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跟大牤牛的较量中败下阵来的大把式,不甘心一个光葫芦头愣小伙子取代他的位置,就在收麦以前打造新场时露了一手。他的名字叫刘铁头,他说我不信我这块铁疙瘩会一头碰到钢刃上。他噙着旱烟袋,把竖在村头的一个大石磙抱在怀里如同抱着一捆没有分量的麦秸,一口气越过路沟,依旧抱着石磙“没事人儿”似的站在地头,与前来帮工的“麦客”谈论了天气以及在明天还是后天天不亮就开镰的问题,才悠悠然去到新造的打麦场上,轻轻放下石磙,指着新场中间一棵碗口粗的榆树,喊叫说:“这是谁领的活,没看见这棵榆树碍事?”说着,就挥起镢头刨树根,又咋唬说:“过来几个人,快把这棵榆树起了!”老爷爷正在遛牲口,忙把牲口拴在石磙上,弯腰抱住榆树,晃了晃膀子,喊了一声“嗨!”榆树就“哗啦”一声被他连根拔了。他把榆树扔到场边,对已经降职为二把式的大把式说:“这是为打造新场留下的中心记号,眼下用不着了。你们填树坑吧,砸瓷实,误不了打场。”
    在后楼小窗口里,老奶奶莲子偷偷望着场上,一蹦一跳地掩着嘴笑。
    整个麦收季节,老奶奶的明眸天天在后楼小窗口里一闪一亮。后楼后边是后院,长工屋和牲口屋正对着后楼小窗。如果在后院找不到“小大把儿”目光就越过长工屋的屋顶,落在村头打麦场上。一棵高大的泡桐树用它茂密的枝叶掩盖着后楼的小窗。老奶奶拨开树枝,不时地变换角度,就会在某一片绿叶下边找到那个使她心跳加速的“小大把儿”她就咬一下嘴唇,说:“我用树叶儿扣着你哩,跑不了你!”
    刘铁头与小大把儿继续在打麦场上进行着不动声色的较量。
    精明的东家说:“一个槽上拴不下两个叫驴。”叫他俩各领一班打短工的“麦客”在两个紧紧相邻的打麦场上较劲儿。搭麦垛时,老爷爷一个人在新场上掌杈,供三个人在垛顶码垛;那边老场上,刘铁头加上一个“麦客”掌杈,供两个人在垛顶码垛。刘铁头眼看新场上的麦垛高过了这边,急忙叫垛上下来一个人替他掌杈,他爬上垛顶码垛。老爷爷就跟垛上的三个人互换了位置,三个“麦客”掌杈,供他一个人码垛。他不管在垛顶上还是垛底下,都是一顶仨。刘铁头那边不管怎样替换,总是二对二。东家在场边看得眼花,忍不住为我老爷爷喊好。刘铁头那边却乱了阵脚,没有码齐的麦个子带着刘铁头从垛顶上吐噜下来。刘铁头从麦个子底下爬出来,向新场那边撂话:“娃子喂,打完场再看谁哭谁笑!”
    后楼窗口里,又喜得我老奶奶一蹦一跳。
    摊了场,刘铁头发现那头大牤牛“恨活儿”拉套从不惜力,就抢先去牵它碾场。大牤牛一看见他就红了眼,鼻孔喷着粗气,又扎好了拼命的架势。老爷爷赶紧跑过去,大牤牛就摇着铃铛,偎在他的怀里蹭他。老爷爷牵走大牤牛,说:“刘哥,是牛挑人,不是人挑牛。”刘铁头冷笑说:“好,有我挑它的时候!”
    大石磙出活,新场上的大石磙也只有大牤牛拉得动。老爷爷在碾场时又占了先手。刘铁头隔着场向大牤牛空甩了一鞭,咬牙对牛说:“等着,我不信治不了你!”
    扬场时,老爷爷手下的一个瘦老汉不会使锨,比刘铁头手下少了一个干活的人,头一天就少打了一场。急得老爷爷满头冒火,对瘦老汉说:“你领了工钱走好,我得换人。不是我不用你,是那个刘铁头太张狂!”瘦老汉哭着说:“我也知道自己不是当‘麦客’的材料,只是家乡闹饥荒,我跟上乡亲出来打忽隆,想跟着碾麦的石磙吃两天饱饭。”老爷爷心里软了,问他:“你说你能干啥活?”瘦老汉说:“我是木匠。”老爷爷眼里一扑闪“你咋不早说?”就请他连夜打了一张“大头锨”一个木锨头就有两个大,没风时,别的木锨使不上劲,麦秸飞不起来,跟着麦粒儿下坠。他这张大头锨却呼呼生风,吹得麦秸草漫天飞舞,撩得麦粒儿如天花乱坠。做过一辈子庄稼活的“老庄稼筋”也看傻了眼。老爷爷一天三晌往前赶,到了最后一天晌午,终于赶上了刘铁头。晌午收工时,双方都只剩下一场麦没有扬出来。
    焦麦炸豆,正是雇工们出力卖命的时候,老奶奶莲子也依照往年旧例随着婶娘、嫂子,带上三根擀面杖来后院帮厨,用新麦面擀了三十斤又细又长的面条。婶娘切着黄瓜丝,老奶奶莲子就在平时用来捣米的大石臼里捣蒜。老爷爷和刘铁头统领的两拨“麦客”要饱吃一顿新麦面擀的蒜面条,再打最后一场麦。这是一个精明的东家在节骨眼儿上哄着雇工出力卖命。
    老奶奶莲子却只想着小大把儿。可是她瞅见,小大把儿的一双眼肿得像两盏红灯笼,瘦老汉牵着他像牵着一个瞎子。昨天夜晚,小大把儿趁着月光碾场,拄着鞭杆,直立在场上就睡着了,手里还牵着绳头。大牤牛知道心疼他,不用他扬鞭引路就自动拉着石磙转圈。他脑袋一栽一栽地站不稳,刘铁头等着看他的笑话,大牤牛就挣了一下绳头把他拉醒了。老爷爷用过了劲,急火攻心,白天扬场时,嗓子也哑了。刘铁头又存心暗算他,故意站在他的上风头扬场,扬起来的碎麦秸越过场边飞过来,钻到老爷爷眼里,他一揉,眼就肿了。
    老奶奶莲子看他成了瞎子,正在捣蒜的石杵子差点儿捣在手指头上。东家看见他眼肿得只剩下一条细线,也说:“糟糕,折了我一员大将!”又对我老爷爷说:“不急,先治你的眼。反正只剩下一场麦,就是少你一个人,到天黑也能打出来。不管哪边先净场,也算打个平手。”
    东家一走,刘铁头就用筷子敲着碗说:“这就是偏心眼儿了!谁害眼怪谁眼不好,节骨眼儿上顶不住,只有认输!”老奶奶接话说:“要认输,你早该认输了,他比你少用一个人哩!”刘铁头说:“莲姑娘,两边都是四个人,他有一个人用不上,不能怪兵不好,只能怪将!”老奶奶还要抢白他,婶娘插话说:“叫他们自个儿争去,咱管不了场里的事,只管叫他们吃好,就没咱的事了。”
    老奶奶捞了冒尖一大碗面条,浇了蒜汁,又额外抓了一把荆芥,浇了一勺芝麻酱,正要给小大把儿端去,刘铁头又说:“莲姑娘跟她爹一样,也是个偏心眼儿!”老奶奶说:“我还要给他点眼药哩,你点不点?”她把碗递到我老爷爷手里,又问:“你知不知道我是谁?”老爷爷说:“只听走路的声音,‘嚓嚓嚓’的,还带着‘嗖嗖’响的风,就知道你是莲姑娘。”“麦客”们哄笑起来。莲子说:“有啥好笑的?谁再笑,谁就别吃我擀的面条!”
    老爷爷饭量大,吃了三大碗蒜面也没吃饱,可他眼看不见,面条刚过了井里的凉水,就叫“麦客”们抢光了,他只好闭着眼傻等。莲子看在眼里,麻利在院子里支上鏊子,请嫂子当她的下手,用擀面条剩下的新麦面,烙起了葱花儿油饼。刚刚烙好了一张,刘铁头就吃着蒜面凑过来,手伸得长长的要拿油饼,莲子用竹签子挑起油饼,往天上一撂,油饼就打着旋儿,从刘铁头的头顶飞过去,不歪不斜,恰好落在小大把儿脸前的小竹筐里。“哪有你这样贪心的?”莲子数落刘铁头“吃着碗里的,还抢着人家没吃饱的!”不多时,油饼又打着旋儿,从刘铁头的头上飞过去。大家都看花了眼。刘铁头也自觉没趣,退到一旁说:“算你小子有福!”
    刘铁头吃完了蒜面,就带着手下的“麦客”去树阴下歇晌。老爷爷却说:“新场上的伙计不要走。”大家说,咋了?老爷爷说:“后半晌有雨,不能歇晌了,要赶紧抢场。”大家纷纷说,日头像火盆扣在头上,哪儿来的雨?老奶奶莲子也说:“你眼都看不见了,还能看见天上有雨?你好好歇着!”老爷爷摸着锨把说:“你们摸摸,锨把出汗了。”他听见挑水的勾担环在响,又说:“你们摸摸扁担出汗没有?”瘦老汉摸摸扁担,说:“可不是,扁担也出汗泛潮了!”老爷爷说:“你们再找找蚂蚁洞,看蚂蚁搬家没有?”老奶奶就跑到泡桐树下,望着蚂蚁洞喊叫起来:“哎呀,蚂蚁正排着大队搬家哩!”老爷爷说:“蚂蚁大搬家,大雨哗啦啦。真的不能歇晌了,抓紧打场吧,我今天的工钱,就分给大家了。”大家说,咋忍心要你的工钱?吃了东家这顿蒜面,就不能叫麦泡在场上!都麻利打场去了。瘦老汉说:“这些天,我跟你学扬场也学出一些门道了,我也算半个人。”老爷爷对瘦老汉说:“你对刘铁头说说有雨,干不干在他。”
    刘铁头正躺在树下打呼噜,被人叫醒了,一肚子不高兴,看看天说:“太阳像火伞,那娃子躺在凉荫儿里养神,叫别人替他扛火伞,能的他!反正东家发话了,大不了是个平手!”仰巴脚又睡了。
    这边却忙坏了老奶奶莲子。婶娘说,小大把儿这眼病用柳叶儿泡水才能洗好。老奶奶就说:“这得上树,用得着我这双大脚片了,你们别再说我疯张!”她上树采了柳叶,泡上了柳叶儿水,又假意对婶娘说:“婶儿,你去给小大把儿洗眼吧。”婶娘说:“你没看见我正在和面,晚上还得蒸二十斤面的蒸馍。”老奶奶又对嫂子说:“嫂,你去给那娃子洗眼吧。”嫂子说:“你没看见我正喂你小侄儿吃奶?你去吧,不能叫咱爹少了这员战将。”老奶奶心想,巴不得呢!
    老奶奶莲子端着一盆柳叶儿水,曲里拐弯儿找到草棚里才找到了小大把儿。小大把儿发烧烧迷糊了,正就地躺在凉席上张嘴大喘气。老奶奶鼓起勇气,一摸他的额头像烙饼的热鏊子,就慌忙端来一盆冰凉的井水,在水里涮了手巾,溻在他的额头上;又把手掌握成漏斗状,舀着柳叶儿水给他冲眼。小大把儿就地平躺着,她站着、蹲着都不顺手,看看四下里没人,干脆跪在席上,伏下身子,向他眼上吹了一口气,说:“小大把儿,我给你治治眼病中不中?”小大把儿打着呼噜,昏沉不动。她就咬断了一截麦葶儿,把他肿胀的眼皮撑起来,捏着柳叶儿向他眼里冲水,又努着嘴唇向他眼里吹气儿。一缕缕温热的、妖妖娆娆的小风,从网满了血丝的瞳仁上掠过,小风摇了摇尾巴,柳叶水涌动了一下,就把一截暗藏杀机的麦芒从眼皮底下冲了出来;又在另一只眼睛里逐出了一粒草籽儿。莲子捏着麦芒和草籽儿,向它俩啐了一口,用指尖远远地弹出去,说:“你咋不害那个人去!”又拿手巾浸了柳叶儿水,溻在小大把儿的眼皮上。小大把儿发出一声悠长的呻吟,手也扒拉了一下,触在莲子胸前的“小山包”上,她身上顿时起了一阵异样的战栗,血液涌到了脸上。
    起风了,带有雨腥味儿的西北风摇乱了满树绿叶,大杨树前仰后合,使得一个十六岁的闺女心旌荡漾。她想再为这个被疲劳和病疼撂倒了的大小伙做点儿什么,却又不知道应该做点儿什么。乌压压的云彩风涌而来,天上忽闪闪扯起一条蛇形闪电,如同在头上甩了一鞭,接着又轰隆隆炸开了一个霹雳,她就惊叫了一声,伏下身子,紧贴在一个宽阔结实的胸脯上。两根檩条一样的胳膊紧紧地搂住了她的腰肢。他们好像被自己惊呆了,互相搂抱着一动不动,等候着自天而降的惩罚。铜钱大的雨点“噗噗”地冒着白烟儿,砸在两个火热滚烫、绞缠在一起的人体上。
    叫我表侄的那个人说,我老奶奶好比一个粉白细嫩的面团,就是在这样一个风云突变的时刻叫那个小大把儿揉了几下就发开了;又好比一个青不溜丢儿的生瓜蛋蛋登时变成了水蜜大桃,叫我们穷得叮当响的老张家给摘走了。
    打麦场上的较量以我老爷爷取得的两个胜利而告终。
    不服输的刘铁头留下了一场泡在雨水里的麦粒儿不辞而别。
    夜里,一个人影影悄没声儿地钻进了牲口屋,在牛槽前一闪,又溜出了牲口屋,消失在大雨茫茫的原野上。后半夜,白河发了大水。天亮时,白河下游捞上来一个大头男人的尸体,认识他的人说:“一块铁疙瘩掉到水里,哪有不沉底儿的!”
    天亮时,大牛倒在牛圈里倒沫,倒出了一摊血水。老爷爷的眼刚刚消肿,急忙来到牛圈。牛脑袋向他怀里一靠,又吐了一口鲜血,瞪着眼死了。牛眼定定地瞅着我老爷爷。老爷爷抱着牛头大哭,说:“它还年轻着哩,它有冤情,还没顾上给我留话哩!”剥牛皮时,老爷爷不忍心看,忙把脊背扭过去,流着泪说:“毛病出在胃里。”牛胃里剥出了一把钢针,牛槽里也找到了一把钢针,掺和在大牛没能吃完的碎秆草里。老爷爷说:“我不说这个人是谁,反正,他叫水吃了。”
    此后,老爷爷就成了支取两份工钱的大把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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