驻藏大臣文硕回到拉萨后大病一场。按过去的成例,随来的汉医要是开药无效,便会请布达拉宫的藏医来诊治。驻藏大臣官邸派人去布达拉宫请了,但是藏医没有来,只让去请的人带回来了一丸藏药,上面竟标着“孔雀丹”几个汉字。孔雀和乌鸦喜食有毒的食物,孔雀丹便是毒药的雅称。不知是藏医的自作主张,还是奉了谁的命令。文硕拿着药看了看,毫不犹豫地一口吞了下去。他没有被毒死,拉了几天肚子就把毒拉没了,显然是微毒。文硕知道,西藏人通过这样的方式表达了他们的情绪:去死吧,你活着就是动物。
    没有人理睬他。摄政王迪牧知道他回来了,也知道他病了,自己不去也不派人去探望他。不仅如此,还把原本打算送给他的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调回了丹吉林,也让人通知漂亮能干的雪村姑娘赶快回到雪村去。雪村姑娘似乎不忍离去,拖延了几天,最后还是被她阿妈带走了。她阿妈来到官邸,拉起正在给文硕喂药的女儿,没好气地说:“是麻风病人就应该扔到火中,是窃贼暴徒就应该赶进山里,你不能舍不得离开,舍不得离开你自己也会成为麻风病人。”雪村姑娘走了。再也没有一个西藏人到这里来。驻藏大臣官邸一片冷清寂寥。
    但冷寂很快被打破。来了一群西藏人,他们沿着驻藏大臣官邸转了一圈,就在四围的墙上贴满了一坨一坨的牛粪。墙上贴牛粪,是为了晒干后烧火,在西藏的山乡牧野随处可见,然而在拉萨,在官府衙门的墙上,这样的举动就明显是羞辱轻贱了。况且贴上去的牛粪是组成藏文字的,是一句挖苦驻藏大臣的西藏格言:老狗舔食颚上的鲜血,还以为在饱尝牛骨头的美味。从内地跟随文硕来西藏的清兵侍卫呵斥那些贴牛粪的人,惊动了文硕。文硕问起来,知道后说:“不用管了,他们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我是有罪的,把牛粪糊到脸上身上都不为过。”
    拉萨上下僧俗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藏印条约的内容,也知道是驻藏大臣文硕的签字画押,便把所有对洋魔的恨之无奈和对朝廷的怨之无奈都强加给了文硕,好像文硕即是洋魔,洋魔即是文硕;文硕即是朝廷,朝廷即是文硕。
    就在西藏人的怨恨之中,病渐渐好了,寂寞的驻藏大臣先在官邸院子里走动着,几天后便走到街上去了。十五个清兵侍卫跟着他,四个轿夫抬着空轿也跟着他,但是他执意不上轿。他先往布达拉宫方向走,到了跟前又拐回来,走向大昭寺。这时他发现许多西藏人跟上了他,不停地朝他擤鼻涕、吐唾沫。清兵侍卫生怕发生意外,请他赶紧上轿。他拒绝了,厉声对贴身保护他的侍卫说:“请你们让开,不要挡住西藏人的唾沫。”然后大步走去,迈进了大昭寺。他似乎想进去拜佛,或者想去文殊大殿会见摄政王迪牧,但立刻被几个喇嘛拦住了:“大人不能来这里。”
    文硕愣了一下,缓步退出,就见一群乞丐从八廓街两则冲过来,你拥我挤地把他和清兵侍卫隔开了。有个蓬头垢面的老乞丐诡笑着问:“大人,你吃过西藏的糌粑、喝过西藏的酥油茶吗?”文硕点点头。老乞丐突然敛尽笑容说:“吃过喝过,为什么还要出卖西藏?猫头鹰信用乌鸦做大臣,结果败坏了自己的名声。”另一个更肮脏的乞丐一把揪住文硕说:“不报答别人的恩情,最终吃亏的是自己,想加害于人的险恶者,往往自己先遭报应。”乞丐们又推又搡。又有人说:“多少年了,都是我们西藏的佛保佑着朝廷,不讲良心的朝廷怎么能这样对待我们?”他们七手八脚地撕扯着文硕,文硕的官服被撕掉了,转眼披在一个乞丐身上。老乞丐一把摘下他的官帽,扣到另一个乞丐头上。那乞丐玷污了自己似的赶紧拿下,扔到地上,一阵乱踩。
    十五个清兵侍卫和四个轿夫拼命往这边挤,乞丐潮水一般堵挡着他们。已经打起来了。文硕知道这时候什么事情都可能发生,凌辱、受伤都是次要的,群殴中打死他和所有随从都有可能。他想分开众人躲进大昭寺,却被一股更大的力量推到了乞丐的中间。正在无计可施的时候,就见一个女人锐叫着从乞丐后面冲了过来。没有人能够挡住她,她似乎力大无穷,似乎有神奇的法力,在密不透风的乞丐堆里游刃有余地劐开了一条通道,这通道直达驻藏大臣文硕。她跑过来,抓住一个正在拳打文硕的乞丐,把他推倒在地,又朝着正在怂恿大家打死文硕的老乞丐一个耳光。老乞丐的脸顿时花了。然后她踢向了一个正准备朝文硕扔石头的乞丐,那乞丐吓得惊叫一声,失手把石头砸在了自己脚上,疼得他蹲在地上“哎哟哎哟”直叫唤。
    文硕愣了:雪村姑娘?你怎么敢这样?西藏人饶不了你。
    但雪村姑娘之所以敢这样做,好像并不是靠着她的胆量,而是靠了她对自己同胞的认识。她声嘶力竭地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他是我的男人,做了我的男人他就是西藏人。”然后她使劲拍着自己的肚子“孩子,我的孩子,他的孩子,已经跳跳的有啦。”她撕住文硕号啕大哭“你们为什么要打死我的男人?”
    雪村姑娘这么一说一哭,似乎就够了,一切都可以原谅了。
    老乞丐赶紧说:“没有打死,姑娘,我们没有打死他。”
    又有乞丐从地上捡起驻藏大臣的官帽,塞到了雪村姑娘怀里。另一个乞丐手忙脚乱地脱下官服,穿回到文硕身上。
    “走喽,走喽。”老乞丐吆喝着。乞丐们做错了事情似的纷纷逃离此地,不时地回身投来歉疚的目光。
    驻藏大臣文硕望着他们,突然喊一声:“你们不要走,都回来啊,不要走。”
    乞丐们站住了。雪村姑娘赶紧护到文硕身前,挥着手喊道:“走,走,走。”
    文硕轻轻推开了她,走向不远处的唐蕃会盟碑,伸出右手抚摸着粗粝的碑座,好像要摸出什么东西来。他心说多少年了,这块碑?然后右手握拳,左手伸向自己的腰,摸出一把刀来。谁也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只有他和他的指头知道。那根在握紧的拳头中伸出来的右手食指,抖颤着碰响了碑座。雪村姑娘呆愣着,突然明白了,喊叫一声扑向了他。
    就在雪村姑娘抱住文硕的同时,文硕咬紧牙关,奋力剁了下去。
    大概是因为雪村姑娘的干扰,文硕一刀没有剁下来,肉还连着。他扔掉刀子,左手握住那一截骨断肉连的右手食指,嘶声一叫,便揪了下来。
    他说:“我今天就是来谢罪的,你们没有打死我,雪村姑娘救了我,算我福大。但是我,我是朝廷命官,我不能就这样罢了。国家伤了,我岂能完好,西藏掉肉,我岂能不疼。”然后用血淋淋的右手举起血淋淋的右手食指,大声说“就是我的这个指头,看见了吧,蘸着黑红的印色,戳在了英国人强加的条约上。”然后他把右手食指扔了出去“喂狗去吧,指头,你不配长在我身上。”
    乞丐们一阵惊叫。老乞丐像捡到宝贝一样捧起了文硕的右手食指。接着便是安静,大昭寺门前从来没有过这种令人欲哭无泪的安静。
    驻藏大臣文硕坐着轿子朝官邸走去。十五个清兵侍卫和四个轿夫完好无损地伴随着他。伴随他的还有雪村姑娘,她手里捏着文硕的那截右手食指。
    这天下午,驻藏大臣官邸恢复了以往的人来人往,令人森然的冷清寂寥溘然逸去。先是来了布达拉宫的藏医,在文硕的伤手上敷药包扎。雪村姑娘拿来那截右手食指,要藏医接上。藏医说可以,却被文硕坚定地拒绝了。雪村姑娘最终把那截右手食指用黄绫包起,供在了官邸客堂里的佛像前。她觉得这是圣物,驻藏大臣跟摄政王平起平坐,他身上的所有东西都是圣物。藏医又给了文硕几丸孔雀丹,说这虽然是毒药,却是以毒攻毒的甘露,可以止痛长肉,防止腐烂。
    接着,摄政王迪牧活佛派了白热管家来探望,给文硕烧了平安符,说是摄政王亲自加持过的,可以让剁掉的指头再长出来。随同白热管家一起来的还有七品俗官汉餐大厨师和五品僧官藏餐大厨师,两个厨师就算正式送给文硕官邸了。
    随后,又有人陆续来探望,他们是哲蚌寺的达洛、色拉寺的万杰。******离得远一点,色均活佛到来时已经是第二天了。但是他没有见到驻藏大臣文硕。文硕吊着伤手,到丹吉林拜访摄政王去了。
    这是一次迫不得已的紧急拜访。因为内心紧张而严肃,文硕拒绝了白热管家让他去大自在佛殿二层佛舍的邀请,只在护法殿的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前坐等迪牧活佛的到来。迪牧活佛匆匆进来,坐下喘了一口气,来不及客套,文硕就把手中那张纸递了过去。又是朝廷来电:
    英国驻华公使华尔森上告总理衙门,驻藏大臣文硕既已代表中国及西藏在条约上画押,西藏军队何以犹在边界驻扎抵抗?
    总理衙门秉皇上旨意严令文硕:该大臣应喝止藏番,从速撤离,不得进入英人眼界,再生是非。藏番如若别具肺肝,不自量力,存心至愚而至险,虽则圣心不忍,其驻藏大臣将难以受恩继任,迪牧摄政也无尸位素餐之理。万望尔等躬行不昧,毋招无妄之灾。
    无论对驻藏大臣,还是对摄政王,这时候的朝廷来电都会让他们感觉不祥而顿生厌恶。尤其是今天的来电,朝廷已经开始威胁了:如果西藏人还要存心抵抗洋人,文硕和迪牧都别想继续呆在现在的位置上。摄政王迪牧的厌恶不仅是心理的,也是生理的。他看了译文后,不禁“噢噢”地吐起来。
    文硕道:“摄政佛的反应怎么跟我一样,我是吐完了肚子里的水,才来这里的。”
    迪牧说:“你吐的是水,我吐出来的是血,你看你看,是红的吧。”他用朝廷来电接了自己的痰,给文硕看,果然是红色的。
    文硕道:“即使条约有效,我们也应严守春丕、曲眉仙郭一线。是英人得寸进尺,进入我们眼界,不是我们进入了他们眼界。我们已把则利拉山和亚东以南全部让给了英人,还要怎么让?”
    迪牧说:“朝廷应当顾及西藏僧俗民众的看法,不然就不好办了。现在西藏人眼里还有朝廷,如果要求我们一味退让,恐怕会让西藏人寒心。”
    文硕道:“我也这么想。”说着,拿出他写的回复朝廷来电的奏章译文,递给了摄政王。
    这是第一次,文硕要在朝廷和皇上面前袒露胸襟了。摄政王看了奏章,惊异地望着文硕,什么话也说不出来。奏章是这样的:
    藏地土产无多,珍奇更渺,洋人在藏通商,其实难图厚利,所以蓄志既久者,察起隐衷,实为洋教之侵。我有佛祖,彼有上帝,耶稣狂妄进取,灭佛之意不难揣测。奴才屡鉴他处前车,深恐自蹈覆辙。盖洋人性情阴鸷,行事深险,每以甘言饴饵,其贪得无厌之心昭昭可见。左吞海疆,右侵西藏,两势相夹,其志在于灭亡大清,形迹可疑至此,官民无有不知。无怪藏番坚持力拒,盖为保护佛门教法,保全山川灵气,防止分疆裂土。
    并非毫无情理,臣恐不可尽斥而非之。
    今者藏番虽然愚蠢,但护国之心坚定不移,如若强其所难,便会更增疑忌,导之愈力,拒之愈坚,正恐敌情未走,边计先弛,徒使数百年之藩服,有离心离德之变,此既丧失疆土又丧失民心,不更为失计之甚乎?
    藏番不以疆域门户让人,一乃为洋人道教不同,二乃为保全神圣之藏域,三乃为大清社稷不损于当今天子在朝之时。无苟全偷生之意,有拳拳护国之忱。我无理可说,尤难威迫也。
    驻藏大臣文硕微笑着说:“这是我用右手的拇指和中指捏着笔管写出来的,才知道没有了食指的帮扶也能写字。”
    摄政王迪牧听明白了,文硕的话是不做驻藏大臣也要做人的意思。他突然起身,脱下袈裟之外的黄色大披风,披在文硕身上,又去旦巴泽林铜刀护法神像前的灯盏里亲自添了酥油,然后只顾低头祈祷,看都不看文硕一眼。他怕文硕看到自己眼里的惶惧和愧悔,让这位为保全西藏而不顾自身安危的驻藏大臣感到失望。
    文硕走了出来。他披着摄政佛象征高贵的黄色大披风,带着摄政佛对他的祈祷祝福,丢开坐轿,缓步行走在丹吉林通往驻藏大臣官邸的街道上,这儿看看,那儿看看,心说这条路我还能走几次呢?风是温暖的,也是凄厉的。有个孩子唱着民歌:
    小鸟虽多,只是一鹞之食,
    小鱼虽多,只是一獭之食;
    松树虽大,一把斧子砍倒,
    河面虽宽,一叶扁舟渡过。
    文硕定睛看着,要离开时才意识到,孩子唱的是他能听懂的汉语。说明这民歌是专门唱给他的,尽管那孩子看都不看他一眼。文硕笑笑,自己也唱起来:
    青稞长满平原,一盘石磨即可磨完,
    星斗挂满夜天,一轮朝阳使它黯然。
    几天后朝廷再次来电。对文硕来说,这是最后一次接受旨命了。
    藏英战事,前经叠谕文硕,令其开导番众,以和为贵,以忍为先,此乃保全该番之计。朝廷于此事权衡厉害,度势审机,筹之至熟。然文硕识见乖谬,不顾大局,于开导番众事宜,并不懔遵谕旨,切实妥办。兹降旨撤令来京,阳奉阴违之奏稿密电等件,行移都察院。殊属胆大妄为,此风断不可长,文硕着即行革职查办。
    即派否太为驻藏办事大臣,速往西藏接任。
    文硕淡然一笑,自问自答:“否太?就是那个大清朝总理各国事物衙门派去应付英国人的谈判代表吗?此人可是口碑不好、官声不佳啊。”
    朝廷并没有责罚由他们一手扶持起来的摄政王迪牧活佛。因为他们相信,只要驻藏大臣得力,摄政王最终是能够顺从朝廷圣上旨意的。
    傍晚,在万道霞光的照射下,十字精兵到达了曲眉仙郭南边。
    尕萨喇嘛告诉戈蓝上校,曲眉仙郭位于多情湖的西部方向,在曲眉仙郭北边和多情湖之间有一条古老的朝圣路,它是通往康马宗的最便捷的路。十字精兵最好连夜通过,如果这条路被西藏军队堵住,那就只能从东绕过多情湖,或者穿越曲眉仙郭西缘的吉汝魔鬼丘陵,那样不仅浪费时间,而且路途艰险,辎重不好通过。
    戈蓝上校盯着尕萨喇嘛问:“你是说我们不便在曲眉仙郭停留?可你怎么知道你说的最便捷的路现在还没有西藏人把守呢?”
    尕萨说:“把守的白天有,晚上不会有。古老的朝圣路上能够把守的隘口叫作旦巴泽林夜哭泉。在西藏,没有人敢于晚上待在那里。”
    他说起旦巴泽林,说起旦巴泽林和官家的藏兵打仗时,曾和一个贵族姑娘在仓房里幽会,结果发现姑娘的爱情是假意的,真意是为了把他出卖给官家。他万分伤心,从此落下一个毛病,每天夜里都会哭泣。他的眼泪多得地上盛不下,就渗入地下变成了汹涌的泉水。因为旦巴泽林心里充满仇恨和怨闷,泪中就饱含了咒语般的剧毒。又因为他是在夜里哭泣,那些泉水就变得白天无毒,夜里有毒,谁要是沾上夜里冒出来的毒水,谁就会迅速腐烂然后死掉。
    戈蓝上校说:“西藏人不会这么笨,他们会在夜里躲开那些泉水。”
    尕萨说:“躲不开的,人站在哪里,泉水就会从哪里冒出来。”
    戈蓝上校吸了一口冷气说:“既然这样,我们的人也会沾上泉水的。”
    尕萨说:“上校,你忘了你们的上帝,上帝不是有法力吗?”
    戈蓝上校说:“当然,上帝的法力足够对付所有的邪魔,包括这个只会哭泣的旦巴泽林。但是我们必须经过验证才能知道,咒语般的剧毒对我们是不是有效,我们是不是也会在沾上泉水之后迅速腐烂死掉。而且,啊,而且西藏的夜晚那么黑,比英国比欧洲的夜晚黑多了,上帝也许会看不见,看不见泉水也看不见水里的剧毒。”
    尕萨说:“沾染了水,然后惊叫,痛苦,腐烂死掉,你们的上帝就能看见了。十字精兵那么多人,用来做验证的有的是。上校,让司恩巴人或者南麓藏人先过吧。”
    戈蓝上校突然觉得比起旦巴泽林夜哭泉来,此刻他更感兴趣的是尕萨喇嘛。这个人代表西藏的邪恶,要是他能终生为英国人服务,我将派他去占领北京,他会像撒旦一样行使权力。上校用指头戳着尕萨的胸口说:“你有一颗魔鬼的心。上帝应该收复你。你不是一个心怀慈悲的东方喇嘛,你可以把袈裟脱掉。”
    尕萨喇嘛以为这是表彰自己,高兴得“嘿嘿”笑起来:“这么说上校同意了,连夜穿越曲眉仙郭,明天天亮以前通过夜哭泉?”
    戈蓝上校转向一直听他们说话的达思牧师:“你说呢?”
    达思牧师瞪着尕萨喇嘛说:“这个充满妒恨的人,他希望十字精兵上路,好让我没有时间修炼时轮堪舆金刚大法。上校我说了,曲眉仙郭是神通之路的枢纽,我不会错过。如果你们离开,我将一个人留下。”
    戈蓝上校冷峻地说:“我不会丢下你走开,我的牧师。你说说,是你的修法重要,还是十字精兵的进攻重要?”
    达思说:“当然是我的修法。修法是接近真理的阶梯,真理高于一切。”
    戈蓝上校说:“这么说,在你心里,上帝是真理的敌人?”
    达思说:“不,上帝是真理的一半,另一半是佛。我要把上帝和佛合起来。上校,你等着,总有一天你会明白,我们的头顶只有一个太阳。”
    戈蓝上校说:“我已经明白了,我们给西藏带来了世界唯一的太阳,那就是上帝。大英帝国的太阳,难道不应该是地球每一个角落的太阳?”
    达思苦苦一笑,头也随之沉沉一摇,严肃地说:“上校,人不能比上帝更狂妄。上帝惩罚人类时,最先惩罚的便是狂妄的人。”
    戈蓝上校并不在乎牧师的警告,扭过头去,观赏着山脉和原野组成的恢弘美景,不禁赞叹道:“好大的山野,曲眉仙廓,世界上不会再有这么好听的地域名称了。”
    达思说:“你看到的景色不会出现在英国,它单独为西藏所有。”
    戈蓝上校说:“如果西藏变成英国的领地呢?”
    达思牧师没说什么,只是拿出“吉凶善恶图”看了看,表情有些僵硬。
    突然戈蓝上校大声对身边的卫兵说:“容鹤中尉,把容鹤中尉叫来,还有果果中尉,都给我叫来。如果西藏所有的地方都如此美丽,那我们还待在曲眉仙郭干什么?占领,占领,全部占领。连夜出发,离开曲眉仙郭,天亮前通过夜哭泉。”他狠狠地瞪了达思牧师一眼,仿佛发出这命令是为了报复他。
    然而容鹤中尉迟迟不来。果果中尉倒是来了,却告诉他一个不好的消息:“后面,你们的人,就是那些英国人,都躺下了。”
    戈蓝上校吼起来:“什么你们的人。你以为你还是西藏人?你应该说我们的人、我们光荣而所向无敌的英国官兵。他们躺下干什么?累了吗?没有我的命令不准休息。”
    “是佛祖让他们躺下的,他们起不来了。”果果中尉说。
    “不,是上帝,是上帝让他们躺下的。”戈蓝上校敏感地纠正道。
    不管是佛祖还是上帝的意志,对戈蓝上校说,都意味着他必须让十字精兵停留在曲眉仙郭,至少今夜是不能开拔了。那些来自海中岛屿英格兰或苏格兰的光荣而所向无敌的英国士兵无法适应海拔00米的高原气候,加上连日紧张残酷的行军作战,一个个都是头疼、眩晕、胸闷、乏力,还有呕吐的、发烧的、昏迷的。戈蓝上校命令野战医院赶快救治,然后把不惧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和南麓藏人全部调上来,部署在左、右、前三面,一来保护经受缺氧折磨的英国士兵,二来准备随时出发。
    戈蓝上校对达思牧师说:“你的目的达到了,看来上帝在成全你。”
    达思说:“上帝成全的不是我,是所有躺倒的英国士兵和所有不愿流血死亡的十字精兵。”说罢就走,找地方修炼去了。
    天黑风紧,戈蓝上校很快钻进了帐篷。就要睡觉时,突然传来一阵嘈杂,卫兵喊道:“上校,总督府来人了。”
    以往有什么事情,都是电报来往。这次英印总督府派人来到十字精兵,说明事情极其重要。戈蓝上校衣服都没穿好,就爬出了帐篷,月光下一看,来人竟是麦高丽将军。麦高丽将军带领一支五十人的轻骑,风驰而来,马和人都在喘息。
    戈蓝上校问道:“将军,你一路跑来,没遇到西藏人的拦截吧?”
    麦高丽将军摇头说:“十字精兵已经把西藏完全打败了。上校,了不起啊,你是大英帝国的骄傲。”
    戈蓝上校不无得意地说:“再有最多一个月,我们就能打到拉萨。”
    麦高丽将军笑道:“我来这里是想告诉你,我们不是打到拉萨,而是和平进入拉萨。我们已经胜利了。”他从一个斜背身上的皮匣子里拿出一份文件来“上帝用他的爱关照着这场战争,流血和死亡应该结束。我们跟中国已经签订了条约。”
    戈蓝上校一把夺过条约,看了几眼,大声说:“灯光,灯光。”
    卫兵举着一盏玻璃罩的马灯来到跟前。
    麦高丽将军指着下方说:“这是驻藏大臣文硕的手印。文硕代表中国,是西藏的最高长官。我们终于说服了他,用什么知道吗?”他把嘴边的话又吞了回去。
    戈蓝上校情不自禁地说:“好啊,好啊。”一边看条约一边寻思:仁慈的上帝,就在我们的英国士兵被00米的海拔完全击倒,而他不得不把雇佣军当作主力而格外担心进攻是否奏效时,战争却奇迹般地结束了。他把条约字斟句酌看了好几遍,最感兴趣的当然还是最后一条:“入藏境的英印商民之身家、货物,皆须安全无害。为此英方有义务派出一支军队保护英印商民到达商民所到之处。”这就是说,十字精兵还有存在的理由,他也将借口保护商民而继续前进,直到走进拉萨。他突然抬起头,审视着麦高丽将军,警觉地说:“你为什么亲自来送条约?”他想到的是,麦高丽将军突然出现,是不是想代替他在西藏的作用?
    麦高丽将军没有正面回答,笑道:“作为军人,如果他想让自己出类拔萃,不仅要勇敢,更要兼备智慧。中国人就有不战而屈人之兵的说法,就是不战而胜,这是军人的最高本领。”
    “如果没有十字精兵的浴血奋战,这个条约是无法签订的。”
    “也许,不,当然,这是常识。”
    “那就请你回去告诉总督大人,我将保证所有英印商民生命财产的安全,如果西藏人不遵守条约,我会妥善处理。”
    “我要留下来,要和你一起往前走。不过请你放心,在你的十字精兵里,我不再是将军,至多是个带兵冲锋的上尉。请叫我麦高丽上尉,我比任何时候都愿意服从上校的命令。”
    戈蓝上校松了口气:不是替换,而是共赴。那就好办了,十字精兵是他一手组建的。所有人已经习惯听命于他,而不是听命于代表伦敦军方的麦高丽将军。何况,军也许对西藏犍陀罗雕塑的纯金品质更感兴趣,而不是兵权和拉萨,更不会是西藏的“巴比伦之囚”他试探着问道:“将军对建立西藏的基督世界有什么建议呢?”
    “对不起上校,我不是牧师。”
    “上帝最需要的就是穿军装的牧师。我希望我到拉萨后能实现耶稣的决心,找到西藏的犹太莎格迅。”
    “犹太莎格迅?好像是一个古老的神学话题。”
    “并不古老,将军。就在昨天,整个世界还都是上帝的故乡。后来分裂成两个地方:耶稣占领的地方和异教丛生的地方。异教丛生是因为那里的‘巴比伦之囚’还没有获得解放。你看看西藏的喇嘛,如果让他们信仰上帝,就等于让他们从遥远而苦难的巴比伦,返回美丽富饶的故土宝地耶路撒冷。”说罢上校唱起来:
    耶和华之心莎格迅,
    藏人之地的弥赛亚,
    请逃离失去家园的苦难,
    请指出万山丛中的圣殿。
    麦高丽将军打断他:“你不会唱着你的莎格迅走到拉萨吧?”
    戈蓝上校把条约装到自己的皮匣子里说:“我要拿着条约,出示给所有西藏人,让他们让开,让开。”然后对身边的卫兵说“通知所有参加十字精兵的商人,英国人占领整个西藏的日子,就是西藏人腾空自己的茶壶,等着英国人恩赐茶叶的时刻。我要让商人们看到,在这个上帝赐福的时刻,谁是基督和他们之间的使者。我要求他们勇敢地往前走,把商埠开到江孜,开到拉萨,开到整个西藏。”有个卫兵匆匆去了。戈蓝上校又说“还有容鹤中尉,今天晚上他必须和我在一起。我要让他护送第一批商人走在十字精兵的最前面。听见了没有,快去找啊。”
    容鹤中尉还是没有来。去找他的卫兵说:“谁也不知道中尉去了哪里。”
    戈蓝上校说:“他是不是也躺倒起不来了?不会吧,他和别的英国人不一样。噢,我想起来了,他一定躲在帐篷里,这顶帐篷离所有的帐篷都很远。去,快去找这顶帐篷。”卫兵走了,他又喊道“算了算了,不用找了,就算我给他放假。”
    朗热高地上的寺庙终于建起来了。尽管修庙的人知道十字精兵早已超越这里,但他们并没有停止神圣的工作。这是一切智虚空王浪喀加布的主意。虚空王说:“从现在开始,我跟你们在一起啦。你们必须按我说的做,修什么样的庙、造什么样的像,都在我脑子里。”然后给他们画图,让他们在退敌金刚之外,又塑造了一尊他们从来没见过的神像。虚空王是多高的天空,现世肉身里没有再比他大的佛了。金匠大头领巴杰布唯恐恭敬不及,哪里会有什么异议。
    之后,他们离开了朗热高地。
    虚空王说:“战争给你们这些工匠带来了功德。你们要服从我,一直修到拉萨去。不能在洋魔的前面修,要在他们后面修。”
    巴杰布问:“我们塑造的是马头、牛头、猪首、鸦首四大退敌金刚,要是在洋魔后面修,神像就看不见洋魔了。”
    虚空王说:“你们就认定洋魔只会往前走,不会转身往后退?等他们转身往回走的时候,庙就在前面了。再说庙里主要的不是四大退敌金刚,是我叫你们塑造的那一尊神像。这尊神像不到时候是不显示法力的,等他显示法力的时候,洋魔就再也不想侵略西藏了。”
    巴杰布似懂非懂地点点头:“大师,现在去哪里修?”
    虚空王说:“去春丕,洋魔已经离开春丕,完了再去曲眉仙郭。”
    从春丕撤退的前线总管俄尔噶伦到了曲眉仙郭北边就不走了。前面就是古老的朝圣路上那个着名的隘口——旦巴泽林夜哭泉。天就要黑下去,一方面不敢走了,一方面也觉得不能再往后退,一旦退到隘口那边,不好防御不说,还把整个曲眉仙郭原野和多情湖西岸拱手让给了十字精兵。人困马乏,大家原地休息了一夜。第二天上午,俄尔总管把朗瑟代本和奴马代本叫来,再把僧兵总管沱美活佛以及他手下的楚臣代本和江村代本叫来,就在露天地上,盘坐在一起,商量接下来怎么办。
    大家都不说话,拿不定主意守在这里怎么守。沱美活佛闭着眼睛,抑扬顿挫地念经,只要俄尔总管把眼光投向他,他的经声就会高起来。俄尔总管只好劝止道:“佛爷,你念的是欢迎经吧?再念下去,洋魔就会打到你眼皮底下了。”沱美活佛呸地啐口唾沫,经声更加高亢起来。
    俄尔总管只好不理沱美,对大家说:“我们一共四个代本团,这里正好有四座山头,你们自己选吧。选山头就是给自己选一个家,上去就不要下来,死也要死在阵地上。我们不能再后退了,再退就是康马,就是江孜。”他说这话时底气明显不足,因为他搞不清这样死守山头的办法到底对不对。
    奴马代本说:“就怕我们只是为了死不是为了守。洋魔的大炮最好打的就是山头。光秃秃的山头,人往哪里藏?森巴军已经从十五的圆月亮变成了初一的扁月亮,伤残的刨掉,男女老少加起来,能打仗的没多少了。”
    俄尔生气地说:“你的意思是不守了?”
    奴马回嘴道:“谁说不守了?我是说人少守不住。”
    朗瑟代本附和道:“要是死几个人就能守住,我们也不至于退到这里。”
    俄尔想想也对,沮丧地说:“那你们说怎么办?我现在能指挥的就你们两个代本团,你们不守谁守?我从春丕寺出来,就已经派人去报告摄政王啦,我说的也是这样的话,人少守不住,不调兵是不行了。顿珠噶伦负责组织的民兵到现在影子都不见,他筹集的武器弹药哪里去了?还有粮食、草料和帐篷,绛巨噶伦一去不复返,好像送一次就够了,好像我们不吃不喝就能打仗。僧兵倒是来了,但他们的总管只念经不说话,跟泥佛爷没有两样。”
    沱美活佛突然说:“西甲喇嘛,西甲喇嘛。”他似乎对弟子的不在极其不适应,或者是想用提醒和牵挂显示西甲喇嘛的重要。
    俄尔说:“佛爷,西甲喇嘛被英国人抓走啦,死活不知,你就不要再提他啦。想你的两个僧兵代本团吧,选择哪两个山头。”
    沱美又说:“西甲喇嘛,西甲喇嘛。”
    俄尔多心地说:“我知道你是想说我不如西甲喇嘛。这个我不反感,我比你还遗憾,要是西甲喇嘛在场,也许就有办法啦。但现在提他又有什么用?”
    沱美突然指着前面,兴奋地叫起来:“来了,来了。”
    大家朝他指的方向看去,什么也没看到,只看到曲眉仙郭在以往的寂静里添加了一些人和牲畜的气息。美丽的荒凉在青云的笼罩下更是凄清到原始。风是彩色的,西藏的风吹到这里就提前有了淡淡的血色。
    沱美嘬着鼻子,迎风闻了闻,站起来说:“西甲喇嘛是战场指挥官,我作为他的上师都站起来准备迎接了,你们还坐着?”
    没有人相信沱美活佛的,都不起身,直到传来一声喊叫:“噢呀,你们好。”西甲喇嘛大步走来,以风的速度来到跟前。大家纷纷站起来,包括俄尔总管。
    俄尔说:“你还活着,洋魔没杀你?”
    西甲也不解释,粗声大气地问道:“我知道你们在干什么?是在说战略战术吧?”看俄尔总管点头,便不客气地说“说战略战术怎么能在这里呢?这里是低洼地,什么也看不见。你们别忘了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要想看得见,就得上高山。走啊,上最高的那座山。”
    西甲喇嘛朝山上走去。别的人都跟在后面,不明白为什么非要上山去。但是一到山上他们就明白了,这里可以看清十字精兵的来路,可以看清古老的朝圣路从四座山头后面蜿蜒而去的姿影,那水汽弥漫的地方就是隘口——旦巴泽林夜哭泉了,还可以看清多情湖的蓝绿镶嵌在天边地角。西甲喇嘛在山头上四处跑动着,这儿探探,那儿望望,然后指着湖边的一片黑影说:“看啊,我们的人。快朝天打一枪,让他们过来。”
    其实用不着打枪,沱美活佛和西甲喇嘛红艳艳的袈裟已经引起了罗布次仁的注意。半个时辰后,罗布次仁带着几个人登上了山头。
    大家都很高兴。民兵终于来到了前线,差不多两个代本团。
    带队的罗布次仁给人一种精明强干、无所畏惧的印象,一上来就问:“这些吃狗屎的洋魔,他们在哪里?。”
    西甲赶紧回答:“他们在明天,明天就到了。”
    罗布次仁不屑地瞅他一眼:“我没问你。”又面向俄尔总管“洋魔在哪里?”
    俄尔总管以为罗布次仁不认识西甲喇嘛,正要介绍,就听西甲说:“大人,是摄政王派你来的吧?摄政王他好吗?”
    罗布次仁傲慢地说:“摄政王好不好与你有什么关系?”
    大家知道罗布次仁是摄政王的堂弟,对这样的傲慢都能理解。俄尔总管觉得有必要让罗布次仁知道西甲喇嘛现在的地位和作用,就说:“你们来得正好,西甲喇嘛正要说战略战术呢。西甲喇嘛,快说。”
    西甲本能地谦卑起来,就像在摄政王面前那样,朝罗布次仁弯下了腰。
    罗布次仁更加傲慢了,乜斜起眼睛,带着讥诮的笑容说:“战略战术?哈哈,你的战略战术。俄尔总管这么看得起你,那你就快张嘴吧。”
    西甲一脸羞惭,嘿嘿笑着:“大人,我的战略战术,大人,就像天上的云、水里的浪,云离不开天,浪离不开水,我的战略战术,离不开摄政王。大人,你看,这里有四座山头,四座山头就是四座坟墓,像不像呢?我们的藏王墓就是这个样子的。但这可不是藏王墓。那是谁的坟墓呢?大人,你说,人高了好,还是低了好?”
    罗布次仁说:“当然高了好,这是猪都懂的。”
    西甲说:“大人,猪只知道高了好,不知道低了更好。大人,我指的是猪不是你,真的指的是猪。大人,释迦牟尼定下的规矩是:高了人就显,显了就危险。大人,这里是曲眉仙郭,谁登上山头,山头就是谁的坟墓。当然除了我们,我们一会儿就下去,说完战略战术就下去。”他突然挺起了腰,前走两步,指着山下说“那边是洋魔的来路,看啊。”仿佛他已经看到了洋魔,再也不“大人大人”地谦卑了。“洋魔出现的时候,先是一队,再是两队,后面是三队。这是先头部队,先头部队占领的是最高的山头,就是我们脚下这座山头。他们到了山上一看,就会说,西藏人太愚蠢了,这么好的防御阵地不占领。可是如果我们占领了,我们就只会让炮弹高兴,山头上没地方躲,就只能死。如果我们不占领山头,我们就是活的,等到洋魔一占领,我们就把山头围起来。洋魔生怕我们也占领山头,会派主力把四座山头都占领了。我们现在正好是六个代本团,两个僧兵代本团、朗瑟代本团和森巴军围住四座山头,只要洋魔不往下冲,就不要打,冲下来就堵住他们,山路陡峭,好堵得很。洋魔在上面当然不会变成野鹞子飞走。喇嘛们一念经,就飞不走啦,飞不走又下不来,他们就得饿死。我们还有两个民兵代本团,就埋伏在洋魔来路的两边,看见了吧,就埋伏在那儿,那儿。一等我们包围了山头,就冲出来切断洋魔的援兵。洋魔要是打炮就退出阵地,炮一停就进入阵地。这样围的围,堵的堵,半个月以后四座山头上就会密密麻麻落下神鹰和乌鸦来。我们就问,山头上还有没有没死的洋魔?神鹰和乌鸦会说,都死啦,死得一个不剩啦。我们再问,洋魔的肉香不香?神鹰和乌鸦会说,洋魔都饿成了皮包骨,没肉啦。这时候,围住四座山头的两个僧兵代本团、朗瑟代本团和森巴军就和两个民兵代本团伙在一起,包围洋魔的援兵。援兵是没有多少的,我们先把大炮收拾掉,再把步兵收拾掉。”
    俄尔总管率先笑起来。别的人也都笑了,除了罗布次仁。
    俄尔说:“看来山头是不能占领的,幸亏西甲喇嘛回来啦。”
    罗布次仁说:“谁说山头不能占领,我的人就要占领山头。”
    沱美立刻说:“连我这个上师都得听西甲喇嘛的。”
    俄尔也说:“摄政大人的堂弟啊,从隆吐山开始,就是西甲喇嘛指挥打仗。”
    罗布次仁说:“所以我们西藏的前线从脚趾跑到大腿上来啦。一个逃命的下等喇嘛怎么会指挥打仗?西藏没人了吗?我们这些吃着高级糌粑喝着高级奶茶的人,就没有高级主意吗?马有腿不跑,没有腿的蛐蟮倒奔跑起来了。有山头不占,围起来不打,等着洋魔自己饿死,哈哈,洋魔能自己饿死?这不叫抵抗洋魔,叫供奉神仙。怪不得我们一败再败。”
    西甲喇嘛没听他说什么,又到处走动着前后左右望了望,确定自己的部署没有错,便说:“我是不该回来的,想到我还有战略战术,就回来啦。现在我把战略战术告诉你们啦,我要走啦。”说罢就朝山下走去。此刻,装在他心里最沉的已不是抵抗洋魔的战争,而是达思牧师的话了:桑竹姑娘还活着,在容鹤中尉的队伍里。达思牧师还说: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救她,但是你千万不要带很多人。你可以来找我,我每夜都会离开营地修炼,我修炼的地方在营地的东边,如果东边没有树林,我会支起一顶绿色的帐篷。
    俄尔总管说:“回来,回来,西甲回来,你去哪里?”
    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同时跳过去拉住了他:“你是指挥官,你怎么走了?”
    西甲说:“我现在不是指挥官啦,我是西甲喇嘛,我已经无心打仗,我要去救一个人。”
    俄尔说:“救谁?”看他不回答,又说“救一个人重要,还是救西藏重要?”
    西甲毫不犹豫地说:“救一个人重要。”
    俄尔吃惊得半张了嘴:“什么?西藏是佛的西藏,你不知道吗?佛祖啊,这个喇嘛不要你了。”
    西甲说:“这个人我不救就死啦。西藏我不救还有这么多人救。”
    俄尔说:“这个人是什么人我派人去救。你必须给我留下,洋魔就要来了。”
    西甲喇嘛摇摇头。他想说桑竹姑娘比整个西藏更重要,想说他的爱就跟他的佛一样是他的主宰,想说他的姑娘没有了,还要西藏干什么?想说为了爱这个姑娘他什么都可以放弃,包括战争,包括西藏。但他把想说的都没说,关起耳朵不听劝阻,执拗地下山去了。
    山下,陀陀喇嘛们都等着西甲喇嘛。西甲回来了,他们又要跟着他了,活也好,死也好,对他们都是幸运。但是西甲告诉陀陀们:“你们不能跟着我,你们就在那里,看清了吧,朝圣路往左有水汽的地方,那就是隘口。你们在隘口前修起一道石墙,然后就待着别动。不到洋魔冲到鼻子底下,你们不要出击。”
    有个陀陀喇嘛担忧地问:“那要是洋魔不冲到鼻子底下呢?”
    西甲说:“不冲到鼻子底下就好啦,说明我的战略战术成功啦。一旦到了你们出击的时候,你们就没有活的可能了。但是西藏会活着,别的人会活着。”说着,他朝山头看了看。
    山上,罗布次仁正在呜里哇啦说着什么。沱美活佛在空中甩起袈裟袖子,鄙夷地驱赶着他的话,不想让它进入自己的耳朵。奴马代本和朗瑟代本快步朝山下走来。西甲喇嘛知道又是来阻拦他的,便奔向一匹散放的马,骑上就跑。
    就像戈蓝上校预料的,容鹤中尉并没有倒下,00米的海拔对他没有任何威胁。作为军人,他十年前就来到印度,驻扎过布鲁克巴、廓尔喀和哲孟雄,驻扎的地方都是靠近西藏的高原,高海拔的缺氧和寒冷,他早已适应了。他看到英国人躺倒了那么多,就意识到十字精兵不可能继续前进了。一个难得的休整之夜突然降临,让他想到为什么不能是今夜呢?或许今夜是最后一夜,上帝恩赐的机会只能有一次。于是如同戈蓝上校想象的那样,他在远离帐篷群的地方扎起了自己的帐篷,然后以审问为借口,让两个廓尔喀人把捆绑着双臂的桑竹姑娘押了进来。看押桑竹姑娘的廓尔喀人当然知道中尉想干什么,知趣地退出来,躲进黑暗,偷听着也守卫着。
    强奸,对一个以征服他国异族为目的帝国军人来说,并不算什么新鲜事,即便在信仰上帝且作风肃正的容鹤中尉身上,该发生的时候照样发生。记得那年在布鲁克巴,他强奸一个皮毛商的妻子,那女人最后居然说:你那个东西真大,我以为牛来了。接下来的半年里,几乎不是他强奸她,而是她强奸他了。还有一次,在廓尔喀,他拿枪逼着一个喜马拉雅山南麓藏女脱掉了皮袍,就在他欣赏着藏女的身体,这儿捏捏那儿摸摸的时候,女人扑过来抱住他,做出缠绵接吻的样子,却一口咬烂了他光尖的鼻头。他疼得跳起来又坐下,坐下又跳起来,眼泪都出来了。这一次目的没有达到,似乎鼻子关联着那东西,鼻子欠安,那东西也就软了。从此他一直对藏民女子怀恨着,也好奇和巴望着,似乎那是一顿他应该吃到却从来没有吃到过的美餐,诱惑得他饥渴难耐。让他遗憾的是,后来的几次强奸,都发生在他跟布鲁克巴女人、廓尔喀女人和哲孟雄本土女人之间,他居然再也没有得到一个单独面对藏民女子的机会。
    但是现在,机会有了,不仅有藏女,而且有时间。
    这是一个多么美丽的藏女。记得在则利拉山下,在看到她从母熊身边站起来的一瞬间,他的心完全不跳了。然后突然又狂跳不止,就像胸内有一头腾挪跌宕的困兽,嘭嘭嘭地发出重锤打鼓的声音。容鹤中尉对这个女人的感觉,跟西藏人是一样的:她不是人,是仙女下凡。她具有东西方兼容的美丽,无论她哀伤还是平静,撩动的诱惑里,总是强调着深渊一样的性的神秘。容鹤中尉当时心里一阵乱痒,觉得面对这样的女人,你要是放过她,就对不住上帝的安排了。
    容鹤中尉志在必得,就在今天晚上,他要让自己澎湃的激情得到抚慰,要在一个渴盼已久的西藏姑娘身上成就一个英国男人的雄野和疯狂。
    本来他可以不这么着急。他在十字精兵里雪藏了她,又派几个亲信一直在队伍后面看押着她,想等待战争出现一个较长的间隙后,再来悠闲地享受。但现在戈蓝上校已经知道了,很难说上校会做出什么决定:杀了她,放了她,或者被上校窃为己有,都是有可能的。而且,达思牧师已经告诉西甲喇嘛他的爱人还活着,这个不怕死的喇嘛会不会带着他的部下前来劫持呢?来了也好,倒是给他提供了一个伏击劲敌的机会。仅仅是为了这姑娘,他也将毫不留情地一枪嘣了西甲喇嘛。但是他不能为了这个想象中的伏击而浪费一晚上的时间。他要一举两得:自己不闲着,也让自己的士兵埋伏好。干了这姑娘,也干了胆敢来劫营的西甲喇嘛。
    这会儿,容鹤中尉单独面对着这个他已经心爱了好些日子的藏民姑娘。他说:“你好。你想不想吃东西?或者想喝点什么?”好像他们到了酒吧,这里有琳琅满目的选择。又说“你最好放松一点,其实没什么,你是一个漂亮的女俘虏,我是一个英俊男军官,在所有的战争中,这种事情经常发生。”
    桑竹姑娘听不懂对方说什么,但也知道今夜将发生什么。自从她被容鹤中尉抓起来,她就一直担忧发生这种女人最不堪忍受的羞辱。野蛮的军人,强奸一个女人算什么?连信仰佛教的西藏军人都会这样,何况是上帝教唆下的洋魔呢。她想为什么母熊没有一巴掌扇死自己呢?她害了它的孩子,它为什么还对她那么好?对桑竹姑娘,母熊的最后一扑也仍然是温情脉脉的一次拥抱。它没有伤害她,或者它本打算报复这个诱杀了它和它孩子的美丽姑娘,但最终还是放弃了,只把最后一口气息喷吐在了她惨白的脸上。甚至母熊都想到了不用自己沉重的身子压伤她,它歪斜着滑过她,朝一边轰然倒去。死了,这次真的死了,任凭桑竹姑娘怎么呼喊也喊不回来了。
    公熊,也许这个高大的英国人是一头公熊的幻变,来替它的妻子和孩子报仇。要是这样,她倒情愿接受惩罚,但不是羞辱,而是死亡。桑竹姑娘想到了死亡,她知道唯一避免羞辱的办法就是死亡。她摇晃着身子挣扎着:“松开我,松开我。”想死是很容易的,要是没有绳子绑缚,她早就死了。
    容鹤中尉知道她想干什么,挪过来,坐到她跟前,摸摸她的脸,又摸摸勒紧的绳子,毅然抽出了一把明光烁亮的英国军刀,在她眼前晃了晃,似乎想让那寒冷的光芒把她眼睛里的寒光逼回去。但是恰恰相反,她的眼光更加寒烈了,比尖刀更加锐利地投射在他脸上。他的手不禁一抖,不是怕了,而是发现一种凛凛不驯的美氤氲在她脸上,就像一层雾覆盖了西藏山水的美丽。
    容鹤中尉说:“我干你用不着给你松绑,很多士兵都是这样干的,我以前也这样干过。但是这次不同,这次我面对一个美丽得超出想象的姑娘。我是一个喜欢艺术品的人,当你在我眼里变成最完美的艺术品时,我不希望让你受到任何伤害。我们应该像最自然的男女那样,做完我们必须做的事。你能做到,想一想等你做完以后,我会立刻放你走,你就能面带笑容看着我了。”
    桑竹姑娘完全听不懂他说什么,本能的反应就是仇恨:“松开我,松开我。”她觉得只要给她松绑,一切就都会改变。
    容鹤中尉再次在她眼前晃晃刀,显然是威胁:当然我要松绑,我有刀在手,不怕你不听我的。他把刀尖指向她胸前五花大绑的绳子,轻轻挑着,突然一用力,挑断了一节绳子。桑竹姑娘的眼睛砉然一亮,眼珠滚动了一下,就像最美的宝石在白色的托盘上翻了个身。容鹤中尉心里细细一揪,默然赞叹地摇摇头:真美。
    现在,他要挑开她的衣袍了。她浑身颤动,身子尽量往后靠着,嗷嗷嗷的叫声,是惊恐的野兽面对宰杀时的那种声音。容鹤中尉愣了一下,看看她的嘴:异常完美的曲线,怎么可以发出这种声音呢?他说:“你应该唱起来,这样美的嘴只能唱歌,而且是你们西藏最动听的情歌。”
    桑竹姑娘还是听不懂,双臂朝外用力,觉得绳子依然很紧,就低头张嘴去咬那绳子。她露出了牙齿,洁白的颗粒就像湿润的珍珠。容鹤中尉一瞬间有些恍惚,似乎他面对的不是一张人的嘴,而是向他张开的吐露珍珠的蚌体。他伸过手去,想用拇指和食指捏起一颗珍珠。而桑竹姑娘的理解依然是羞辱,居然羞辱到嘴里来了,她一口咬下去,如同一只叼咬食物的母狼,准确而狠恶地咬住了他的手指。
    容鹤中尉惨叫一声,看她还不松口,绝望地说:“上帝啊,怎么会是这样?”
    他绝望的当然不是自己流血的手指,而是桑竹姑娘的举动,仿佛她无论遇到什么都应该优雅地含羞带露,保持艺术品的尊贵与美好;仿佛她的咬噬不是因为他的挑衅,而是她的主动进攻。桑竹姑娘终于松口了。容鹤中尉来不及看一眼自己的手指,忍着痛,迅速撕开了缠着她的绳子,焦急地说:“不用咬了,收回你的牙齿,它怎么能咬绳子呢?这么肮脏的绳子。”
    桑竹姑娘站了起来,手里攥着半截的绳子,眼睛里的光亮忽一波是怨怒,忽一波是凄惨。她现在可以死了,再也不担心羞辱加身了。怎么死还没想好,但在死前她一定要按照仇恨的规则,发泄出积郁了多少天的愤懑。她冲向戈蓝上校,用半截绳子抽着他。他左右躲闪,头碰到篷顶的马灯上,不大的帐篷摇晃起来。
    突然,容鹤中尉一把揪住了抽过来的绳子:“你是不是从来不照镜子?你发怒的时候就不是你了,姑娘。如果你想让自己变得丑陋不堪,就应该拿起刀剑,而不是绳子。”他夺下绳子,跨前一步,用刀逼着她,一把撕她过来“不要乱动,在我的怀里你绝对不要乱动。”
    这次桑竹姑娘似乎听懂了,一动不动地盯着他手中的刀。
    容鹤中尉用刀尖顶着她的肚子。他觉得这时候她应该紧张、害怕、脸色惨白,然后浑身瘫软,倒地就范,觉得她不应该这样硬帮帮地站着不动。不,她也不是站着不动,她在缓缓靠前。不是他的刀子顶着她的肚子,而是她的肚子顶着他的刀子。噌的一声,皮袍破裂了,她更加坚定地靠过来,心中眼里是欢笑的:死了,我就要死了。西甲喇嘛,被你抛弃后依然爱你就像牛羊爱青草的女人,就要死了。容鹤中尉一阵胆怯,好像刀尖对准的是他自己。他只想得到她,不想让她死,不想让完美在自己面前消失。而她宁肯死掉,也不想让他得到。又是一声皮袍破裂的声音,差不多就要挨到皮肉了。他一把推开她,猛地收回了军刀。
    “姑娘,你真的不想活了?为什么?”容鹤中尉居然不知道桑竹姑娘为何想死。“在我们英国,最美丽的姑娘都是明星,就是天上的星星。她们永远闪亮,不会陨落。她们就像女王,走到哪里,哪里就会欢声雷动。可是在野蛮的西藏,你这样美丽的姑娘,却只能跟着一个下贱的喇嘛,在到处都是尸体和鲜血的战场上跑来跑去得弄脏自己的脸、撕烂自己的衣服。你看看你的手吧,多么细嫩的手却只能搬石头、拉马牛,而不是捏着纤尘不染的银叉银勺子,或者戴着洁白如絮的手套。姑娘,想一想,也许你不该离去。在你跟我做完这件事情以后,你可以继续留下,永远留下。等结束了十字精兵的神圣进军,跟我去印度,去英国,去伦敦的圣保罗大教堂瞻仰撒克逊王,他是我们的先王,或许也会成为你的先王。”
    桑竹姑娘根本就没听他说什么,只想着自己如何死。死在刀子面前已经不可能了,那就死在弹雨中,你洋魔的子弹不是厉害吗?来啊,打死我。她已经想好怎样才能引诱子弹的射击了。她突然龇牙咧嘴,兽叫着,面孔出奇得狰狞丑陋。
    就像一件白璧无瑕的艺术品已经破碎,容鹤中尉绝望地捂住了自己的脸:“谁让你变成这样的?我吗?英国人吗?战争吗?上帝啊,怎么可以忍心让她这样?美丽起来,赶快美丽起来,就像我最初见你时那样。”
    趁着容鹤中尉捂脸的机会,桑竹姑娘一头扎向了帐篷外。
    她拼命地跑,惹人注意地喊叫着,跑向了英国人麇集的地方。她知道当洋魔追不上你时,他们就会开枪打死你。
    然而,她跑了很长时间,叫得嗓子都哑了,也没有等来枪声。
    周围都是容鹤中尉的部下,谁敢开枪。容鹤中尉就在她后面,疯狂地追撵着,好几次都摔倒在草丛洼地里。桑竹姑娘西藏人的身份这时候帮了她的忙,脚下认得她,她也认得脚下,夜色的堵挡、一路的坎坷对她不起作用。她跑出了容鹤中尉的部队驻扎的地方,跑进了廓尔喀人驻扎的地方,然后又跑进了另一支英国人驻扎的地方,跑进了司恩巴人驻扎的地方。仿佛她已经跑遍西藏,西藏到处都是洋魔和洋魔雇佣的人。但她还得叫唤着跑下去,跑下去才能引来子弹,要紧的是不能让他们抓住。她看到容鹤中尉已经被甩掉,看到许多只眼睛躲在黑暗里窥伺着她:奇怪了,他们为什么不开枪,难道不知道我是西藏人,不知道我正在逃跑?突然明白了,这里到处都是大炮,洋魔也许会向她开炮。她迎着翘起的炮筒跑过去,喊着:“开炮,开炮,轰,轰。”她的身子撞到了炮筒,炮身纹丝未动,她却一个趔趄摔倒在地上。她爬起来,瞪着沉重坚硬的大炮,想到也许又有新的死法了:不是被炮弹打死,而是自己撞死。她一头撞过去,感觉到的却不是坚硬,而是柔软,猛然抬起头,发现她已经在一个男人的怀抱里了。
    那男人一搂就搂得很紧,紧得她都喘不过气来。更可怕的是,她双脚突然离地而起,随着那男人快速移动着。等男人停下来时,她看到了另外两个男人,都是黑黢黢的高大的身影。更可怕的事情就在这个时候发生了。她被蒙住了嘴,被摁倒在地上,被扒掉了皮袍。地狱蓦然来到了桑竹姑娘面前,冰炭煎熬,撕心裂肺,让她经历着世人所能承受的最大磨难。三个男人的****就像万发炮弹的轰击,让这个西藏女人皮开肉绽、五内俱裂却没有死亡。最不幸的就是没有死亡,就是在战争之下备受创伤、死去活来却感觉犹在、意识如常。
    而死去的却是那三个快活了一瞬间的男人。他们正要离开,容鹤中尉刚好赶到。中尉吼起来:“野兽,野兽。上帝啊,他们把她怎么了?”一阵揪心的痛,他撕住了自己的胸襟。他天性里储满了对美的向往和占有的欲望,他以为桑竹姑娘就是美的象征和美的全部,是西藏美和东方美的人格化。但是现在,美、整个西藏的美和东方的美,就这样残酷地破碎了。他的感觉就是****了他自己、他的心灵,不,****了他骨血里真正的上帝。他想都没想,就拔出抢来,对准了三个男人。
    三个男人对容鹤中尉笑着,决不相信他会开枪。有什么理由呢?他们并不知道这女人在中尉心里的地位,也不知道此前发生的一切。一个漂亮的西藏女人自己闯进了他们的营地,闯进了男人的黑色欲望,接着就发生应该发生的一切。他们想:今夜正好,不用出去到处追逐寻找,就可以借口战争而肆行无忌地男人一把了。所以当他们在容鹤中尉的枪声中仆倒在地时,仍然懵懂着,至死不知道为什么会死。
    桑竹姑娘站了起来,看都没看一眼身边死去的三个男人。她蹒跚而去,不想跑,也跑不动了。速死的念头也正在消失,她只想见到西甲喇嘛,告诉他:报仇,报仇。然后再死。但是她没走出去多远,就走不动了,呻吟着歪倒在地,挣扎了几下,就昏死过去。有个不远不近跟着她的黑影突然窜过去,抱起她,快速朝营地东边走去。东边的沟壑里,一顶绿色帐篷在风中颤抖。
    容鹤中尉打死了三个男人后,才意识到打死的是自己人。他提着枪转身就走,想赶快逃离杀人现场,也想拦住桑竹姑娘,尽管破碎的不能修复,但也不能让她就这样离去。但是他走不了了,许多司恩巴人围住了他。人人都问:为什么要杀死我们的三个兄弟?就因为他们****了一个西藏女人?你们英国人强奸****的还少吗?司恩巴人要跟容鹤中尉论理,论****无错的理,容鹤中尉当然无理可论,推搡着他们要离开,结果他把一个人推倒了。他杀了三个他们的兄弟,却还这样蛮横无理。所有的司恩巴人都望着卡奇。卡奇是印度司恩巴人中仅有的富商,本来就是司恩巴人的头,加上作战勇敢,几天前被戈蓝上校任命为大佐。
    卡奇大佐怒吼起来,一招手,所有的司恩巴人都扑向了容鹤中尉。
    戈蓝上校亲自带人从司恩巴人的群殴中救出了容鹤中尉。当容鹤中尉被几个英国士兵簇拥着落荒而去时,戈蓝上校指着司恩巴人,怒脸训斥了一顿,意思是说,我们花了钱雇你们来,是让你们打西藏人的。而你们却像喂不熟的狗,把撕咬的矛头对准了英国人。他没提被容鹤中尉打死的三个司恩巴人,高等种族的意识让他觉得司恩巴人完全不能和英国人相提并论,这三个人的死亡也不能构成殴打容鹤中尉的理由。卡奇大佐不吭声,所有的司恩巴人都不吭声。他们用比黑夜更黑的眼睛望着离去的戈蓝上校和一群英国士兵,在静默中埋葬了三个被容鹤中尉枪杀的兄弟,然后唱起了司恩巴人的怀乡歌:
    哦,司恩巴,司恩巴,美丽宁静的故乡,
    清晨的薄雾里,走来了背水的妈妈;
    哦,妈妈拉,妈妈拉,石锅里开满桃花,
    远去的孩子,还有背着猎枪的爸爸。
    戈蓝上校远远听着歌,心说上帝啊,我的耳朵怎么了,听不出这歌声是悲伤的,还是喜庆的。
    他看了看怀表上的时间,疲倦得打了个哈欠。但睡觉是不可能了,必须尽快出发,让西藏人看到条约,然后在战争后的平静中,进入西藏腹地。
    戈蓝上校派人传令:所有不惧怕高海拔的司恩巴人、廓尔喀人、哲孟雄人和南麓藏人,立即拔营启程。
    然后他把容鹤中尉叫到了跟前,指责道:“我要惩罚你在战争结束前的这个神圣夜晚,给我增添了新麻烦。中尉,小心司恩巴人杀了你。你必须留下,让那些被高原气候击倒的英国人赶快恢复健康,前面是更加光荣的路,有康马,有江孜,还有圣地拉萨。在通向光荣的道路上,我们大英帝国的士兵必须走在最前面。还有,我只带走二十门山炮,别的山炮都留给你,你要保证它们一门不少,它们是上帝犀利的眼光,对西藏人最有震慑力。少了它们,我就要你的命。”
    容鹤中尉说:“上校,对一个真正的军人,这样的惩罚未免太重了。我不能留下,你应该让我走在最前面,用死亡的危险惩罚我。”
    戈蓝上校拍拍皮匣子里的条约说:“也许不会再有死亡的危险了。我把达思牧师留给你,如果他的地图上有更便捷的路线,你们或许还会在前面迎接我们。”
    十字精兵开拔的时候,曲眉仙郭的夜色里出现了随人鹰的叫声。人们看不见它的影子,只能听到它的声音从一个隐秘的地方闪电一样划过来,驱散着迷迷糊糊的睡意。没有人想知道随人鹰落在了什么地方,除了尕萨喇嘛。他悄没声地往前走去,突然愣住了:和随人鹰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人。怎么这个人在这里?
    西甲喇嘛从曲眉仙郭原野的北边走向南边的途中,遇到了戈蓝上校率领的十字精兵。他赶紧下马躲进路边的丘陵,藏好马,爬在高处窥伺着行军的队伍。直到队伍走完,他也没看到想象中被绑起来拖在马后的桑竹姑娘,甚至都没有看到容鹤中尉和达思牧师,寻思洋魔在后面还留着人,便继续往南走。
    午夜时分,他闻到了洋魔的气息。下马步行,不一会儿就发现有哨兵晃来晃去,营地到了。他赶紧拉马后退,看到身右一片黑黝黝的山丘,心说怎么山丘跟山丘都是同样的形状、都斜长着一棵树?再一看,虽然没看清,却明白了:都是一排排的大炮。他继续后退,然后东拐,离开营地很远,才看到一顶门内亮着酥油灯的帐篷。
    酥油灯是献给一尊半尺高的时轮金刚像的。达思正在修炼。西甲喇嘛一进去,达思就掐灭了灯捻,让他坐下。西甲喇嘛不坐,立等着要对方告诉自己桑竹姑娘在哪里,好去营救。达思叹口气,不说话。西甲只好坐下。
    达思说:“你来晚了,那姑娘,很惨很惨。”
    西甲喇嘛瞪着达思牧师,虽然看不清对方的面孔,但知道对方的眼睛是闭着的:“很惨?那一定是我不愿意看到的惨。快告诉我她在哪里?”
    达思说:“我已经说了,你来晚啦,来不及啦。”
    西甲说:“你是说,她死啦?怎么死的?尸体在哪里?”
    达思说:“你不要再问了,我没见到尸体。”
    西甲跪在地上,哭着说:“好人,你快告诉我到底发生了什么。”
    达思冷酷地说:“我不能告诉你。”说着把一团衣服塞到西甲怀里“把你的袈裟脱掉,穿上这套英国人的军服,不然你跑不出营地。”然后又把一布袋半融化的热酥油和一个小盒子放到他脚前“这是我给你准备的,小盒子里是火柴。不会用吧?我教给你,这样,这样,比火镰和火石方便多了。”
    西甲喇嘛呆愣了一会儿,开始摸黑脱袈裟,换军服,然后提着酥油出去,把袈裟缠在马脖子上,拉着马朝前走去。
    着火了,这是复仇的火。为了死去的桑竹姑娘,西甲喇嘛点着了大炮。不是所有的大炮,但至少有十门,十门大炮身上,都被他抹上了酥油。火柴果然好使,噌一下就着了。炮腿旁边是一箱箱的炮弹,炮弹也着了,接着就是爆炸。营地上的英国人喊叫着,但没有人敢过来救火。再说怎么救啊,这是个离河流至少一公里的地方。容鹤中尉放弃救火,指挥那些强挣着爬起来的英国士兵包围火场,抓住那个放火的人。一个穿着英国军服的人骑马跑向包围的人。包围的人赶紧给他让开路。黑暗中谁都看不清他的面孔。等跑没了影儿,英国人才意识到,刚才那个跑走的就是放火的人。容鹤中尉哪里肯放弃,带领十几个人骑马追了过去。
    西甲喇嘛跑了几个箭程就慢了下来,一是马乏,二是心伤,只想着死去的桑竹姑娘,都把洋魔很可能会追上来的危险忘了。
    天色渐渐豁然,随着他的身影被晨曦照亮,追兵的马蹄和枪声骤然而至。西甲驱马就跑,马却一头栽倒,把西甲掀翻在地。西甲爬起来,看看马已经中弹而死,就打消了逃跑的念头,坦然看着追过来的容鹤中尉和十几个英国人,轻声念叨着:“佛祖,看着我,看着我为西藏而死。”
    但是这个时候佛祖还不想看到他的死亡,西藏还在打仗,他必须活着。又有了一阵枪声,从一侧的土岗上打过来,打倒了几个英国人。接着就是一阵呐喊。容鹤中尉一看有埋伏,朝西甲喇嘛放了几枪,调转马头,奔命而去。
    西甲喇嘛呆立着:谁埋伏在这里救了他?片刻,一群人从土岗上走来,边走边喊:“西甲,西甲。”
    原来是魏冰豪率领的游击部队:原森巴军的二十九个藏兵和他在寨子里招收的十一个的猎手,一共四十个人打到现在一个不少。西甲喇嘛听了魏冰豪打游击的情况,赞叹了一番说:“你零敲碎打好是好,但要彻底打败洋魔还得靠多多的人、大大的仗,你跟我回去吧,就回到森巴军去,森巴军的人越来越少了,正需要补充呢。”
    魏冰豪送给西甲喇嘛一匹刚刚从英国人手里缴获的马。一行人朝北走去。
    西甲喇嘛走得很慢,心情不好,连马都受到了感染,好几次,马都自动停下来,看着他说:你为什么不打我一下呢?是不是不走了?西甲望着马回头看他的眼睛,用拳头捶捶马的腰:“桑竹姑娘,桑竹姑娘,我心里只有桑竹姑娘。”马小跑起来,似乎比它的新主人更懂得此刻真正危机的不是爱情,而是战争。
    等西甲喇嘛再次穿过曲眉仙郭原野,走向北边自己人的阵地时,面前的景象让他几乎从马背上一头栽下来。
    果然就像他预言的那样,谁登上山头,山头就是谁的坟墓。要命的是,登上四座山头的不是十字精兵,而是西藏人,是罗布次仁的两个民兵代本团。他们在山头上一望见十字精兵就打,打死了好几个也不见还击,就觉得对方是不堪一击的,高兴得又喊又跳。等到十字精兵开始还击,才知道高兴得太早啦,战争就是战争。当炮弹呼啸而来时,他们在光秃秃的山头上躲无可躲,只能眼看着血肉横飞。更糟糕的是,四座山头都是后面陡峭,无法上下,要想躲开炮弹只能从正面往下冲。但一冲下去就又暴露在了十字精兵的机枪和来复枪的扫射面前。那些第一次上战场的西藏民兵,在罗布次仁的错误指挥下,死满了山坡。
    圣史上说,西甲喇嘛说对了,十字精兵到来时,先是一队,再是两队,后面是三队。这是廓尔喀人组成的先头部队。炮击之后,他们抢先登上了最高的山头。然后戈蓝上校指挥主力部队占领了另外三座山头。躲藏在山头后面的俄尔总管,牢记着西甲喇嘛的部署,看到十字精兵已经占领山头,便指挥两个僧兵代本团和朗瑟代本团以及森巴军围住了四座山头。但是原本应该埋伏在洋魔来路两边的两个民兵代本团,已经死伤大半,无力战斗,不能切断敌人的援兵,只能看着黑压压的援兵冲过来,打散围住山头的西藏人。
    接着,地面上和四座山头上的十字精兵一起向西藏人开火。西藏人全线溃退。
    西藏人沿着古老的朝圣路,来到隘口,奔向一道石墙。疯狂的溃退后面是疯狂的追撵,十字精兵的速度几乎赶上了枪弹。俄尔总管和他的卫队、沱美活佛、罗布次仁、奴马代本、朗瑟代本、楚臣代本、江村代本以及他们率领的藏兵、僧兵和民兵还没来得及翻过石墙,敌人就追到了跟前。一杆杆来复枪的枪管顶到了西藏人的脑袋上。十字精兵近距离开枪,就像枪毙人那样,朝着人的后脑勺,打得脑浆飞溅。这是戈蓝上校强调过的杀敌方法,意思是这不仅仅是战争,这是上帝在惩罚罪犯。
    但是,似乎上帝也不愿意借着他的名义肆行屠戮,石墙后面突然出现了一群陀陀喇嘛,他们鱼跃而起,一个个就像飞起来那样,落下的同时,一脚踢瞎了洋魔的眼睛。几乎所有冲到石墙跟前的十字精兵都看不见了,他们有枪打不准,回身想跑,又是人碰人跑不动。陀陀喇嘛们拿着刀剑棍棒,把这些冲到鼻子底下的洋魔一个不留地打翻在地。停止逃跑的俄尔总管大声叫唤,命人把翻倒在地的洋魔全部处死。
    陀陀喇嘛们接着往前冲,发喊着,咒语满嘴,真的是刀枪不入、所向无敌了。他们几乎冲到了戈蓝上校跟前。一队司恩巴人在卡奇大佐的指挥下,扑过来保护戈蓝上校。他们是可以看得见的,连他们的来复枪也都长了眼睛似的,枪响人倒,一大片,又是一大片。冲过来的陀陀喇嘛在不到十分钟的时间里,全部倒地,死尽了。西藏的陀陀按照西甲喇嘛的吩咐,用自己的死亡堵住了洋魔的追击撵打。
    圣史上说,发生在曲眉仙郭北边的这场战斗,让西藏人又一次意识到了指挥的重要。因为完全是罗布次仁自以为是的错误,他是摄政王的堂弟,他向前线总管俄尔噶伦一再保证,自己一定能打赢这场战斗。俄尔总管无奈,只好同意了,只是强调说:“你必须为摄政王负责,你不能失败,你失败就等于摄政王失败。”
    尽管可以避开十字精兵,但西甲喇嘛没有回避。他骑着马,带着魏冰豪的人,视察战场一样走过了戈蓝上校的身边。
    卡奇大佐用身体护住戈蓝上校,命令司恩巴人打死西甲喇嘛。
    戈蓝上校制止了他,大声说:“西甲喇嘛,原来不是你在指挥这场战斗。你去哪里了?去回你的姑娘了吗?她在哪里,你怎么没有把她带回来?遗憾哪,你不会再有指挥战斗的机会了。”
    西甲喇嘛不理他,看着一个个仆倒在地的陀陀喇嘛,看着四座山头的坡面上死去的西藏民兵和他们的女人孩子,看着那些洋魔和西藏人交叉一片的尸体,默默地走着。
    他来到石墙跟前,下马,然后从边上绕过石墙,缓缓走向了俄尔总管。不说话,谁也不说话。突然,西甲喇嘛像一尊怒目金刚那样悲愤地问道:“我的战略战术呢?”然后便号啕大哭。他哭桑竹姑娘,哭转眼死去的这么多西藏的男人和女人以及孩子,哭被佛抛弃了的西藏悲惨的命运,哭他忠心耿耿的摄政王迪牧活佛。
    俄尔总管惭愧难当地说:“都怪我呀,我不该听罗布次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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