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说有就有。”谢满衣揉了揉眉心,双手扶着女郎孱弱的肩头,拢在掌心里别有意味地摩挲。
    借着幽幽透进来的月光,瞧见她脸上泛着不正常的酡红,眼眶红肿,形容可怜,谢满衣微微倾身,看着她泪眼盈盈的眼睛,极轻地一叹,“从前也没发现你这样爱哭。”
    越青雨偏了下脑袋,想挣开,因哭了许久,她的声音都有些沙哑,“我们才认识几天”
    谢满衣默了会儿,拨了拨她湿润的眼睫,低声道,“我叫合璧进来服侍你更衣。”
    他松开手,转身。
    袖子被人攥住,于是又回过头,垂眸,“怎么。”
    “你去哪儿”她话说了一半,后知后觉意识到他要去接急报的,便抿住唇,偏过了脸。
    他脸上神色很淡,光下红肿的半张脸显得人有些憔悴,凝望向她,敛了下唇角,“早些休息,不必等我。”
    “谁说要等你了”越青雨抬高视线,透过黯淡的光影,瞥过他脸上清晰的指印,声音却是慢慢低了下来。
    谢满衣轻轻一笑,并不以为意,扯扯凌乱的衣襟,将鹤氅拉高一些,缓步往外走了。
    随后,有侍女进来将碎落在地上的茶盏清理干净,合璧神色复杂的过来扶着人去沐浴。
    君侯皮肤冷白,脸上的血道子便显得格外突兀,触目惊心。
    她只抬眸瞥了一眼,便不敢多看。
    谁敢打他,还打得那样狠
    不消去想,合璧也能猜出来,定然是她们娘子打的了,总归不会是君侯自己打的。
    她方才守在屋外,虽不敢偷听主子说话,但那隐隐约约的争执声还是传进了她耳朵里,不止君侯有异,连娘子眼睛也红肿着,方才应当哭的很厉害。
    合璧透过水淋淋的雾气去瞧越青雨眉眼,她眼风直抖,想问却有些不敢,只好先歇下心思,心里却是百感交集。
    他们二人之间的情谊如何,想必只这二人自己清楚了。
    夜里越青雨睡得并不安稳,天刚蒙蒙亮时身边躺了个人,她受惊睁眼,目光擦过一瞬霜白的衣角,已被人一把捞入怀中,青年淡淡的声音响在头顶,“接着睡。”
    越青雨不大习惯被他拥着,身子僵住,却又不敢乱动,他身上的檀香味,抽丝剥茧般一点点钻入她鼻端,她睡不着,这人的呼吸却很快平稳了。
    她听见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青年手臂交拢禁锢着她,带着一点冷气。
    某一瞬,她从他怀里撤开些,仰着头去望他眉眼,鬼使神差地,她伸出手去捋他额前的碎发。
    青年却倏然睁开眼,凤眸里带着不大清醒的水光,只一息,便缓回了神,半垂着眼,幽深的瞳仁锁住她,眼尾单薄的肌肤漫上潮湿的红。
    她侧头,脸上带着不自然的红晕。
    光线昏暗,他的神情隐在阴影中,声音微哑,“我将带兵往并州,你可随我一道,亦可先行回
    涿郡。”
    越青雨双眸微睁,语气颤然,“去并州做什么”
    他伸手摸摸她发顶,温和道,言语中情绪很淡,“扶乐郡业已失守,并州牧与我父亲曾有交情,派人来求援,我应下了,要领兵去讨伐。”
    太子先前剿匪不利,并州占山为王的山匪趁朱吾之难,又蠢蠢欲动起来。
    这波人深夜趁守卫不防,攻入了扶乐郡,将郡守一家关押在狱中,那匪首自封了个官职,盘踞在了扶乐郡里,弄得城里人心惶惶,百姓稍有不慎,便要被穷凶极恶的山匪取走性命。
    扶乐郡是定州与并州之边界,易守难攻,并州牧不敌,向定州发来援书,要引兵剿匪。
    谢满衣本不必亲自去,只那些土匪不似一般人,又迫害百姓,旨在撼动人心。
    况且叶神枝与清衍二人,此刻想必也被困在了扶乐郡内,那伙人便与河间王旧部脱不了干系。
    女郎眨着潋滟的眸抬眼望他。
    她的声音轻轻的,带了点颤音,“我跟你一起。”
    谢满衣似乎早有所料,只嗯了一声,回看她的目光极为复杂。
    他拦腰提着人,将人往上带,最终埋在她锁骨处,情不自禁地往里贴。
    “滟滟”他喃喃,却没了后文。
    他们是与郑翘一行人一同行路的。
    驿站之内,这女郎君自车舆而下,与他们同坐一张桌,虽然面无表情,但是神情很不自然,如同稚子一般充满着好奇,多次抬眼打量她。
    越青雨很难装作不知,只得抬眸,回望过去,“郑娘子,可有事要与我说吗”
    “谢夫人”郑翘抓住机会冷笑,从袖里拿出个钱袋子来,扔在案几上,“你已为人妻,便不该与旁的男子来往,阿离虽是卑贱的伶人,却是我郑翘看中的人,望你远离。”
    她生的艳丽,双颊密布浅褐色的斑点,却丝毫不影响她的气势,郑翘挑起眼尾,冷冷睨着越青雨,说话一点不客气。
    后者一怔,她的眼睛好似快要喷出火来。
    而她身侧坐着的归雁离低着头,一副胆小怯懦的模样,不敢反驳,更不敢插话。
    越青雨垂下目光,看见那熟悉的钱袋子,正是那日合璧给予归雁离的。
    原来是在为那日的事计较。
    显然,她那日的作为险些引出误会。
    “郑娘子,你误会了,我不过与小郎君闲话,并无冒犯之心。”越青雨眨着眼,没有计较她的失礼,唇角扯出个不大明显的弧度,她摇头惋惜,淡淡道,“既很在意他,便莫让他出现在人前,免得郑娘子再吃味。”
    谢满衣递了个挑眉。
    安然坐着的归雁离攥着袖角,掀了下眼皮。
    她冷言相讥,郑翘闻言,却似松了口气,“这便与夫人无甚干系了。”
    越青雨微不可察打量过她,见她身姿笔直,生得比一般的女郎要高许多,脸颊的浅褐色斑点透着一股女郎君之中少见
    的桀骜。
    郑翘,字相宜,据说是郑氏培养的继承人,平祸数次,在九州小有名气。
    她好似察觉自己方才的失礼,冲越青雨抬了抬下颌,大大方方地致歉,“方才郑翘无礼,夫人勿怪。”
    这女郎连道歉时神情也是娇傲的,像只漂亮的小孔雀。
    越青雨并未生气,反而觉得她这反差感极可爱,淡然微笑便算过去。
    只是身侧的人却朝郑翘投去一眼,不咸不淡地开口,“郑娘子当着某的面,方敢以一伶人与某相提并论,是看不起谢某”
    他的嗓音低润沉稳,并不含为难之意,言语里的情绪清淡,却透着隐晦的威压。
    越青雨有点诧异,他很少这样当面下旁人脸面的,更少以权势地位迫压旁人,今日是怎地了
    郑翘立时一惊,连声称不敢。
    她不禁自问,方才那番话哪有拿这二人相提并论的意思
    她当然没有那个胆子。
    郑翘第一次见谢满衣时,他正漫不经心地审杀罪犯,据说是与朱吾瘴疫相关的人,全施以鞭刑,带着倒刺的硬鞭挥在身上,几乎要将皮肉都削去,这些人哭叫得惨烈,郑翘蹙眉别过眼时,正撞见他面上无甚意味的笑意,分明那样昳丽俊美的脸,却无端叫她觉得渗人。
    这人刚过弱冠之年,却已久经沙场,又拿捏着权贵做派,只消一个随意的眼神,哪怕脸上挂着笑,也叫人惊惧不已,只能俯首。
    她此时后背冒着冷汗,一时犹豫着,怎么能将这事掀篇,总不好叫她屈膝赔罪罢她可不干
    最后且是归雁离自座位起身,以头触地,姿态卑微,“谢侯灼灼之姿,离不过低贱伶人,如同草芥,任人践踏耳,势不敢冲撞谢侯,敬请恕罪。”
    郑翘面色不大好看,深知谢满衣此时是去襄助并州,哪有未到并州,反而先将人得罪的道理,她一时铭记父兄的教诲,宁是再心疼归雁离,也闭着嘴,并不出声。
    谢满衣微微一笑,声音懒懒道,“阁下起来便是。”
    待那二人离开,越青雨方侧过眉眼,不解问道,
    “你刚才为难他做什么”
    他适时露出迟疑神色,微凝住眼,惊讶道,“有吗”
    越青雨眼神似波,淡淡扫过,“糊弄我的话,就和离。”
    她已经学会拿和离二字威胁他。
    谢满衣视线往那钱袋子上一扫而过,眼尾提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青年双目变得温和,笑意漾在其中,“无他,只叫夫人知道,这伶人性软弱,位低卑,哪里值你一句喜欢”
    “”越青雨眸色一动,掩睫冷笑,“你记性一如既往的好。”
    “夫人谬赞。”他轻轻笑,温声道。
    “就为这个,你便与一个女郎计较,未免太没风度了些。”越青雨目存探究,睫羽轻轻颤抖,斜斜去瞧他的眼。
    “夫人下次有话直说。”
    谢满衣轻轻拽了她的袖子,唇
    角轻扯,轻描淡写反问,“她都对你无礼了,我要什么风度”
    青年低下眼,啜口茶,才道,“你为人过于良善,不好。”
    她颇觉好笑,问他,“何出此言”
    青年拿起那个钱袋子,语气平缓,嗓音温柔,“夫人可怜那个伶人”
    越青雨一愣,脑子转过弯来,“怎么叫可怜给点钱便叫可怜他吗”
    这点钱不能叫归雁离脱离如今处境,对他并无太多益处,只她觉得平白的叫人与她说话,耽误了旁人时间,不该毫无表示罢了。
    “我并不觉得如此。况且,他从小与父母走散,前尘尽忘,甚至没有长辈为之加冠,也确是很该被怜悯的。”
    谢满衣翘起唇角,身后的日光洒入几缕照入他的眸,轻而易举看透她的心思,他晃晃手中的茶盏,像是在沉吟,许久,慢条斯理道,“你何不可怜可怜我”
    越青雨扬起眼,青年眼睫半垂,正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意味难明。她捂嘴轻咳了两声。
    大军驻扎在景城郊,与扶乐郡仅仅隔了个山头。
    冬日,此地却接连几日暴雨,附近村落的居民都被安置在了城郊的灾棚,与军队驻扎的地方很近。
    郑氏家主,时任并州牧的郑懃亲自在城门口迎接。
    天际阴沉,车舆外风雨猎猎,青年披着玄黑鹤氅,撑着一把二十四骨伞,挡在二人头顶。
    经过灾棚,越青雨从幕篱的垂纱里撩开一条缝隙,打量一眼,寒风一吹,帘幔轻易地便揭开,照见一张张憔悴的脸庞。
    若景城都有如此多难民,那山头的另一边,扶乐郡的情况只怕不容乐观了。
    越青雨的目光轻轻瞟了眼谢满衣,他眼睫低垂着,细密的睫毛紧覆其上,不知在想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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