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顿了顿,掩面恸哭一阵,接着道:“三百多年前,我们为了让她复生,从凡间找了个命格相近的女孩回来,养了十年,然后夺了她的躯壳给郗子兰换魂。”
    若木冷笑道:“只是夺了躯壳而已么?”
    许青文木然道:“不止……我们用邪物血菩提换了她的心脏,然后剐碎她的神魂用来蕴养郗子兰的魂魄。”
    若木一哂:“既然元神都被你们剐碎了当成了养料,那女孩自然已经死绝了,你们怎么一个两个还在胡乱攀亲呢。”
    许青文无言以对,只能匍匐在地上抽泣。
    若木道:“你接着说说,你们羲和传人的身世是怎么回事。”
    许青文便将自己如何起疑,又如何从妘素心的书信以及妘氏遗落凡间的羲和血脉中发现蛛丝马迹,再到查出郗子兰的躯壳与冷耀祖没有血缘的整个经过言简意赅地讲了一遍。
    郗子兰的脸色越来越灰败,想为自己辩解,嗓子眼像是堵了块石头,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只能不住地摇头。
    谢爻整个人好像沉入了冰冷的水底,许青文的声音在他耳边回荡,忽远忽近,怎么都听不真切,怎么都无法明白那些话的意思。
    “我念着几百年相处的情谊,将此事告诉你,”许青文愤然道,“没想到却被你狠心灭口,怪只怪我心盲眼瞎!”
    她顿了顿:“我怀疑她才是冷家女,是郗云阳用了什么手段横跨两百年光阴,将两个孩子掉包。”
    众人都难以置信,萧长老道:“许长老,这等事闻所未闻,说到底只是你的猜测罢了,会不会是捕风捉影弄错了?”
    不等许青文回答,若木凉凉道:“要验证许长老的猜测却也不难。”
    他抬手点了点冷耀祖和郗子兰:“许长老不是怀疑他们是亲兄妹么?验一验神魂不就行了。”
    他顿了顿,嘴角一勾:“今天是个良辰吉日,正是认亲的好日子。”
    第119章
    若木继续道:“魂魄不比血脉, 验起来麻烦些。”
    祂捋了捋膝头灵虎丝缎般的毛皮,好整以暇地看着谢爻,幸灾乐祸道:“好在玄渊神君法术高强,布个阵法将两人的魂魄提出来验一验, 对神君来说不在话下。”
    谢爻瞥了眼郗子兰, 她目光躲闪, 眼皮已哭肿了, 红红的好不可怜。
    这是他呵护了五百年的小师妹,她还是个襁褓中的婴孩时, 他时常抱着她轻轻摇晃,怎么会出错?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
    他那缄默而深沉的师父,为了正道和大义奉献一生,最后毅然殉道的师父,又怎么会将亲生骨肉换走?
    这一定是假的, 一定是阴谋。
    一定是嫣儿太恨他,因此捏造出最残酷的谎言来折磨他。
    这是他欠她的,也该由他来结束这一切,在对郗子兰说出“杀了她”时, 他便已打定主意, 结束这一切,将自己这条性命也还给她。
    若木见他沉默不语, 步步紧逼:“玄渊神君不发话, 莫非是不敢?若是神君不肯亲自查验, 那就只有由在下代劳了。”
    谢爻缓缓站起身:“我来。”
    若木欣然道:“昆仑君不愧是清微界的楷模,上回堂弟入魔, 神君毅然大义灭亲, 令在下感佩至今。”
    谢爻目露寒光, 目光犹如冰箭,仿佛要将祂扎个对穿,若木却不以为意,只是露出个慵懒又讥诮的笑容,祂膝头的灵虎物似主人形,打了个呵欠,眯缝着眼睛看着那满脸寒霜的男子,一副有恃无恐的模样。
    谢爻眉宇间闪现杀机,几乎没忍住放出威压,而冷嫣几乎立即握住腰间剑柄,向前一步挡在若木身前,脸上满是戒备之色:“神君请吧。”
    她下意识的举动落在谢爻眼里是如此刺眼,她看向那男子的眼神那么温柔,充满了信赖和回护,那些曾经都是属于他的。
    她一直是这样的,哪怕是在她最弱小的时候,她也总是想展开脆弱单薄的羽翼,笨拙替所爱之人遮风挡雨,哪怕那人比她强大得多,根本不用她保护,还准备伤害她。
    以前她会在他除妖负伤时偷偷地哭,会在他疗伤时寝食难安,一守便是一夜。她会不顾安危悄悄溜去禁地摘血菩提,因为担心他缺了一味药材,炼不出所需的丹药。
    那些曾经属于他的,现在都属于另一个人了。
    他回头看了眼瑟瑟发抖的郗子兰:“走吧。”
    郗子兰不敢不从,但浑身发软,竟连站起来的力气都没有。
    谢爻向她伸出手。
    郗子兰战战兢兢地握住他冰凉的手,借了力才勉强站起来,跟着走到太极台中央。
    冷耀祖已经识趣地跟了过来。
    他万万没料到自己平步青云的美梦只做了片刻便砸得粉碎,眼下他只求偃师宗主念在他劳苦功高,放他一条生路了。
    四周鸦雀无声,众人都凝神屏息,伸长了脖子,等待着最后的答案。
    谢爻正要捏诀布阵,先前那黄袍道人忽然道:“慢着。”
    谢爻扬眉:“阁下有何高见?”
    黄袍道人:“并非在下怀疑神君,不过神君身为重玄门人,由神君来施法,为免有点瓜田李下。”
    话音未落,方才还与谢爻针锋相对的偃师宗护法却笑着替他解围:“方掌门不必担心,在座诸君中,没有人比玄渊神君更想查清道侣的身世。”
    那黄袍道人闻言亦是莞尔:“阁下言之有理,倒是老夫小人之心了。”
    这句话就像一把刀,割得谢爻体无完肤。
    他不发一言,捏诀布阵,然后向郗子兰和冷耀祖分别施了一道离魂咒,从两人的躯壳中暂时提取出魂魄,置于阵中。
    刚提出的魂魄犹如白雾,一入阵中,便渐渐凝聚成两个弹丸大小的光球。郗子兰的神魂较之冷耀祖更强大,光华也更盛,因为羲和血脉的缘故,魂魄闪着隐隐的金光。
    众人一见那光华耀眼的魂魄,心中都纳罕起来,这样的神魂显然不是凡人所能拥有的,莫非是许青文猜错了?
    章明远在一边看着,微微松了一口气,凝固的血液仿佛终于开始流动了,冰凉的手脚也慢慢回温。
    怎么可能会有那么荒唐的事,这一切不是许青文弄错了,就是偃师宗的阴谋。
    正思忖着,却见八方阵位一个个符文逐一亮起,那两团魂魄缓缓靠拢,渐至融合在一起。
    相融的魂魄微光闪烁,仿佛在为寻找到至亲而欣喜。
    可惜郗子兰和冷耀祖此刻的心情毫无欣喜可言,他们都在挣扎着,竭力抵抗将两人拉到一起的力量,然而这又岂是他们能挣脱的。
    真相昭彰如日月,就这样摆在所有人的面前。
    众人一片哗然,羲和传人竟然真是假的!
    那屡次发难的黄袍道人又挑头道:“玄渊神君,这究竟是怎么回事?贵派几百年来就把一个赝品当作羲和传人供着,将整个清微界骗得团团转,其中到底有什么玄机?”
    立即有不少人附和:“重玄必须给诸位道友一个交代。”
    所有人都盯着谢爻,但谢爻只是怔怔地注视着阵中两个难舍难分的魂魄。
    他什么声音也听不见,他的心口像是被什么钻了一个洞,那洞口越来越大,大得要将他整个人都吞噬。
    那令人嫌恶的声音又响起来:“神君怎么了?生魂离体太久可是会死的。几百年的道侣,就算是个掉了包的赝品,未免也太凉薄了。”
    谢爻回过神来,倏然收回法阵。符文似烟花般消失,两团魂魄霎时分开,逃也似地飞回了各自的躯壳中。
    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是幻境,是邪术,他对自己道。
    那个来历不明的男人最擅制造幻境,他曾用这种手段对付沈留夷不是么?现在他又用同样的伎俩迷惑他的心智。
    可惜要迷惑他没那么容易。
    黄袍道人不依不饶道:“贵派混淆羲和神脉,愚弄其它宗门,神君打算怎么给我等一个交代?”
    话音未落,忽有一道劲风向他胸膛袭来,他只觉五脏六腑一震,喷出一口鲜血,整个人向后跌去,多亏他身后的道友眼明手快将他接住,才没有跌下太极台去。
    有人想要打抱不平,见那黄袍道人奄奄一息,显是伤及肺腑,而他们连谢爻出手都未看清,都将话咽了下去。
    一时间没有人敢吭声,太极台边落针可闻,只有郗子兰的啜泣声。
    许青文的魂魄飘到她面前,低着头冷冷地看着她。
    尽管猜到了结果,血淋淋的真相摆到她面前,她最后的一丝侥幸和幻想也破灭了——他们欺骗了十年又亲手杀死的,千真万确是妘素心的女儿。
    换来的就是这么一头白眼狼。
    她的神魂本就残破不堪,凝魂咒也只能让她勉强维持清醒,她感到神智正在渐渐模糊,跪倒在冷嫣面前:“奴婢愧对主人在天之灵,奴婢罪该万死……请少主赐奴婢一个魂飞魄散,以慰元君在天之灵。”
    冷嫣淡淡道:“你不必对我说这些,我也不是你的少主。”
    若木冷笑道:“怎么,只有你家少主的命贵重?若她当真是个凡人,你们便心安理得杀她了?”
    许青文无言以对,张了张嘴,低下头来,悔恨的眼泪不断从眼眶中流出,化作阵阵烟雾消散,她的魂魄也慢慢变得越来越虚淡,她的目光重又变得空洞呆滞起来,口中喃喃地唤着“小姐”,在太极台周围飘来荡去。
    没有人将她的魂魄收起,因为没有人顾得上她。
    章明远犹如五雷轰顶,脑海中一片空白。
    温雅文士般的人像是一下子老了十年。
    郗子兰是冷家的女儿,那么谢爻从凡间带回来的那个女孩,才是小师妹真正的女儿。
    他们为了救一个赝品,杀了妘素心真正的女儿,非但杀了她,还凌迟了她的神魂,用剐碎的神魂来蕴养一个赝品。
    谢爻动手的时候,他们都在,他们都在洞外护法,他们都听到了那女孩的哭声。
    那是小师妹的女儿啊!
    难怪他总是梦见小师妹冷冷地看着他,眼里满是失望,那真的是梦么?还是她在天有灵,所以入梦来谴责他……
    “小师妹,小师妹……”他一闭上眼睛,眼前清楚地映出那道熟悉的倩影,他暗暗念了她几百年,默默将她在心里藏了几百年,爱屋及乌地护着郗子兰,纵容她,为了复活她伤天害理、坏事做尽也没有后悔过。
    章明远哭着哭着,便笑起来:“报应,这是老夫的报应……”
    话音未落,他忽然拔出佩剑,毫不犹豫地在眼前一抹,鲜血飞溅,他的眼前一片猩红,紧接着便是永远的黑暗。
    众人纷纷发出惊呼。
    章明远温和儒雅,为人谦退,在各大宗门中人缘不错,玉清门的萧长老摇头惋惜道:“章道友,这又是何苦……”
    弟子席中有章明远的两名亲传弟子,飞身上前,一左一右地搀扶住他:“师尊为何如此……”
    章明远苦笑:“老夫心盲眼瞎,这对眼睛留着何用。”
    另一名劝道:“师尊便是为了阖宗上下数千弟子,也该顾惜自己,弟子扶师尊回飞舟疗伤……”
    话音未落,章明远忽然双手齐动,分别抓住两名弟子的手腕,紧扣住他们的脉门。
    两个弟子惊呼出声:“师尊这是……”
    很快他们便发不出声音了,因为章明远的修为正化作汹涌的灵力,源源不断地涌入他的经脉中。
    两人只觉浑身滚烫,经脉几乎要被大量灵力撑破。他们不一会儿便满头大汗,意识也涣散起来。
    章明远一边将毕生修为传给弟子,一边叮嘱:“你们两人切记,人这一辈子,心中可以没有大义,但要有起码的良知。你们修的是大道,但首先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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