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当然不会是自己打开的。
    从门里出来一个人。此人大家都认识, 正是一开始在队里,结果莫名其妙消失了的傅伯。
    将军亲信目瞪口呆指着他,你你你半天说不出话。其他人也一副见了鬼的样子,不敢往前走, 可又不敢在这里继续再待下去。
    傅伯站在甬道中, 身后微光逆照在他背后, 将他的影子拉的很长。
    他笑呵呵地对众人说:“你们怎么走得这样慢?我在这里等了好久。”
    天衢将军狠狠吃惊后,竭力镇定下来。
    他回想起陛下叮嘱过的话,再看看身后, 那些灯火中面目模糊的灰扑扑的陶俑,一咬牙,还是下令让众人跟上。
    只要傅伯还是个活人,他就可以听从陛下的旨意,先按傅伯说的做。
    傅伯在前面引路, 他似乎并不在乎众人对他的警惕、猜疑、忌惮或是别的什么东西。一路上他甚至很有谈兴地介绍起这座陵墓。比如这墙上的花纹是什么寓意,那面墙上刻的字又是什么意思。
    他甚至知道前方会碰着什么,以及何处有机关,何处有死穴。但大家都在猜测此人行踪, 到头来, 竟只有陈姑娘、天衢将军,还有赵瑛三人, 敢和傅伯搭话。
    一连穿过三间同样摆放着陶俑的墓室,比方才那间大墓室要小些,中间陶俑数目也少些。骊山司众和驱邪司人却都失了研究的心思, 沉默地走在队伍里, 只听着傅伯介绍。
    傅伯说不能动的地方,他们就不动。
    走了大概又有一整个白天, 大家都累了,将军提议停下来休息。傅伯仿佛才发现他们要停下来似的,乐呵呵同意了。
    休息的地方在一间只摆放陪葬品的墓室,整座大墓室方方正正的,约莫十丈长宽,没有兵马俑,只有几尊女子模样的陶俑,梳堕马髻,垂首提灯,安安静静地守在榻边。
    角落里还有几具腐化到看不出原样的骨头。
    傅伯叹道:“这些都是当年陪葬的女子。”
    墓室正中,铜匮一个个码放好,据说这是专门储物的柜子,里面有暗扣,打不开,没有人知道里面放了什么稀世珍宝——大家也不敢开,谁知道会不会有诅咒之类的东西?
    除此外还有各种木箧、铜奁、陶扑满。赵瑛听陈姑娘说扑满也叫缿,专门用来储钱。她还挺想看看秦时钱币长什么样子,奈何刚才那件事叫她对墓室中所有物件都生出惧意,不敢碰,只好作罢。
    傅伯倒是自在,扫扫灰后,独自坐在一张榻上,望着整间昏暗墓室。
    近千个活人在他眼中,或许和陶俑也没什么区别。
    有那么一瞬间,赵瑛甚至觉得他也很像一尊不动的陶俑。
    左思右想下,赵瑛鼓起勇气上前去。傅伯看她过来,笑呵呵招呼她一块儿坐下,赵瑛硬着头皮坐在他身边,还没想好怎么说,傅伯就问:“小友,你一定是有许多问题想问吧?”
    赵瑛没料到自己一点藏不住,有些尴尬,还是点头:“是,我……”她看一眼不远处的人影,有些不想叫她问下去怕出事,有些竖起了耳朵。
    “我想知道,您刚才去哪了?您怎么知道这下面的路?”
    傅伯捻须一笑:“是了,我怎么知道的?我嫌你们太慢,便先行一步,谁知等待许久还是不来,只好打开门来迎你们了。”
    赵瑛气道:“您又这样。”
    傅伯呵呵笑:“小友,管住你的嘴,管住你的手,有些事不是你该知道的。”
    语气并不严厉,赵瑛却被吓了一跳,匆匆告别后缩在队里不敢再问。
    陈姑娘和徒芙小声安慰她,仍叫她手脚冰凉,心跳得厉害。
    将军不好问,看了眼便让大家快些休息,他自己也躺在地上睡了过去。
    徒芙跑去和赵瑛躺在一块儿,见她还是脸色苍白,伸手拍拍她。赵瑛挤出一个笑,闭上眼假寐,心里翻江倒海。
    她当然不全是因为傅伯那句恐吓害怕。
    她只是……依稀、仿佛间,或许猜出了一个秘密。
    赵瑛实在没心思睡觉,但她心里惦记的东西实在太多了,不知不觉间真睡了过去,被叫醒后还有些茫然,头晕又恶心。
    在地下待久了,会有种分不清时间流逝的错觉,说是半晚,也不过守夜的几个士兵各自数数再轮换罢了,究竟过了多久,谁也说不清,只是感觉该离开了。
    傅伯瞧着精神还是很好,但赵瑛再也不敢靠近他。
    又穿过几间墓室,里面或放着青铜礼器、丝绢、金银珠玉一类陪葬品。期间不少机关都在傅伯的指引下顺利通过,甚至没有伤亡一个人。
    这只令众人更警觉。
    原先就没什么人敢和他说话,赵瑛都被吓跑以后,就更没有人搭话了。整整两天,也许比两天还要多的路途,愣是跟死了一样寂静。
    到最后,来到了一条长到几乎看不到尽头的甬道。
    赵瑛察觉到这条甬道似乎并非平直,而是微微向下倾斜,简直就像要走进地底最深处似的。
    “诸位要当心啊,前面的路,连我也没法保证诸位的安全。”
    甬道尽头,又是一扇大门。
    但这扇门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一丝花纹,甚至还有些狭小。和先前所见的任何一扇门都不一样。
    而在见到这扇门后,傅伯便说了那样一句话。
    原本还有点昏昏沉沉的一众人冷不丁警醒过来。
    天衢将军几次给赵瑛使眼色,后者都摇摇头,死活不上前,她害怕自己被看穿。无奈之下,将军只能自己上去,拱手恭敬道:“傅老先生,敢问……您刚才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门后面是……”
    傅伯说:“你们想知道门后面有什么?”
    将军更恭敬地请教。
    傅伯说:“这后面是死路。”
    将军脸色不变,仍恭敬行礼:“还请先生解惑。”
    得到示意,一众人齐齐行礼。
    傅伯本就不打算瞒着,事实上,他是个相当好说话的人。略略思考后,他便说起了一段连骊山司都没能查清的往事。
    “你们以为,当年秦皇修如此大的陵墓,又命人烧数十万陶俑陪葬,是为了什么?”傅伯问。
    一骊山司人迟疑道:“为了叫那位在地下依旧称帝?”
    傅伯点点头,又问:“传说,山海镜镜中十八劫,劫数尽头便是长生。你们下来,也只是为了找到山海镜奥秘,破解长生之谜。”
    “你们以为,这地下珍贵的秘密会是什么?”
    一个人下意识就想说是长生,话到嘴边猛的回过神来。
    当年那位秦皇既然已经准备要在地下依旧称帝了——不管能不能成功,至少他这么做了,岂不是意味着……
    ——秦皇根本没有掌握山海镜的秘密?
    那他们下来是为了什么?
    傅伯还是那副笑眯眯的模样:“是,也不是。诸位真是幸运,能来到真正的皇陵之中。”
    此时他已经来到了大门口,却不急着开门,像是知道众人一定会有疑惑而等着为他们解答似的。
    一时间反而没人敢搭话了。
    赵瑛想到自己关于傅伯的猜测,既害怕自己贸然说话被他看出,又怕自己什么
    也不说反而更叫人怀疑。
    半晌,赵瑛小心地问:“您说我们到了真正的皇陵,难不成……还有假的皇陵?”
    傅伯:“自然是有的。假的皇陵中没有长生奥秘,真的皇陵里……”他顿了顿,“兴许有吧?”
    “假的皇陵,便是上面那一层……”他指了指头顶,“无数机关暗道,被水银包围,拥有无数珍宝陪葬的皇陵。”
    “陶土兵马俑、青铜战车、青铜鼎……对寻常盗墓者来说,那一层确实是真正的皇陵,而即便只是上面那一层,需要破解的机关也足以让天下人却步。”
    陈姑娘听懂了他的意思,不免心生寒意。
    骊山司不断破解九鼎阵法奥秘、不断解开通往骊山地宫的通道,到最后也不过勉强打开了上层的皇陵入口而已。这还是在姜遗光付出九死一生的代价下开启的。
    如果没有傅伯,他们会不会永远也没法真正到达下一层?
    电光石火间,她仿佛明白了什么。
    从巨棺口爬下时听到的水声,那是……
    “傅先生,莫非我们刚才经过通道时听见的水声……是黄泉水?”
    史书上只记载,七十万民工向下挖凿,一直挖到无法再向下挖掘的地步,再不见地下水。
    但她也读到过另一种说法。
    挖凿到地底深处,先是极热,再是极寒,最后地底涌出漆黑的泉水,冰冷彻骨,触之可闻亡魂哀嚎之声,当时发生了许多怪事。李斯认为挖到了传说中的黄泉水,是为不吉,禀报皇帝后,便将黄泉水填回,从那以后怪事才慢慢消失了。
    当时陈姑娘并不信以为真,只当作野史读个消遣。可如果这是真的……
    真正的皇陵,还在黄泉之下?
    傅伯笑面慈和:“不错,你这女娃娃倒聪明。如今我等已来到黄泉之下的混沌之地,按你们的说法,应当叫乱时之地。”
    乱时之地,即时间完全紊乱之地,可能只是走了两步,就跨出了几十年。
    “当年开凿地宫,凶险怪事诸多。如今这地底只会有更多,譬如——这扇门后。”
    傅伯伸手搭在门上:“莫怪我没有提醒诸位,只叫入镜人进来就好。其他人进了,十死无生。”
    到这地步,赵瑛反而不怕了。
    就算她心中的猜想成真,就算她会死在里面……
    “里面是什么?”她问。
    “里面?”傅伯自言自语,“我并未亲眼见过,只是听说,里面也许是一棵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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