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如霜歪头看着他,眨了眨眼:原来你是这样的人啊。
    啊?谢留尘不解。
    你没发现吗?梦如霜道。
    谢留尘怔了下:发现什么?
    梦如霜认真道:你跟他人说话时,是正正经经,很有分寸的,可是一对上商门主,语气就全变了,又软又傲,好像撒娇一样。
    谢留尘下意识否认:哪有,我哪会撒娇?心中却十分得意,对她的观感稍稍好了些。
    梦如霜又失落般一叹,自顾自道:商门主是个宽厚沉稳的人,被他喜欢着的你,也一定是个很好的人。
    谢留尘大为窘迫,心想自己哪里好了,他还曾经捅了商师兄一剑呢。小声道:我其实很对不起他
    梦如霜略作沉吟,道:可是他没有生你的气,就代表他心里还是有你的。
    你意思是,我还有机会?谢留尘琢磨出她的意思来,霎时心跳如鼓。
    商师兄虽口口声声说不喜欢他了,可至少对他仍是十分温和,也未对他说过狠话,那是不是代表商师兄只是在跟他赌气,并非真的不爱了?
    他越想,越加认定此种想法,心中期待又添一分。看着梦如霜削瘦的脸庞,更觉她善解人意,谢留尘出自真心地夸赞道:你这个人真好,我交定你这个朋友了!
    梦如霜柔柔一笑,道:好啊,我们以后就是朋友了。
    他二人年纪相仿,又聊得来,寥寥几句便使之前的误解冰消雪释。谢留尘笑了笑,见得眼前月华如水,长河如练,照得霜夜冷凄,他看着梦如霜头上插着一支熟悉的银钗,突然醒悟般说了一句:啊我知道了,你是来秋水门找崔姐姐的!
    闻言,梦如霜脸色一黯,语气沮丧下去:是啊,我好想见她一面,可她老躲我。
    谢留尘恍然道:你喜欢崔姐姐?
    梦如霜嘟着嘴想了一会儿,又缓缓摇了头:我也不知道那算不算喜欢。我从小身体就不好,一度夭折,是娘亲灌了很多天材地宝,才将我从鬼门关救回来,娘亲怕我出事,将我养在步蟾宫里,从不准我出门一步。可我太孤独了,真的很想出去,有一次趁宫人不注意,偷偷出了宫,躲在门外,又不敢走远,结果就被崔姐姐看到了。
    她好像知道我是谁,蹲在门边跟我说了很多话,又问我愿不愿意跟她去凡间玩,我很想去,又不敢去,最后拒绝了。她就跟我躲在宫门,跟我玩了好久,还跟我讲了很多我从来没见到、没听过的东西。我问她:凡间好玩吗?她说:好玩,人间十丈软红,十里河灯,只要我想去,她会带我看遍诸般美景。
    她摸了摸头上银钗,幽幽续道:走前,我央求她将来去凡间给我带一件生辰礼,她答应了,可是过后再也没出现过。说到这里,又有些失落,娘亲逝世后,我才知道原来是娘亲怕我动了凡心,对寿命有损,要她不得再跟我见面,她才一直躲我。
    谢留尘想道:怪不得她那么郁郁寡欢的样子,我此生若是不能跟商师兄见面,那是会抑郁终生的。问道:那崔姐姐一直躲你,你会伤心吗?
    梦如霜的回答却在他意料之外:以前还会,后来,后来就不会了。你瞧月亮多圆啊,我喜欢天上的月亮,可我从来就不会想着将它摘下私藏。喜欢就一定要占有吗?
    谢留尘了然:你喜欢的不是崔姐姐,而是那段曾经美好的回忆;你向往的不是崔姐姐,而是她口中描绘的十丈红尘。
    梦如霜敛眸垂首:或许吧。
    谢留尘道:你放心,崔姐姐会回来的。
    等到了后半夜,霜华渐浓,谢留尘担忧她体弱受不住,叮嘱她早些回院子歇息,告了辞。
    他嘴角微翘,一路小跑,奔到商离行院子,推开他房门,落落大方道:商师兄,我错了!
    商离行正坐在桌边擦剑,闻言抬头,眼中闪起异色,口中有意问道:你错在哪里了?
    谢留尘道:梦宫主是个好姑娘,我不该推她的,我跟她说了对不起,还跟她做好朋友了!
    商离行闷笑几声,擦剑的手微微颤动,见秋水剑剑身澄澈,倒映门边人眉飞色悦的笑脸,这才收剑回鞘。谢留尘笑嘻嘻地关上门,朝他走近。商离行微叹道:谢师弟,你知道我最欣赏你的什么品质吗?
    谢留尘走到他身边,摇头道:不知道。
    你很真诚。商离行道。
    真诚?谢留尘又不懂了。
    商离行低头道:对就是对,错就是错,从不多做违心事,当你说你知道错的时候,你是真的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而不是为了怕我生气而敷衍我。
    被心爱之人奉承说出的话,那是世上最为致命的情话,谢留尘听得有些飘飘然,只听商离行又悠然说道:不像有些人,口上说着好好好,实则背地里还来搞阳奉阴违那一套。这也是你与祁欢最大的不同。
    谢留尘脸色顿变。
    商离行低着头,没察觉出他的异常,招手让他坐下,问道:你想必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谢留尘悚然一惊,立时接道:你要赶我去西涯山?
    商离行问:你想回去吗?
    谢留尘果断摇头:不想去西涯山,我想跟你在一起。
    商离行忖了一会儿,轻轻点头:嗯,好,等下次西涯山过来要人,我就帮你回绝他们。
    之前那趟并不愉快的西涯山之行,让他感受到妖族对人族的仇视,他确实不愿谢师弟回西涯山继承妖王之位,与人族为敌。更何况,妖族中元桑诸人心机深重,谢师弟回去后恐怕会受诸多局限,如今既然他不愿回去,那待在秋水门也是好的。
    谢师弟并不适合勾心斗角,他只适合练剑。
    谢留尘乖乖嗯了一声,热切的眼神紧盯在他身上,还想等他继续说些什么,对方却是好像不准备再开口了。他忽地有些心慌:你叫我过来就是为了说这个啊?
    商离行反问:不然呢?
    谢留尘干巴巴问道:你不是想跟我和好的吗?
    商离行怔了下,嘴巴动了动,又合上,许久也不说话。就在谢留尘急得又要哭出来的时候,他才缓缓开口:有些事情,我还以为你懂,原来你不懂。
    懂什么?你要我懂什么?谢留尘眼睛睁得大大的,紧紧揪住他的衣袖。
    商离行看着他,眼神十分温柔:谢师弟,你知道我这五十年来是怎么过的吗?
    我谢留尘面上沉静如水,心中早是翻江倒海。他琢磨不出商离行的心思,以致于一时竟不敢接话。
    只听商离行又道:有些事情我本是不想说的,拿过往的恩义相挟,除了增加你的负罪感外,并不能让我得到快意。
    烛火下,他的眼神染上明色柔光,语气飘茫,我想将话烂在肚子里,让一切都随风飘去,从未发生,可是今晚看来,不得不说了。
    谢留尘整个人愣在当场,想从商离行脸上看出一丝作伪的神色,但对方的表情始终十分认真,甚至带着少有的哀伤与悲悯。有一瞬间,他以为这一切都是自己的臆想,今夜商师兄没有叫他过来,也没有对他说出这番话。
    商离行偏偏又在此时开了口:你离开的第一年,我常常站在秋水门门外,希望能第一时间见到你回来,对我说一声商师兄,我好想你。
    谢留尘哑声道:那后来
    商离行陷入回忆中:等到第二年,我开始放弃每天去门口蹲点,改而等在书房中,有时门人有事找我,我会借着这个名义走出院子,在秋水门到处踱步,期待与你不期而遇的时刻。便是偶尔外出,将事情处理之后,也会匆匆赶回秋水门,期待推开门的下一刻,你会扑到我怀里。
    谢留尘只觉满心酸涩,深吸口气,问道:那这次你又坚持了多久?
    商离行轻声一叹:坚持了两年左右。两年后,我发现秋水门被我来回看上千百次,一草一木都已看倦,也逐渐不再出书房了。等到后面第
    他低低笑了下,我也记不得第几年了,忽然有一天,我看着自己如往常一般走回房间,推门的刹那,心中竟是毫无波澜,不抱任何期待了。我停在房门口,有些愣神,突然不知自己在执着什么,也不知每一次的开门对我意味着什么,从那一刻起,我真正放下了。
    就像现在,唔他似乎是怕谢留尘不理解,顿了下,解释道:就像,哪怕是现在的你,坐在我面前,我也心如止水。
    世间常有修无情道者,天性凉薄,修行至一定境界,心境高人一等,自能做到万事如风过耳,不萦于怀。商离行并非凉薄之人,但他说自己心境无波无澜,那只能说明,他是真的放下了。谢留尘默然听着,半晌,才艰难地挤出一句:你说过,你会等我长大的。
    商离行以认真的神情看着他:谢师弟,再深的爱意,也禁不起漫无止境的等待,等一切情绪都被消磨尽了,没有恨,也就没有爱了。
    没有恨,也没有爱了谢留尘呆呆摸上这张近在眼前、却又好似远在天边的脸,神色迷惘又不解:你为什么还要对我这么和颜悦色?为什么不恨我?哪怕骂我几句也好啊说到这里,胸中蓦地似有巨石垒落,窒碍难行,余下的话再说不出口。
    是他想错了。原来这人叫自己过来竟不是为了与自己复合,而是想彻底分断干净!他在这一瞬间明白了。商师兄是真的胸襟宽广,毫无脾气,甚至连对他那些旧日爱恨情仇,也一并放下了。
    他终于忍不住哭起来:你这个人,怎么可以这么好,又这么坏?
    商离行一动不动,任由他摸上自己的脸,或许是今夜夜色太美,让他将深藏了五十年的心思有机会倾诉,说完甚至有种如释重负的畅快感。
    他听见自己故作轻松的声音道:谢师弟,今夜过后,我们还是师兄弟,你可以继续住在秋水门。
    我不想听!我不想听!谢留尘捂住自己双耳,粗声打断他的话。他猛地抱住商离行,不住哭着嗓子哀求:商师兄,我们再来一次好不好?我以后会对你好的,我不会再离开你了,真的,我不会再辜负你了!
    商离行柔声道:你知道,撒泼打闹对我而言是没有用的。
    我当然可以同从前一般疼你宠你,可是那并不是爱,而是出于师兄对师弟的情意。
    谢留尘吼道:狗屁的师兄情意!谁要跟你做兄弟!
    第一百三十四章
    他哭到最后,也不知自己是怎么被送回房间,哭了太久,心脉受损,脑中一片混乱,被商离行温热的双臂一抱,便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迷蒙间,只觉商离行给他盖上被子,接着坐在床边,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看他。他极力想醒来,但仅存一息的神智告诉自己,与其睁眼后,对上那人悲悯的目光,还不如一睡不醒。
    又晕乎乎睡了一阵,听院门外有人小声叫道门主,有急事,随后床边那人起身,轻手轻脚走出房门,阖上房门。
    谢留尘复又陷入沉沉昏睡中。醒来时,天还没亮,躺在那张熟悉的床上,房中只他一人。
    他睁着一双红通通的眼睛,掀被下床,迷迷糊糊地走出房间,心头什么想法都没有,就是单纯想去找商师兄。
    在院中找了一番,商师兄不在隔壁房中,也不在书房,看来是去前厅议事去了。
    天外残星几点,秋水门中人头攒动,人人神色匆匆,交头接耳,只依稀听得中洲维天之柱几个零星的词语,他从那群散修身边走过,自始至终低着头,生怕被他们看到自己脸上的泪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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