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前一天又下了雪。
    按惯例,这一天庄子里会来送年货,妁慈已跟内府打过招呼,若彩珠来了,就直接带她们到坤宁宫,把清单呈给她看。
    时近中午,内府那边仍无消息。妁慈知道必是天寒路滑耽误了,也不着急,捧了杯热茶,在坤宁宫门前看雪。
    一盏茶尚未喝完,便看到坤宁宫那边远远有几个人走过来。
    雪花繁密,视野不那么清晰,只隐约看到中间那人披了条品蓝色缎面披风,身量笔挺,姿容隽秀,在一片沉寂的素白世界中意气飞扬。他步子略有些大,身后给他撑伞的太监几乎跟不上。
    妁慈略愣了一下。她日日与见俊相处,并未觉得他有什么变化。然而此时远远的比对,竟觉得他长高了不少。
    不过才短短半年时光而已。这个年纪的少年真是让人……猝不及防。
    她将手里杯子交到一旁铃音手里,道:“迎驾吧。”
    见俊进屋时,妁慈上前给他解了斗篷,暗暗比了□高,而后偷偷的松了口气。
    ——她还是比他高那么两三公分的。
    见俊正是长身体的时候,解了披风一下子就瘦了一半,竹竿一般,身材不比之前那般中看。然而脸蛋仍带着些婴儿肥,冻得粉扑扑的,就像庙会上那些面捏的大头娃娃。妁慈看着又有些忍俊不禁。
    他眉眼清亮,水嫩的红唇掩不住的上挑,显然心情很好。
    妁慈奉茶时笑问:“遇着什么喜事了吗?”
    见俊笑道:“朕前日说了冬狩的事,今日便有人上书,请求立为定制。朕还以为他们又要说朕心血来潮,看来他们总算明白朕也在认真考虑国事了。”
    这个孩子终于还是要长大了。
    妁慈笑道:“有句话说‘不以物喜,不以己悲’。陛下该慎喜慎悲。”
    见俊眯了眯眼睛,不满道:“皇后觉得朕不该高兴?”
    妁慈笑道:“君臣同心,是社稷之福,陛下当然该高兴。”她伸手戳了戳他的眉心,“可是不该得意忘形了。他们顺从陛下,原本是就事论事,并无私心。若陛下喜形于色,反有损他们的名声。日后也难保不会有人为讨陛下欢心,曲意逢迎。到那时,陛下还要费神分辨真假,岂不自讨苦吃。”
    见俊捂着额头,目光泫然望着妁慈,楚楚可怜道:“朕明白了,可是朕从没尝过被曲意逢迎的滋味……要不,皇后什么时候也曲意逢迎朕一次?”
    妁慈笑道:“还当自己是小孩子啊?”
    见俊下意识反驳道:“朕才不是孩子……”他不知想起什么,心虚道,“咳,当然某些时候皇后可以把朕当孩子,”而后比着手指头,目光切切,用力强调道,“不过朕确实已经是个成人了。”
    妁慈笑着掰下他的手指,道:“嗯嗯,臣妾明白。今日怎么这么早就来了?”
    见俊又恢复了那种湿漉漉的目光,软嫩讨喜道:“皇后亲朕一下,朕就告诉你。”
    妁慈笑着挑了他的下颌,在他腮帮子上啵了一口,道:“说吧。”
    见俊应了一声,晕乎乎的站起来,先撞了椅子,又撞了桌子,最后才找到窗子,一把推开,若无其事探出头去。
    妁慈有心促狭他,笑眯眯追过去,见俊别开头亮给她一个后脑勺。白皙小巧的耳朵从下而上变粉而后涨红。妁慈见了不由愣了一下,忙别头望向另一边,心里懊恼不已。
    她只道见俊得意忘形,却不想自己先被他拐带着忘情轻佻了。
    片刻之后,见俊一手攥住她的手指,而后攀上她的腰,另一手扶住她的脸颊,凑过来吻住了她。
    雪似乎落到了脑海里,白茫茫一片。可是触唇柔软而温热。贴着胸口传过来的心跳由缓而急,由轻到重,渐渐如烟火绽放一般轰鸣起来。脑中霎时间有花火斑斓绽放。
    片刻的混乱与沉溺。
    可是感到见俊身体的变化,妁慈瞬间警醒过来,脑中林佳儿萍儿……先前钟秀宫里形形色色的面孔挤进来。她伸手推开了见俊。
    她的手推着见俊的胸口,垂着睫毛沉默不语。见俊几次试图再把她揽在怀里亲吻,却最终还是停了下来。
    他们默默的对面而立,谁也没有动一下,谁也没有开口说话。
    风卷着雪粒穿窗而过,凤凰竹枯焦的羽叶承不住雪压,噼啪的折断。
    见俊略有些沙哑道:“朕先去洗个澡。”妁慈手指僵了一下,见俊握了她的手,试图帮她暖过来。他手心灼热,可是她手指依旧僵冷如冰。半晌,见俊终于失望的垂下睫毛,将袖炉塞到她的手里,转身道,“传膳吧。”
    见俊推门出去,外间伺候的宫人才敢上前奏禀:“皇上、娘娘,太傅府前来送贡品的到了。”
    见俊愣了一下,不觉停住脚步。
    妁慈道:“太傅府的贡品,我亲自去看看。”
    宫人愣了一下,却没有多说,领命道,“是……”
    妁慈心下烦乱,一时并没有想太多,好一会儿才觉察不妙。然而此时再说什么,反而欲盖弥彰,便咬了嘴唇,沉默不语。
    见俊垂了头,静静往清池殿去了。
    见俊洗过澡,直接回了坤宁宫。
    妁慈知道他起了疑心,却百口莫辩。
    送到内府的是手书,不可能出什么错,只怕是内府有人要陷害她。
    她命铃音去传内府管事,谁知内府管事却先一步被见俊传去。
    妁慈不知见俊是防着自己还是怎么着,心中烦乱。
    莫说她对元浚半点感觉都没有,就算她真的对元浚有什么想法,既已入宫,便绝不会冒天下之大不韪,与藩王私相授受。她希望见俊能明白这一点。可是她同时也清楚,见俊在其他事上可能无条件的信任她,唯在元浚一事上缺少明断。
    所谓关心则乱,当局者迷。
    何况她与元浚是见俊最下不了狠心的人,他过去隐忍已多,只怕无法公正冷静。
    妁慈心中诸事烦扰,晚饭的时候见俊没来,却照例派人送了菜过来。太监将两样菜摆好了,而后将食盒上层取掉,从里面取出一张字条来,呈给妁慈。
    妁慈疑惑的打开来看,见右边写着“田庄女客系本宫乳亲,可引入坤宁宫面奏。”左下是皇后玺印并干支时日。与她写了让铃音带去内府的手书一模一样。
    太监见她目光一柔,这才禀道:“陛下正与内阁议定冬狩之礼,所以不能来了。”又说,“陛下说,若娘娘思念高、蔡二女,可准她们宫中行走,随时召唤。皇后是后宫之主,自行便宜,不必借内府的东风。”
    妁慈心中一暖,道:“替我回陛下。就说,陛下的心意,我懂了。”
    见俊这次议事看来很是顺利,妁慈吃过晚饭不久,他便去了。
    妁慈服侍他洗漱好了,取了深红桃木春帖,笑道:“别急着睡,皇后阁还没有楹联,来为我题一副。”
    见俊懒洋洋抱怨道:“朕最不善这些工整对仗的东西。秘阁呈上来的那么些,皇后就没挑到好的?”
    妁慈笑道:“对联是好,却没陛下那笔好字。”
    见俊得意的抿了抿嘴唇,道:“既然皇后说了,朕就勉为其难。”
    说着上前接过笔,饱蘸了金墨,提笔沉思着。
    他侧脸映着烛火,黑翘的长睫沾了一层金辉,目光明亮温柔,清润而美好。
    妁慈不得不承认,自己被他的美色蛊惑了。
    “陛下何时临写过臣妾的手书……写的几乎一模一样。”她微笑道。
    笔端金墨滴落,见俊略有些心虚的偷眼瞟了她一下,问道:“怎么露馅的?”
    妁慈从书架上拿了那张字条,微笑着指道:“臣妾写信,习惯性的会留两字留白。这一张却规规矩矩留了一字留白。”
    见俊脸上略泛起一层粉红,“那是皇后留错。不是朕不诚心。皇后知道朕无论如何都是信你的,那就够了。”
    妁慈笑道:“就算做伪证?”
    见俊羞恼的扭头道:“朕问了铃音,内府管事也承认是自己弄错……朕心如明镜。不过怕皇后又疑神疑鬼,才写了哄你安心罢了。才不是……自欺欺人。”
    妁慈忍不住笑出声来。
    一时见俊写好了,掷笔上床,飞快道:“朕睡了。”
    妁慈笑着点点头,俯身去看。见两块桃木板上一笔字流利圆转,上联写的是“星移斗转”,不觉心中怅然,再看下联,却是“日升月恒”,心中一震,默默的垂下头去。
    宫女们落了帏帐,屋里光线越发昏昧。反而是窗边白雪更皎洁明亮些。
    不知不觉间,她在古代的第八个年头也接近尾声了。
    她在窗前独坐了一会儿,估计见俊睡着了,这才打起帏帐进了内室。
    她摸着上床,刚躺下,忽然便被揽住腰,从鬓角亲到嘴唇。
    妁慈吓了一跳,正要叫出来,见俊却放开了她,侧身搂着她的肩,笑道:“睡吧。”
    不知什么时候,他的肩膀已经足够宽,可以让她枕着他的手臂,把她圈在怀里安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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