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俊立在台阶下,手里攥着那颗珠子。
    软而粘,虽依旧带着宝石的光泽,可是它确实不是一块石头——至少不是一块普通石头。
    事异必妖,那个瞬间他只觉得这东西不祥甚至恐怖。
    但是当他来到妁慈殿前的时候,他终于想起这是妁慈送他的。妁慈绝对不会害他。
    他等在殿外,脑中闪过各种猜测,最后停留在妁慈说的那句:“你就不问问我为什么送你这么寒酸的东西?”
    为什么?见俊脑中飞速的过滤着各种可能,明亮的黑眼睛光影闪烁。
    然后他看到妁慈从殿中款步走出。她在台阶前停了一下,理了理自己两鬓垂下的头发。清风吹过,她身上的衣带与广袖随风翻飞,秋日细碎而明媚的阳光落在她的脸上。
    姿容清隽,表情淡然,一如壁画上那些方外的飞天。
    他在那一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仿佛妁慈是上苍赐给他的补偿。若有一日他足够强大,再不需要谁的抚慰……
    但他很快将这种念头甩开了。
    妁慈走到他面前,淡然下拜。见俊不喜欢她的疏离,便伸手拉住了她。
    ——这是一块能化掉水中黑墨的石头,自然也能化掉些其他什么东西。妁慈给他这块石头,是什么用意?
    难道她怕有人给他下毒?
    想到这里,见俊唇角不由自主的勾了起来,他忽然觉得心情雀跃。
    妁慈问道:“陛下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见俊刻意忽略掉她这几日一贯的冷淡,略有些撒娇的抱怨道:“阿廉让朕受了气,朕想打他板子。”
    那种久违的依赖语气让妁慈略有些怔愣。
    她顿了顿,柔声道:“进屋说吧。”
    妁慈帮见俊换掉繁冗的朝服和冠冕,照例给他奉上一杯蜜茶。
    见俊一面捧着喝,一面把早朝上阿廉顶撞他的话说了。
    妁慈听后不由小小的头痛了一下——阿廉果然和史书上记载得一般目中无人。就算是魏征也知道否决皇帝需要冠冕堂皇的理由,他却一句“不是陛下的想当然耳”就完事了。
    对皇帝尚且如此——当然以他的性格,估计对别人也对皇帝差不了多少——天知道他到底得罪过多少人。
    妁慈只能无奈的揣摩着阿廉的想法,斟酌着字句,“陛下不喜欢由贵,是因为他的部下都被杀了,而他却逃走了吗?”
    见俊皱眉点了点头。陛下知道从王庭到中原有多远吗?”
    近两千里。”
    那么陛下知道,沿途有多少军砦和城池吗?”
    见俊顿了顿,摇了摇头——不用说他不知道,就算是边城守将,甚至一度追击到希提腹地的开国名将们也未见得知道。
    妁慈道,“西疆多草原与沙漠,地广人稀。自然不比中原城池密布。但单单一个王部就有二十万人,整个有数百万人。城池怎么也有近百个吧。由贵从王庭经过了近百城池,避开数十万草原骑兵的追击,中间还瞒过了咱们的边哨与关所,平安的逃到了永兴。陛下觉得,他一人之力,能做到吗?”
    见俊忽然说不出话来。
    他少时几次尝试跟着元浚逃出皇宫,只是几道高墙和数队羽林军而已,却依旧不曾成功。这个人却成功的千里奔逃。也许他并不像他想得那么无能。
    妁慈见他若有所思,略微松了口气,又说道:“陛下读过史书,可还记得季布?”
    见俊仰着头,眨了眨眼睛——他当然记得。
    史书中他记忆最深刻的故事,一个是赵氏孤儿,另一个便是季布逃亡。
    妁慈道:“希提求购由贵,想必不会比汉高祖悬赏季布松懈些。由贵这一路逃亡,不知有多少人甘愿为他送命。那些追随他反叛的部下,未见得是被他抛下才会死掉。如果他们是甘愿为他去死的,那么他脱逃,也未见得是因为贪生怕死。”
    见俊捧着茶,沉默不语。
    妁慈拍了拍他的肩膀,柔声道:“陛下不知其中细节,不该过早讨厌这个人。”
    “如果,”过了好一会儿,见俊才难过的说,“如果很多人为朕死了,朕会讨厌自己。朕宁肯不逃亡。”
    妁慈闻言不由心中一软,蹲下来揉了揉他的脸颊,轻声道:“那是因为陛下有一颗仁心。这是最难得的。”
    见俊不由自主的脸上泛红。邵博跟他说过无数次仁心,可是直到妁慈这么说了,他才觉得仁心是好的。
    “不过程大人说的,国家大事由不得陛下的喜好,道理也是相通的。很多人要抛开喜好才能认清,也有很多事要抛开仁心才能做好。至于个中机巧——反正君逸臣劳,陛下可以慢慢看,慢慢学,不必着急。”
    送走了见俊,妁慈长长的舒了口气。而后又略微的懊恼。
    见俊走的时候握着她的手,黑柔的眸子静静望着她,说道,“敏敏,朕对你是真心的。朕知道自己做了错事,不求你原谅。你可以生朕的的气,拒驾也好,不理朕也好,讨厌朕……也好。只是不要忘了,朕喜欢你。”
    他凑过来的时候,妁慈恍然发现见俊长高了不少,他的声音也终于不再是初见时那种孩童一般的清脆。
    那个昔日在她缠着她撒娇的孩子,已经在不知不觉间开始长成少年。
    她明明是要与他渐渐疏远,渐渐淡漠,最终脱离出他的生命的。可是当他认真而又固执的请求她,不要无视掉他的感情时,妁慈发现自己竟真的不能忽略掉了
    见俊重新回到坤宁宫的时候,内阁诸臣已经回去办公去了。
    他也没有把他们再召到坤宁宫来,只换下燕居的衣服,带了几个宫女太监,亲自去了政事堂。
    妁慈说得对。如今内阁既然没有邵博那样的主心骨,便不会尾大不掉。君逸臣劳,他们本来就是为他辅政的。他处理不了的,他们自然得为他代劳;他不明白的,他们自然得条分缕析的说给他听。
    阿廉那个臭脾气,他无视掉就好了。相信等阿廉发现老老实实给他讲解比较不浪费时间时,就不会再试图用一句话否定掉他的意见了。
    见俊亲自到政事堂,高宦成等人都诚惶诚恐。
    而阿廉也似乎觉察到了他的诚意,上前禀奏的时候,终于耐心恭敬的分析了他的意见。
    既然已经与希提交恶,也做好了开战的准备,便不怕再多一个王臣部王子。见俊最终决定先见见由贵这个人。
    他再次回到坤宁宫时,太监总管也从御造所带了玉石匠回来。
    ——见俊大约看的出来,妁慈有些厌恶太监总管,因此他这几个月去坤宁宫,都没有让太监总管跟着。今日去得急了,太监总管下意识跟上去伺候,见俊便在坤宁宫外等妁慈时把他支开了。
    御造所的工匠遍览天下异宝,目光独到,也许认得这珠子也说不定。
    见俊便将络子传给他看。
    工匠看了半晌,才讷讷道:“小人眼拙,这东西看着有些像烟晶,又有些像琥珀……小人不认得。”
    见俊笑了笑,道:“罢了,你去吧。”
    天下异宝这么多,他不认得又怎么样?妁慈必定不会害他的。
    不过妁慈为什么忽然想起要送他这么件东西?
    见俊将络子绕在指上,静静的望了一会儿。
    他虽然无比的希望这是“永以为好”的信物,可是他终究还是明白的,妁慈没有那么喜欢他。想到这里,他沮丧的将下巴搭到桌子上,嘟了嘟嘴。
    然后就如电光火石一般,他的脑海中闪过了一个可能性。
    他瞬间不能安坐,“把太医叫来!”
    事发的第二天,妁慈就跟太医打过招呼——见俊已经知道他们合伙骗他的事了。
    却没想到今日一来坤宁宫,见俊便开始追问当日的事。
    见俊虽然疾言厉色,但太医看得出他根本就是色厉内荏。因此也不怎么害怕,只说:“当日娘娘脉象浮促,疾而虚,显然是有热邪,当是心肺不佳之故……”
    “是与不是你比朕清楚!”言之凿凿说的全是屁话,所以见俊才最讨厌与这种老于世故的滑头打交道,“朕只问你,皇后……皇后身边是不是有谁……”他皱着眉头,实在寻不出其他的可能,只能低声道,“下毒。”
    太医赶紧跪下,道:“臣不敢欺瞒陛下,没有,真的没有。”
    见俊盯了他好一会儿,还是有些不放心,吓他道,“你还不说实话?!”
    太医咬定了,摇头道:“臣说的是实话。事关娘娘性命,就是臣敢隐瞒,娘娘自己岂能不当一回事?”
    见俊不以为然道:“宫闱之祸从来不得善了。皇后慈悲,不愿牵连无辜。以她的性情,自然会瞒着朕独自查访。”
    太医偷偷抬了头,试探道,“若真如陛下所料可能善了?
    见俊手上一滑,竟生生将一只竹笔折断了。声音却如之前一般平淡:“朕自然也不想兴狱。”
    他表情固然掩饰得很好,可是目光里那种蒙了尘的平静却别有一种令人心惊胆战的气象。太医不由咽了咽唾沫——他相信,必要的时候,这个看上去很无害,实质上也很纯良的小皇帝,也是能凶残暴虐起来的。
    太医忽然想起当妁慈说“先生也给皇上诊诊脉”时,眼中一闪而过的寒光。
    原来都是为了对方才能凶残起来的性情吗?
    他屏息扣了个头,字斟句酌道:“陛下仁慈。不过臣真的不敢欺瞒陛下。确实没有。陛下想,您与娘娘一向同寝同食,就算娘娘不愿牵扯无辜,但是娘娘岂会不在乎陛下的安危?”
    见俊眨了眨眼睛,霎时间便会那个纯良的、有些懵懂的小孩子。
    他略有些遮掩不住羞涩一般,像是想强调什么一般道:“自然不会!咳,好了,朕,朕没什么事了。你退下吧。”
    太医生怕他反悔,迅速跪安,急匆匆往外退。只觉身上快被冷汗浸透了。
    “慢着。
    见俊两个字几乎就让太医心脏跳出来,“臣在。
    见俊强掩住自己的失落,道,“顺路去奉华宫,给林昭容看看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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