
    明明自己早已一把年纪了,这些身后事的安排居然不提前告知孙女。
    当然,也可能老头早就不看重这些规矩了,毕竟连族谱都能说借就借。
    儿子“失踪无音讯”,唯一的血亲还是孙女,他自个儿又身体不好,应该是早就做好了家族传承断绝的准备,否则也不会连走阴之法也不教给阴萌。
    “那,你来帮我安排爷爷的下葬好不好,小远?”
    润生:“叫哥。”
    谭文彬打了个样:“小远哥,中午想吃啥,我去买。”
    阴萌起身离开蒲团,走到李追远身侧,半蹲下来:
    “小远哥,帮帮我。”
    李追远点点头。
    阴萌舒了口气,扭头对谭文彬喊道:“去那头王嬢嬢卤菜店,我想吃猪蹄。”
    谭文彬撑开伞,走入雨幕。
    不多时,他就提着一大袋吃的回来了。
    没酒,但有好肉好菜。
    四人围坐一圈,塑料袋撩开,就摆在地上。
    米饭是家里的,润生亲自煮的,没敢让阴萌插手。
    一大盆米饭被端上来,李追远和阴萌一人半碗,余下几乎没怎么减的这一盆,则全部交给润生和谭文彬。
    吃饭时,谭文彬问道:“接下来你打算做什么,继续开这棺材铺么?”
    阴萌停下啃猪蹄的动作,偷偷看了一眼李追远,小声道:“我都喊哥了。”
    “啥意思?”谭文彬一时没听懂。
    润生:“赖上了。”
    阴萌伸腿踹了一下润生。
    谭文彬有些意外道:“你咋想的,想跟我们走?这儿离南通可挺远的。”
    阴萌无所谓道:“反正我现在也没亲人了,一人吃饱全家不饿,去哪儿都可以,我也没什么朋友,就你们仨。”
    谭文彬有些为难道:“可是,李大爷家里已经有我一个吃干饭的了。”
    阴萌:“我可以干活儿啊,帮忙做饭什么的。”
    润生:“……”
    谭文彬:“……”
    李追远也不得不开口道:“跟我们回家后,你可以什么都不做,但千万不要手痒了去做饭。”
    连谭文彬那种铁胃都扛不住,怕是阴萌到家做一顿饭,就能直接把自己和太爷给送走。
    “你答应啦?”阴萌开心地问道,“那我就跟你们去南通了。”
    “嗯,好。”
    老头,你这孙女,其实比你想的要聪明得多。
    饭后,门外音响继续放着哀乐,大家则坐在灵堂前打起了牌。
    起初玩的是四人斗地主,打了一阵后,三人就默契地把李追远给排除,玩起了三人斗地主。
    到下午时,三人才散场。
    店铺里的东西需要处理,那些手工品本就不值几个钱,送人都可以,店铺里真正值钱的,还是棺材,老头用掉一口,还剩四口。
    好在,棺材在时下可是硬通货。
    谁家都有老人,而老人在死前都会为自己提前准备好寿材。
    为了尽快出手,阴萌直接打了五折,四口棺材很快被卖掉,拿的还是现钱。
    润生和谭文彬就推着车,将四口棺材分别送到人铺子上去,是的,都没出鬼街,就被其它商户给买下了。
    他们也不怕棺材临时摆店外会影响生意,在这儿,寻常得就跟摆了个招财猫似的。
    阴萌坐在那里数着钱:“还好,下个月房租还没给,到时候屋子里余下的玩意儿,就都留给房东了。”
    润生将中午剩下的熟菜都丢下去,煮了一大锅杂烩粥。
    吃饱喝足后,外头天也全黑了。
    阴福海的棺材被放在推车上,润生一个人在前头推车,谭文彬在后头推,阴萌跟着车走,李追远则坐在棺材盖上,手里撑着伞。
    不是男孩拿大和故意偷懒,而是下葬的路本就不好走,他需要坐得高看得远来规划。
    夜间下葬,还是在鬼街,要是闷头乱撞,天知道会碰到什么。
    明儿个就要返程了,李追远可不想在今晚再遇上点突发节目。
    出了街,离了县,过了村,棺材被运到了那处河滩,一路平安顺利。
    前头就是九拐头,当地人又叫九龙拐,顾名思义,就是河段在这里蜿蜒曲折,极端的弯转很多。
    过了这九龙拐,这条河余下就一路笔直,可直汇长江。
    从风水上来讲,这里蓄势建垒,冲淤待放。
    在这儿水葬,寓意死者荡涤生前尘埃,洗去一切因果。
    见到实景后,李追远感到些许奇怪。
    因为按理说,这儿其实不是水葬的好位置。
    在正常人眼里,逝者应该获得的是安息,可这里,则是轻装远行。
    要是把这儿选作新生儿接受洗礼赐福以及成年礼举行的地方,倒是更为合适。
    岸滩上,谭文彬摆好了供桌。
    李追远看向阴萌:“会念悼词么?”
    阴萌摊开双手,她今天已经习惯了这种回应了:“不会,不懂。”
    李追远忽然觉得自己好像有点吃亏了,因为自己这相当于是在给老头坐斋。
    可偏偏这一项,并不在买卖交易里。
    李追远走到供桌前,指了指自己身侧,对阴萌道:“持香跪这儿吧。”
    “哎,好。”
    阴萌很听话,将香点燃后跪下,双手持香,高于头顶。
    李追远对润生做了个手势,润生将岸边的棺材,推入了水中。
    只是棺材并未被水流顺势冲下去,而是继续滞留在岸边。
    李追远用蜡烛点燃黄纸,挥舞之下,将燃着的黄纸分批撒向空中,丢在地上和抛入河内。
    借着那还未熄灭的光火,李追远双手撑着供桌,眼眸微垂,身子微摇,嘴里念诵起悼词。
    悼词的前半部分,都是在讴歌赞美阴长生,也就是所谓的丰都大帝。
    这些,李追远是完全背诵那份笔记里的记录,也没什么需要修改的地方。
    后半段,则需要讲述其生平,不能抄了,要根据“当逝人”具体情况。
    只是,老头真没什么好吹的,他不仅没把家族传承发扬壮大,反而几乎要在他手里断绝了。
    要不是那独眼婆抢先一步毒死了人,老头还得担上牵连灭门的因果,至于你有什么苦衷缘由,天道是不管的。
    既然生平没什么业绩和亮点,李追远能吹的,也就只剩下个“兢兢业业”。
    为了凑悼词的内容,李追远把这个点,从多个方面多个角度,反复进行形容。
    等觉得差不多后,李追远才开始收尾,这也是最关键的一步。
    只见男孩先是深吸一口气,随即身子前倾,进入了半走阴状态;
    他的声音,也不再仅仅存在于现实,还传去了另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世界”。
    “李追远代孝子阴萌,
    叩请丰都大帝,定黄泉、镇阴司、开阴门。
    接,
    阴氏子弟阴福海,
    归丰都,步往生,入极乐。”
    李追远后仰起脖子,结束走阴,然后对身侧的阴萌道:“叩首。”
    阴萌马上对着河面磕头行礼。
    礼毕。
    风起河滩,哪怕是普通人都能察觉到这风的森寒诡异。
    下一刻,原本似乎还对阳间仍有眷恋的棺材,终于脱离了岸边,向河流深处漂去。
    谭文彬看得很仔细,好像发现了什么,一只手捂住自己的嘴防止尖叫出声另一只手使劲捶着润生的臂膀。
    润生懂彬彬的意思,他也看见了,在棺材下方的水面里,出现了四道阴影。
    阴影越来越凝实,棺材逐渐脱离了水面,下方的阴影化作了四个鬼气沉沉的实质存在,它们扛着棺材,继续在河流里前进。
    润生吸了吸鼻子,好浓郁的水尸臭味。
    这抬棺的四个,好像是死倒。
    李追远同样看着这场景,他看出来的,其实比润生更多一些,比如这抬棺四人,之前应该是这条河域里不知哪年溺死的尸体,他们没有被水流冲走,而是深埋在河底泥沙下。
    此刻,则全部“复苏”,像是被临时征发了徭役,充当起了抬棺匠。
    这再次证明了李追远先前的猜测,这座丰都鬼城,确实有着独属于它的特殊。
    同时,也间接印证了另一个猜测,阴长生吞尸丹“成仙”,这“仙”应该是其字面意义的反义。
    而阴长生所说,他成仙后才看见的那几十位不喜出门潜心隐居的道友,大概率也不是什么仙风道骨的存在,而是强横可怕的死倒。
    就是不知道他们私下里有没有交流过……以及,自己以后是否也有机会,去接触到他们。
    “咯咯咯!~~~”
    明明距天亮还早,可附近不知从哪里传来了高亢的鸡鸣声。
    太阳没被叫出来,可头顶云层上,却出现了一片诡异的红,将河滩和河面上,映衬得极为阴森与压抑。
    这一现象转瞬即逝,快得能让你误以为只是刹那的眼花。
    然后,原本虽然“漂远”却还在视线中的那口棺材,也消失不见了。
    谭文彬手撑着润生的肩膀用力跳了好几下:
    “咦,怎么忽然没了,是沉了么?”
    润生:“被接走了。”
    李追远手抓着供桌,额头上全是汗,不停做着深呼吸。
    阴萌从地上爬起来,关心地问道:“小远……哥,你没事吧?”
    她挺愧疚,以为男孩是因为帮她办丧事而透支了。
    可实际上,在学会阴家十二法门补齐了那块最基础的短板后,李追远现在可不会再像以前那般容易流鼻血。
    他现在这状况,是极度的后怕。
    因为就在刚才,哪怕时间再短,他都来得及瞬间走阴,跑去前面“看看”。
    这个念头刚升起,他就察觉到了一股巨大的危机感。
    好像只要自己这么做了,就会看见真正的恐怖。
    这么多年过去了,阴家人死了,依旧能引得“四鬼抬棺”接引,证明其运行的逻辑,还没崩坏。
    这是否也意味着,阴长生,丰都大帝……他还在?
    闭上眼,艰难地咽了口唾沫,再睁开眼时,李追远呼吸得以平缓。
    他转身,面朝丰都鬼街的方向,眼里的骇然被一抹淡淡的兴奋所取代:
    真好,你还在。
    这个世界,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男孩放心了,因为他确信,就算是等自己长大后,也不会感到乏味无聊。
    收拾好东西,四人回到了鬼街棺材铺。
    清仓甩卖处理后,铺子里很是空荡,大家只能打地铺将就一晚,没了棺材后,竟甚是想念。
    翌日上午,四人拿着各自行李,在鬼街码头上了船。
    不用再去万州了,接下来要直奔山城。
    阴萌站在船头,看着脚下江面被不断切开。
    站船尾有些恋恋不舍的,是李追远。
    像是一道名菜,浅尝辄止,回味无穷的同时,依旧保留着巨大的期待。
    虽然知道这是一种作死,但他相信,等自己长大且时机成熟后,会再次回到这座鬼城,去尝试挖掘其核心处的秘密。
    码头渐远,街道渐远,山也在渐远,可未来,却在一步步接近。
    回到山城后,李追远给薛亮亮打了电话。
    薛亮亮告知男孩竹简的复原工作还需要挺长一段时间,到时候等他结束手里的这个项目回金陵时,会把复原好的竹简带回来,亲自去南通交给男孩。
    没在山城做过多耽搁,四人去了火车站,买了回去的车票。
    只不过这次没有薛亮亮的渠道关系,四人只买到了硬卧票,一个间里六个人,而且没一张是底卧。
    饶是李追远还小,但躺在硬卧铺上依旧感到逼仄。
    另外仨更惨,这铺位只能躺不能坐,整得不上不下很是煎熬。
    因此,除了晚上睡觉,其余时间他们仨都喜欢在外头过道里活动。
    谭文彬特意叮嘱了阴萌好几次,不要在火车上送吃的喝的,不要和任何陌生人有过多接触。
    实在上次那个红衣小女孩给众人留下了太深的阴影,真不想再被白眼狼一次了。
    到站南通时已是后半夜,车站外头不多的出租车和黑车在听到是要去乡下后,都选择拒载。
    后来实在是没办法,谭文彬去电话亭里打电话呼了谭云龙。
    四人在马路边坐等了一段时间,一辆飘散着浓郁海鲜味的皮卡停在了面前。
    谭云龙将手中烟头丢出车窗,催促道:“快上车,我得抓紧时间还车呢,人早上要用这车进货。”
    皮卡开到思源村时,天已经亮了。
    车停下时,谭云龙看向自己儿子,问道:“跟我回家去,你妈想你了。”
    “没事,我明天回去,让我妈再多享受一天期待母子重逢的快乐。”
    说完,不等自己老子骂人,谭文彬就先一步下了车。
    在其他人还在拿行李时,他就挥舞着双臂很是兴奋地向家跑去,一边跑还在一边喊:
    “李大爷,李大爷!”
    坝子上传来李三江明知故问的笑骂声:
    “我说,这大早上的,是谁啊?”
    “是壮壮,壮壮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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