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榆倒也不担心南云会难过,毕竟她这种话压根不会放在心上。
    徐知音以己度人,自己在乎这些,便觉着旁人也必定会在乎,可实际上南云压根不在意什么出身地位,更不想管什么庶务,到皇后面前立规矩。
    听完这话后,南云连眉头都未曾皱一下,轻声笑道:“是啊,府中的确清闲得很。”
    南云这话并没旁的意思,只不过顺势敷衍一句,可徐知音自己心中有鬼,顿时疑心她这是着意讽刺东宫姬妾多,脸上的笑险些没挂住。
    徐知音暗地里磨了磨牙,又道:“许久未见宁王,他仍旧是沉迷诗词字画,不理正事吗?早些年倒还罢了,可如今年纪也不小,总是如此也不大好……”
    听她提及萧元景,还端出一副长嫂的模样来指点,南云连敷衍都懒得敷衍了,直截了当地说道:“这就不劳太子妃费心了。我还有旁的事,恕不奉陪。”
    说完,她转身就要离开。
    要知道这世家之间,就算是有嫌隙,面上也是不出差错的,最多言辞间打机锋,你来我往地讽刺一遭。像南云这样不想听了,就直接拂袖走人的,着实不多。
    徐知音愣了下:“你……”
    她这话还没说完,就见着门口进来个熟悉的人,震惊得瞪大了眼,一时语塞,愣是没能说出话来。
    身旁的丫鬟也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侯爷?”
    来这金玉楼的大都是女眷,好好的,伯恩侯竟然会突然出现,实在是令人目瞪口呆。
    南云停住了脚步,认出这人是先前在集市上见过的,换而言之,也就是伯恩侯……她的生身父亲。
    若说先前还是有些不耐烦,见着伯恩侯后,她就已经是半刻都不想留了,快步向外走去。
    伯恩侯神情中有愧疚,也有怅然,低声道:“阿云……”
    南云权当是没听见、没看见,与他擦身而过,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父亲,”徐知音回过神来,连忙上前问道,“您怎么会来这里?可是有什么事?”
    自打先前萧元景回绝之后,伯恩侯并不肯就此作罢,一直在着人留意着,知道南云今日出府之后,随即放下手头的事情赶了过来。
    他并不知道徐知音这个女儿也在,惊讶之后,随即道:“无事。”
    这话一听就知道是敷衍,徐知音自然不肯信,追上去不依不饶道:“那我有事要找您。太子殿下昨日还冲我发了一通脾气,说是早朝上他同秦王起了争执,您只管看戏不帮他……”
    伯恩侯叹了口气,站定了脚步,耐着性子同她道:“朝堂上的事情你不了解,就不要插手。昨日那情况,我若是真出言帮腔,非但他好不了,连带着侯府也会遭殃。”
    “那您同他解释解释,免得他总是冲我发脾气。”徐知音委屈道。
    眼见着南云走远,伯恩侯皱起眉来:“你当他真不清楚吗?”
    太子虽然是不中用,但也不至于连形势都看不清,无非就是因着被秦王压了一头,心中堵了气,所以才会这么不依不饶。
    若是以往,伯恩侯或许会想方设法地周全,可如今却是没那个耐性了。
    毕竟之前是上了太子的船,又彻底得罪了秦王,没别的路,如今却并非如此。这大半年来,他也着实是厌倦了给太子收拾烂摊子。
    当初太子求娶徐知音,是先哄得她松了口,然后方才来提的亲。
    侯夫人看中了太子妃的位置,撺掇着应下来,伯恩侯是无可无不可,见妻女都有意,便连同太子去求了赐婚的圣旨来。
    若早知今日,他当初必定不会点这个头的。
    徐知音再没了方才在南云面前的趾高气昂,话音中也带上些哀怨:“那怎么办才好?他先前提亲的时候,承许了许多,如今却是半点都不作数,父亲您要为我做主……”
    “慎言,”伯恩侯扶了扶额,“你且回宫去,过两日回府,再同你娘从长计议。”
    徐知音咬了咬唇,点头应了下来。
    打发了这边,伯恩侯随即又向着南云先前的方向追了过去。
    “这是怎么了?”桑榆三步并作两步跟上了南云,她将先前的事情仔仔细细地想了想,斟酌着措辞问道,“方才金玉楼门口站着的那位,是什么人?”
    桑榆方才一直留意着南云的情绪,被太子妃变着法子阴阳怪气的时候,她都未见有什么反应,最多也就是有些不耐烦,可在见着出现在门口的那男人后,却霎时冷了脸,避之不及。
    这么些年来,桑榆从没见过南云这般待哪个人。
    南云慢下了脚步,觉出些累来,她动了动唇,无声地叹了口气。
    桑榆连忙又道:“你若是不想提,那咱们就不提。”
    “我并非有意瞒你,只是不知道从何说起……”南云摇了摇头,半晌之后低声道,“那是我的生身父亲。”
    她这话说得轻飘飘的,语气也很平淡,仿佛是闲话家常。
    可于桑榆而言,这无异于平地惊雷,让她瞠目结舌,诸多疑问涌上心头,一时间愣是不知道先问什么:
    南云是什么时候知道的此事?这人又是什么身份?当年究竟发生了什么?
    然而这所有的想法,都在她听到南云接下来的话之后,烟消云散,脑子里只剩下了一团浆糊。
    南云又道:“他是伯恩侯,也就是太子妃的父亲。”像是自嘲一样,她又补了句,“换而言之,方才对我冷嘲热讽的那位太子妃,算是我的姊妹。”
    桑榆:“……”
    她算是彻底明白,为什么南云看起来像是大病了一场——任是谁知道这样的身世,怕是都要心力交瘁的。
    见桑榆惊得说不出话来,南云莫名寻着点慰藉,笑了声:“吓着了?也是,话本里都不敢这么写的。”
    桑榆咬了咬舌尖,长舒了一口气,总算是缓过神来:“其实吧,跟什么《狸猫换太子》《离魂记》比起来,这也不算太过。”
    南云心知她是有意缓和气氛,附和道:“也是。”
    桑榆正琢磨着该怎么安慰南云才好,就见着先前那位伯恩侯竟又追了过来,无奈地看了眼南云。
    南云木着脸,没什么表情。
    先前在金玉楼遇着伯恩侯时,她并没顾得上多想,只当是巧合。如今见他又追过来,倒是回过味来。
    这压根不是什么巧合,而是人为。
    既是这样,那就躲不过了。
    一想到离府之后就被人跟踪留意着,南云心中霎时就泛起些恼怒来。
    伯恩侯倒像是早就料到,到了她跟前之后,先是正儿八经地道了歉,而后又道:“我想见你一面,所以只能出此下策。”
    毕竟南云在王府的时候,他是决计不可能见着的,也只能趁着她出府,才能寻着机会。
    南云冷声道:“我以为,宁王已经将我的意思转告给您了。”
    “是,”伯恩侯神色一黯,随即说道,“但我有些话,想要亲自同你说。”
    “若是不让您说了,这事是不是就不会完?”南云问道。
    她性情素来温柔,说话时大都也是好声好气的,像如今这般拒人千里之外实在是少之又少。桑榆在一旁看得心焦,但又不好贸然开口,只恨不得立时将萧元景给搬过来。
    伯恩侯沉默不语,并未否认。
    南云会意,冷笑了声:“那好。”
    说着,她向着一旁的茶楼走去。
    伯恩侯并没在意她这疏冷的态度,立即跟了上去。
    第099章
    直到进了茶楼许久, 桑榆都没能缓过来, 仍旧觉着有些恍惚。
    她自问也算是个处变不惊的人, 但摊上这事,真是半点想法都没有, 也难为南云竟然还能冷静下来。
    至于同她一起等候在楼下的白芷, 已经着急得快要原地打转了, 压根不知道回去之后该怎么跟萧元景交代。
    “你也别着急了,”桑榆看出她的心思来,叹了口气劝道,“有阿云在, 必定不会让宁王殿下责罚你的。”
    南云对身边的人一向很好, 这点桑榆还是有把握的。
    但白芷神情却未见缓和, 仍旧是愁容满面的,忧心道:“娘娘的性子向来软,若是招架不住可怎么办……”
    “这倒不必担心, ”桑榆撑着腮, 慢悠悠地说道, “她平时是一个样, 可真拿定了主意,就是另一个样,犟起来可真是十头牛都拉不回的。”
    白芷欲言又止,桑榆添了杯茶,叹道:“且等着吧。”
    就方才那个情形来看,南云是铁了心, 不可能认伯恩侯这个父亲的。
    桑榆想了想姜家伯父在时的模样,冷笑了声,也不怪南云不肯认,两相对比之下,实在是差了太多。
    的确是天壤之别。
    南云端坐在那里,抬眼打量着自己这位生父,晃了晃神,不由得想起姜家养父来。
    姜父是个很温和的人,有真才实学,平生最喜欢的就是因材施教,将学问都传授给自己的学生。
    南云是他的女儿,也算是他的弟子。
    通身的学问,喜爱的字、画,乃至略通一二的琴、棋都是从他那里学来的,更珍贵的则是为人处世的道理。
    少时被父亲娇惯着,不知世上多坎坷,无畏无惧的;犯了错的时候,也会被父亲按着教导,一点点地掰正回来;受了欺负的时候,转头回家个状,父亲就会百般安慰,而后替她讨公道。
    直至今日,南云都记得当初他说,“你总会寻着个人,将你视作珍宝,不叫你受半点委屈的”。
    在萧元景出现之前,一直都是父亲将她护得周全。
    南云的性情随他,与人为善,温柔却不失坚定,不会主动去招惹麻烦,但是触及底线的事情又绝对不会妥协。
    可以说,若没有他,也就没有如今的姜南云。
    哪怕后来知晓他并非完人,也曾犯过错,南云仍旧敬爱着他这个人,未曾消磨半点。
    虽然一直因着出身被人看低,但自始至终,南云从来没有半分嫌弃,更不后悔生在姜家。先前徐知音在她面前耀武扬威的时候,她也只觉得可笑。
    没想到到头来,她竟然要面对伯恩侯这么个父亲——
    一个曾经背信负心,十余年来从未出现过的男人。
    南云面无表情看着他,能从他脸上看出三分与自己的相仿来,但却并没有丝毫感伤触动,满心尽是不耐。
    相较之下,伯恩侯就显得很是动容了,他盯着南云的脸,可目光却并未落到实处,更像是想要通过面前这个人回忆起什么一样。
    南云看出他的执念来,目光落在他斑白鬓发,只觉着可怜又可笑的。
    “侯爷方才说有话想同我讲,如今再无旁人,只管说就是。”南云冷声道,“我只希望今日之后,侯爷能就此收手,不要再遣人监视我。”
    伯恩侯眼皮一颤,对她这话避而不答,好声好气道:“阿云,宁王可曾将事情都尽数告知于你?”
    听到“阿云”这个称呼时,南云不由得皱起眉来,但又懒的就这么个称呼同他撕扯,只压下了心中的不适,点了点头。
    “当年之事,的确是我对不住你娘。”伯恩侯怅然道,“我那时优柔寡断,又懦弱至极,使她失望之极离开了侯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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