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叹了口气,传音给若木:“照机镜你拿走了?”
    若木“唔”了一声,虚张声势道:“是你亲口答应借给我的。”
    冷嫣懒得同祂计较这些,只问:“沈留夷在镜子里呆了多久?”
    若木声音里满是戒备:“怎么了?姓姬的跟你要人了?”
    冷嫣道:“沈留夷神魂弱,在里面呆久了会出事。”
    若木无所谓道:“大不了变成痴呆,再不济也就是一死,”
    冷嫣捏了捏眉心:“不过几句话的事,不用取人性命。”
    她顿了顿:“就当帮我个忙。”
    若木这才惋惜道:“亏本座准备了许多好戏。”
    片刻后,祂出现在冷嫣面前,把照机镜递还给她。
    冷嫣一头扎进照机镜中,将人事不省的沈留夷提了出来,将她带到关押两人的地下宫室中。
    墙上光影消失,殿中夜明珠骤然亮起,沈留夷经过照机镜中几世摧残已经神智不清,她浑身都在颤抖,身上衣衫被冷汗浸透,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一般。
    姬少殷眼中满是压抑的怒火:“是你做的?”
    冷嫣点点头:“是。”若木是替她出气,断然没有把祂推出来的道理。
    她把沈留夷放在榻上,正想探一探她的脉息,姬少殷一个箭步冲过来,将她的手挡开,冷声道:“别碰她,你还害得她不够?”
    第100章
    话一出口, 姬少殷不禁有些诧异,他有生以来从未这样失态,也从未对谁这般恶语相向。
    固然是因为师妹在幻境中的遭遇太过残酷,但似乎又不仅仅是因为师妹, 不知为何, 他的心乱了。
    从白州城那夜, 亲眼见到救他的人是宗门仇敌, 他的冷静自持似乎开始渐渐崩塌瓦解,他开始尝到痛苦与挣扎的滋味。
    及至发现一见如故的凡人徒弟竟然就是偃师宗主, 而他一直蒙在鼓里,受着她的愚弄,他的苦闷与酸涩无法向人言说,可他还是愿意相信她,相信她情有可原, 相信她本性善良,甚至在同门师妹苛责她时,仍千方百计替她寻找理由。
    直到刚刚她亲口承认是她做的,他方才感到难以言喻的失望。自己在情与义之间的彷徨挣扎, 都像个笑话。
    或许始作俑者不是她, 而是那行事乖张的少年,但她毫不犹豫地认下, 足见她并不反对, 也并不以为伤害一个无辜的人有何不妥。
    纵然宗门前辈与偃师宗有血海深仇, 沈留夷是无辜的,她或许有些小性子, 或许说话冒犯了她, 可只是因为失言, 她就该受到这样非人的折磨么?虽然是在幻境中,但她受到的伤害却是实打实的。
    其中或许还夹杂着一丝连他自己也不曾察觉的嫉妒,但姬少殷无暇细究自己乱麻一般的心绪,也不去看那女子的反应,他还有师妹需要安抚和救治。
    “别怕,留夷,别怕,”他轻声宽慰着惊恐的女子,慢慢靠近,“你只是做了一场噩梦,梦里的一切都不是真的……”
    沈留夷瑟缩成一团,抱着膝,将信将疑地看着姬少殷,嘴唇轻轻哆嗦,大眼睛里蓄满了泪水。
    对上那双眼睛,姬少殷心脏无端一缩。
    沈留夷抱着头:“好痛,神魂被割碎,真的好痛……”
    她忽然又掐住自己的脖子开始干呕。
    姬少殷当然知道这是因为想起在幻境中喝人血、吃人肉。
    “是假的,留夷,都是假的,”他哄着她,轻轻握住她的手腕,“都是小师兄的错,是我没保护好你。”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一脉灵力注入她经脉中。
    他的灵力也和他的人一样如三月和煦的暖阳,沈留夷阴冷虚弱的身体逐渐恢复了暖意,她混乱的神智也恢复了些许,盯着姬少殷看了半晌,忽然“哇”地一声,扑进他怀里痛哭起来。
    冷嫣站在一旁冷眼看着,她一早便该离去的,但是看见姬少殷护着师妹的样子,她的双脚像是在原地生了根。
    她的心底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另一个人的影子,她仿佛还能感受到那一夜寒凉的月色,凄冷的寒风,她一伸手,仿佛还能捡起那散落一地的温暖火种。
    可是数百年的光阴如同一条河流,那不爱笑的少年永远留在了河的对岸。
    沈留夷的哭声蓦地将她从回忆中惊醒,她回过神来,转过身便要离去。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姬少殷的声音:“宗主留步。”
    冷嫣没有回头:“何事?”
    姬少殷起身追上几步:“即便是逢场作戏,姬某与宗主一场师徒,还须作个了断。”
    冷嫣转过身,颔首:“应当的。”
    她从乾坤袋中取出拜师礼时姬少殷给她的鲤鱼佩。
    姬少殷扫了眼鲤鱼佩,冷冷道:“另有一物,还请宗主一并归还。”
    冷嫣一怔,眼中闪过微不可察的痛苦之色。
    但她还是从乾坤袋中取出那柄断春,和玉佩一起递还给他,那是小师兄的剑,却是姬少殷所赠,她没有任何理由留下它。
    姬少殷接过玉佩和宝剑,将玉佩置于案上,然后抽出断春。
    剑锋锃亮,剑光如水,剑在她手上养得很好,可见她平日十分爱惜。
    姬少殷已不愿深究其中缘由,他挥剑将案上的鲤鱼佩斩为两截:“你我师徒缘尽。”
    冷嫣颔首:“好。”
    她不舍地望了一眼断春,只等姬少殷还剑入鞘便能离开。
    姬少殷却并未将剑收回鞘中,左手食指与中指夹住剑身,灵力凝聚指尖。
    等到冷嫣意识到他要做什么时已来不及了。他的两指轻轻一拗,只听一声脆响,那声音好似河冰开裂,但带来的并不是春的讯息,而是永远的寒冬。
    春水般的长剑断成两半,她心中的一线春光也随之永远断绝。
    “锵啷”一声,断下的半截剑身落到地上。
    冷嫣怔然地站在原地,春已断,寒冷的冬夜从她千疮百孔的心里涌出来,笼罩了她,笼罩了整个世界。
    杀了他,杀了他们,把他们全都杀干净。
    有个声音在她耳边叫嚣着,尖啸着,那是她自己的声音。
    她此时才知道自己有多恨姬少殷,其实从第一次见到这个小师兄的转世时,恨意已经在她心底野草般滋长。
    凭什么她的小师兄一生如此短暂,连活过的痕迹都被抹除干净,凭什么他能拥有宽和慈爱的养父母,拥有顺心如意的人生,凭什么他能代替小师兄活着?
    不知不觉,地上的半截断剑已握在她手中,顷刻之间,剑尖已抵在了姬少殷的心口。
    “把我的小师兄还给我!”她的声音嘶哑而苍凉,像是从长满荒草、堆满瓦砾的废墟里挤出来的一般。
    姬少殷听不懂她的话,但心底却涌起一股悲伤。
    冷嫣紧紧握着断剑,锋利的剑刃潜入她的手掌,鲜血顺着剑尖淌下来,她一点也不觉得疼。
    杀意像奔腾的洪水,不断地冲刷着最后一线理智筑起的堤坝,随着堤坝一点点溃散,剑尖一点点深入。
    姬少殷从未在任何人眼中见到过如此刻骨铭心的恨意,也从未见过那样深重的悲凉,他不知道她为何如此,也不知道那把断春对她有何意义,但他知道此刻她想杀他。
    剑尖刺破皮肉,心口传来痛楚,再过片刻,剑尖就会刺入他的心脏,他竟感觉到一丝释然。
    他没有躲,也没有反抗,将手负在背后,缓缓闭上眼睛:“姬某的性命是宗主所救,理当还给宗主,只求宗主留沈师妹一条性命。”
    剑尖眼看着就要刺破心脏,却在最后一刻停了下来,撤了回去。
    冷嫣无力地垂下手,却仍旧握着那半截断剑,血染红了她苍白的手指,滴滴答答地落到地上。
    她抬起左手,向墙壁一指,墙壁如脂膏般逐渐融化,露出幽深昏暗的通道。
    “走。”她冷冷地向姬少殷道,仅仅说出这个字,就已耗尽了她所有的心力——她必须竭尽全力才能压抑住怒涛般的杀意。
    姬少殷看着她的手,微微蹙眉:“你受伤了……”
    冷嫣不等他说完,厉声道:“别逼我杀你。”
    沈留夷一骨碌从榻上爬起来,挽住姬少殷的胳膊:“小师兄,我们赶紧走吧。”
    姬少殷的确想用自己一条性命还清她的救命之恩,但想到自己死后,师妹一个人留在这里无依无靠,终究不是个办法。
    他只能深深地看了冷嫣一眼:“宗主保重。”
    冷嫣漠然道:“从此你我再无瓜葛。”
    姬少殷嘴唇动了动,终究没再说什么,与沈留夷向那黑黢黢的通道中走去。
    通道长得看不见尽头,两人只能摸索着前进。
    沈留夷四肢发软,幻境里的一幕幕在眼前挥之不去,走了一段路,她便没了力气,只能由姬少殷搀扶着走。
    到后来,连这样也支撑不住,只能由姬少殷背着她走。
    沈留夷伏在姬少殷并不算太宽阔却坚实可靠的后背上,心中说不出的安定和满足,又心疼他受了伤还负重而行,又盼着这段路永远走不到尽头。
    “小师兄,刚才我真的好怕,就怕她真的会杀了你。”沈留夷道。
    姬少殷木然道:“是我不好,连累了你,又没照顾好你,让你受了那么多苦。”
    沈留夷摇摇头,声音里满是柔情:“只要能和你在一起,再多的苦留夷也不怕。”
    姬少殷沉默不语。
    沈留夷等了半晌,小心翼翼地问:“小师兄,你说她故意放了我们,会不会是什么计谋?”
    姬少殷依旧不吭声。
    沈留夷见他不再替那妖人辩解,心下稍安,也不再说话,只悄悄将脸贴在他肩上。
    不知走了多久,地势逐渐升高,前方出现一片小小的亮光。
    “那是月光!”沈留夷惊喜道。
    姬少殷加快了脚步,不过还是走了将近小半个时辰才来到出口。
    他们走出通道一看,外头是连绵起伏的沙海,在月光下闪着微光。
    沈留夷忽然想起自己听信“石红药”的鬼话,以为逃出生天却误入幻境的惨痛教训,踌躇道:“小师兄,我们真的逃出去了么?这个世界会不会是假的?”
    姬少殷蓦地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一路上心不在焉,满脑子都是那女子没头没脑的话和流血的手,脑海中隐隐有什么念头呼之欲出,故此全然忘了师妹。
    她在幻境中受了那么大的苦,他却连几句安慰的话都没有,一时又内疚又自责。
    “不会的。”他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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