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抬眼看陆清远。
    陆清远沉默几秒:“簇簇的父亲叫尤森,是邺陵第二医院肿瘤科的医生,也是阿茵的主治医生,你应该还记得他。”
    陆嘉钰盯着照片看了片刻,忽然转身离开,快速下楼,拿了手机和钥匙,迅速离开了别墅。
    -
    晚上十一点,飞机落地。
    车从机场驶离,悄无声息地经过月夜,停在月下白巷门口。
    凌晨了,她已经熟睡了。
    陆嘉钰坐在车里,视线落在巷口,黑洞洞的巷口他小时候曾见过无数次,白日里见得更多。
    他那时候就爱酷,上下学不想妈妈接送,每天雄赳赳气昂昂地背着小书包,像是要上战场的士兵。
    放学回来,程茵总是会在巷口等他。
    再牵着他的手回家,说做了什么好吃的,妈妈今天做了什么。
    回了洛京,见面次数最频繁的人是司机和阿姨。
    家里总是冷清清的,没有温声细语,没有熟悉的面容,没有任何他曾拥有的温情和欢喜。
    恍惚间,他看到巷口多了一道身影。
    纤细,单薄,乌黑的发散落。
    陆嘉钰一顿,立即开门下车,几步走到她面前,低头对上雾蒙蒙的睡眼,喉结滚动。
    “……怎么出来了?”
    他哑声问。
    尤堇薇看他几秒,转身往回头。
    走了几步,没听到脚步声跟上来,侧头轻声道:“过来。”
    陆嘉钰跟上去,问:“爷爷给你打电话了?我没打算吵醒你,只是想在巷口坐会儿。”
    尤堇薇推开门家门,往客堂走,喝了口水,润了润嗓子,借着光亮看他一眼,看起来不像几天没睡。
    “喝茶吗,还是想吃点东西?”
    陆嘉钰:“喝水就行,不饿。”
    她拿了个新杯子,倒了杯水,走向书房。这一次不用她说,陆嘉钰便自己跟了上来。
    夏夜闷热,窗户间隙传入几声鸣叫。
    打开风扇,书房里顿时有了声响。
    陆嘉钰第一次进书房,上次来只是在外面坐了坐,甚至没多留。他扫了一圈,视线停在柜子上。
    柜子上放着七八个相框,是他们的合照。
    其中一张照片,温文尔雅的男人抱着尤堇薇,面色温和,边上站了个小男孩,小手搭着姐姐的鞋子。
    确实是尤医生。
    “我认识他。”他低声道。
    尤堇薇静了片刻,搬过梯子,抓着扶手刚往上爬了一格,腰间一紧,有力的小臂自后揽住她,用力一提,整个人悬空被抱下来。
    隔着轻薄的睡衣,温热的体温贴着肌肤。
    她瑟缩了一下,那一小块肌肤似乎渐渐发起烫来,令人颤栗。
    “找什么?”
    低沉沉的嗓音落在耳边。
    尤堇薇踩到地面,还没退后,他先松开了手。她指了指最上面的玻璃柜:“找几本日记,在柜子角落里。”
    男人身高优越,她通常要爬三四格,他只踩了一格,手臂伸展,轻轻松松把那叠日记拿了下来。
    封面上写着年份和日期。
    尤堇薇找出其中两本,递给陆嘉钰:“是我爸爸的日记,我有点饿,你自己坐一会儿。”
    说完,她离开了书房。
    夏天总是让人食欲大减。
    进了厨房,她慢吞吞地给自己做了碗凉面,一人份的量,半点都不多,吃完去院里点了盘蚊香,抱膝坐在台阶上。
    月光像水一样,流淌在清水方砖上。
    她静静看着,眼皮渐渐耷拉下来,不知过了多久,一双手臂自后拢住她,清凉的薄荷气息刮过耳廓,他轻蹭了蹭她的耳尖。
    “簇簇。”
    他低声喊着,像个脆弱的小孩。
    尤堇薇放柔了声音,问:“粽子糖的味道,和那晚在夜市上吃的一样吗?”
    陆嘉钰闭上眼:“一样。”
    “是爸爸教我做的。”她没推开他,“他小时候家里穷,父母去世的早,没尝过粽子糖的味道,长大了就自己做。后来他有了自己的秘方,用储存的玫瑰水代替玫瑰的味道,很淡的甜,像彩虹一样。”
    她侧头,贴上他的鼻尖。
    “小迷说你找了很久这个味道。”
    陆嘉钰深吸一口气,埋首在她颈侧:“那是她和我度过的最后一个新年。簇簇,我好想她,好想她。”
    尤堇薇眼眶酸涩,轻轻地抚着他的发,一下一下,不厌其烦,温柔的力道满含珍视。
    她说:“我收拾间房,今晚睡在这儿吧。”
    陆嘉钰的脆弱只有此刻,从不沉溺。
    “不用,在屋里睡不着,我随便找个躺椅和沙发就行,不用管我。你去睡吧,太晚了。”
    他松开手。
    尤堇薇凝视着他。
    月光下的他,干净,苍白。
    光与影让他的五官带上古典之美。
    许久,她别开眼,去拿了条薄薄的小被子和枕头放在里间的沙发上,插上电蚊液,对他说:“水在茶几上,渴了自己倒。”
    陆嘉钰看着她上楼,听那放得很轻的脚步渐渐消失。他把自己摔进沙发里,回想着小时候见过的尤森。
    尤医生是个沉默寡言的人。
    但程茵很信任他,说这个医生看起来可靠,内心也很温柔,只是不会表达,很吃亏。
    他和尤森说过的话不多。
    记忆最深的,是程茵去世的那一天。
    ……
    ○4月13日,天晴。
    早上走过几条马路,满地玉兰,像是下了一场春雪。
    到了医院,护士们围着窗户往下看,说尤医生,底下的梨花都开了。
    说起梨花,有个小故事。
    曾经有病人投诉,说医院里种梨树,意头不好,如病床没有带四的数字,如建房子,不说十四层和十八层,要求把梨树砍了或者迁走。院长亲自出面和病人谈,说新社会多少年了,封建迷信要不得。
    我问,那个病人怎么样了?
    护士说不见好,恐怕撑不了太久。
    我没说话,换上衣服去了病房。
    病人昏睡不醒,她多数时候都处于忍受疼痛的状态,这两天昏睡,她的神情比任何时候都平静。
    小男孩站在窗边,看着她。
    他问我,她要死了吗?
    我想了很久,告诉他,她现在不痛。
    他安静地垂着眼睛,很久才说,我不想她死,但她很痛苦,有时候她以为我睡着了,会在被子里很小声地哭。
    我不知道该怎么安慰他。
    我太笨拙了,在许多时刻都如此。
    她会忘记我吗?他用红通通的眼睛看着我。
    我郑重地告诉他,你是她最珍贵的宝贝,她不会忘记你,作为交换,你能不忘记她吗?
    他说,永远。
    中午,护士带他去吃饭,病人中途醒来。
    我询问,是否要把他叫回来,她说让他认真吃完饭,他口味很挑,这阵子答应她愿意好好吃饭,再给他一点时间。
    病人问我,有没有孩子。
    我说有两个,一女一儿。
    她含着泪,说我也想看着他长大,我的孩子长大一定很英俊,但他不爱说话,不知道他那时候会不会有朋友,会不会觉得孤独。
    希望不会吧,她更虚弱了。
    我说,叫他回来吧。
    她说再等等。
    他回来的时候,阳光照进来。
    病人对他笑笑,牵住他的小手,轻声细语地询问他吃了什么,最后她说,不要难过太久。
    他用力点头。
    没说任何挽留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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