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州战败的消息从宫里传到了王家?, 王贵妃写了一封秘信,将近日来皇帝的所作所为悉数禀告给了郎灵寂。
    书房,郎灵寂细细查阅。
    他如?今被罢免官职, 居于王宅内形同幽禁, 稍有异动?,皇帝布置在?宅外的眼线便会察觉,能倚仗的情报源只有宫里的王芬姬。
    当初多亏送了王芬姬入宫, 否则眼下的境遇更?加困难。
    傍晚,王姮姬端着一碗热茶踱过来, 见郎灵寂伏案沉思?, 灯影幢幢, 博袖垮落露出玉柄一般的手臂,透露着几?丝疲态。
    她咽了咽喉咙,不冷不热道?:“七姐入宫,你答应关?照庾奂一世仕途的, 如?今成镜花水月了。”
    郎灵寂闻此神色莫名,“你怎么这样说我。”
    王姮姬道?:“你做的事就是这样, 还不让说吗?”
    庾奂是王芬姬入宫前的未婚夫, 二人恩爱非凡,却被活生生拆散。
    王芬姬性情刚烈,誓死?不肯入宫,因?为庾奂的仕途和?身家?性命握在?中书监郎灵寂手中, 才被迫妥协的。
    现在?郎灵寂被贬谪幽禁, 早已不是中书监, 自身难保。庾奂莫说青云直上, 不反过来被皇帝迁怒就算好的了。
    王姮姬知他恪守信用,完成不了承诺相当于侮辱他的人格, 便故意?往最痛处戳,期待他赶快支棱起来。
    郎灵寂撂下了笔,“你这是怪我了。”
    王姮姬撇嘴道?:“我自然怪你,七姐也怪你,许下了诺言不兑现。”
    “你该早点?想办法翻身。”
    郎灵寂深挖她话语背后的意?思?,似讥讽他软懦无能,使王家?陷入困境,违背了婚契上的承诺。
    他换了个姿势,淡冷道?:“我若翻身不了呢,宦海沉浮,谁也不能保证一直占上风。”
    王姮姬道?:“那样的话契约就失效了,合作终止,唯有分道?扬镳各谋前程……”
    她迟钝了半天,艰难说出这句话,音量低细如?蚊,意?思?是和?离。
    郎灵寂打断:“和?离是不可能的。”
    她道?:“我是认真的。”
    他道?:“我也是认真的。”
    王姮姬怔了怔,浮起一阵恼意?,露出尖牙,“凭什么?”
    王芬姬为了庾奂才留在?司马淮身边,她为了家?族才留在?郎灵寂身边。
    他既不能翻身保护王氏,违背了契约,她有权要求和?离。
    郎灵寂不轻不重拉住她的双腕,犹如?冰凉的镣铐,没有什么次第和?含蓄地直接打断,清晰而深切的逼迫感,径直道?,
    “凭我是你夫君,凭夫妻风雨同舟,凭你体内有情蛊。够了吗?”
    王姮姬双手被他束住,阵阵透骨的凉意?。契约废弃了他也不会放过她。
    “……你不守信用。”
    半晌,她嘶哑着嗓子。
    明明约好了他护琅琊王氏立于门阀之巅,家?族兴旺,她才与?他结为夫妇。
    而今王家?屡屡被皇室所欺,郎灵寂得过且过,守着愚忠,拒绝和?离。
    郎灵寂并不管那些约定,有没有约定都不可能和?离。他轻剐她的面颊,似抚慰又似告诫,“和?离?你受得住和?离之后的条件吗?想好再提。”
    和?离的条件他们从前商议过,首先,由于家?族利益牵扯,和?离之后不离家?,他们仍然住在?同一屋檐下日日相见。
    其?次,情蛊的作用使他们每月十五必须同房,雷打不动?,即便今后她二嫁、三嫁,身体仍要与?他保持亲密。
    白日,她需要和?他同坐一张桌案,他辅弼她处理好家?族事务、朝廷公文,因?为王章“立她为琅琊王氏家?主”的遗训。
    下雨天,她畏惧雷声,他需要与?她同寝而眠,因?为王章“照料好她”的遗训以及他对王章“事事以她为第一顺位”的承诺。
    平常夜里,她也需要来他卧房睡,因?为前几?日有约定,情蛊需要固定吸纳彼此的气息来存活。
    无论从哪方面看,和?离皆毫无意?义。
    王姮姬唇角颤了颤,无语,身上一阵阵酸涩,走投无路。这么多条条框框的附加条件,她和?离还有什么意?思?。
    “还和?离吗……?”他问。
    “你,”
    王姮姬似有恍惚,离开他王家?必然走向?衰落,她也没什么目标可实现。
    司马淮对她有几?分隐秘的心思?,她落在?司马淮手中同样是跳进火坑。
    她一刹那茫然犹豫了。
    郎灵寂趁机抬手捂掉她眸中的星光,贴在?她耳畔静谧深邃地诉说,
    “犹豫离不离就是不离,莫要鲁莽办下错事,将来为自己的冲动?后悔。”
    他替她做决定很笃信,理直气壮,绝不拖泥带水,没有半丝的犹豫。
    王姮姬愈加抑郁,“凭什么……”卡在喉咙,气息阻塞想再问一次。
    前世他就是这样捧着她的脸说,姮姮,你我是夫妻,即便相看两厌也得维持体面,不能和?离。后来她生生病死了也没等到他一面。
    她心中塞满灰暗,质问:“你为何这般欺我?”
    郎灵寂捕捉到她片刻的犹豫,吻痕似停泊在?寒枝上的风,隐隐带着颤。
    他只愿她做他的娘子,即便这样做束缚了她、冷了她的心又有何妨。
    “你留在?我身边。留下。”
    虽然他眼下失势了。
    庾奂如?今仍在?中书省做事,受新任中书监的照拂,仕途好好的。
    他暂时还没有失约。
    王姮姬被他按在?怀中参悟不透,前世她苦苦追了他十多年都没焐热他的心,今生她想放手却又不成了。
    她长?长?叹了口气,唯有妥协。
    郎灵寂片刻恢复了静定,一手拢着她的肩头在?怀中,一手持起紫毫笔,以行云流水的小楷写着寄给王戢的信。
    他现在?被幽禁,信不一定能寄得出去,先写出来备用。王姮姬与?他咫尺之距,罗裳挨蹭,浑身丝丝寸寸皆敏感。
    狭小的空间?里她无法动?弹,被郎灵寂扣住只得坐在?身畔陪他,渐渐的,她的视线也落在?了纸面。
    这是一套很详细的作战攻略,旁边厚厚叠了摞,已写了二十二页。
    每字每句,每张简易布防图,山川河流的走向?,布置机关?的峡口,对手的性格弱点?,皇帝的制衡行为,作战时种种突发的可能性……巨细靡遗,设想充分,是写给远在?江州的王戢的。
    郎灵寂无法亲临江州辅弼王戢,便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指点?机宜。
    梁州失落后,王氏不能再束手待毙。
    王姮姬不自觉倾注心神,竭力理解着布防图的内容,她是闺中女子从未上过战场,靠着经验理解个七八成。
    郎灵寂本自认真,察觉她在?凝视自己后,鸦睫轻颤,墨迹顿时重了几?分,浸透纸背,一个字写毁了。
    这场景宛若梦境,他索性撕掉那张纸,旁若无事地重写。
    她在?看他。
    前世之后,她第一次这般凝视他。
    ……虽然并不是凝视他,而是困惑于军法内容。
    郎灵寂珍惜享受这时光,半晌,王姮姬失掉了耐心,揉揉眼睛,挫败地扭过头去欲起身离开。
    他连忙不动?声色加紧了她腰间?束缚,“兵贵神速,战场之事忌讳拖延。”
    王姮姬果然被这句吸引,“为何?”
    他长?咳了声,故作深沉道?:“战场上越拖延变数越多,本来完美的事情也会错漏百出。兵法复杂深奥,一时半会学不会的。”
    王姮姬缓缓颔首,似有所悟。
    郎灵寂察言观色,引导着话头:“但若你与?我天长?地久过下去,什么办法我都教给你。你是聪明的。”
    王姮姬蹙了蹙眉,刚要开口,又听他道?:“当然哪有所谓的天长?地久,人生不过几?十年的工夫,一眨眼就过去了。”
    她微微凌乱,听不懂他这些莫名其?妙的话,总觉得藏有某种深意?似的。他肯画战略图帮助二哥便好,她很欣慰,只要王家?富贵稳固,她和?不和?离无所谓了。
    “你遵守契约,我自然天长?地久地过下去,当你仕途之路的傀儡人。”
    郎灵寂微妙沉默了片刻,目中黑漆漆的深沉雾霭,哑声道?:
    “想你在?身边又不是因?为仕途。”
    王姮姬诧异,“嗯?”
    郎灵寂掩饰地咳了下,心脏一阵尖锐的刺痛转瞬即逝。时隔这么久反噬作用终于来了,情蛊在?钻洞。
    “罢了……”他忽然又冷冷地说,“你确实仕途平步青云的最好工具,王姮姬。”
    “我们只适合单纯的利益关?系。”
    王姮姬愈加莫名,云里雾里的。
    梁州战败的消息沉甸甸地落在?头上,王家?每一个人都不好受。
    郎灵寂几?日来夙兴夜寐,焚膏继晷,原本修削的身形微微清减了些,尽力维护被皇权腐蚀的琅琊王氏。
    现在?的问题是,他根本不能反抗。
    儒家?体制中君王杀臣子天经地义,为人臣子的悲哀就在?这儿。
    行忤逆君王之事犹如?居于火炭之上,被天下各路诸侯诛杀,当年八王之乱便是八个藩王轮番做皇帝,结果谁也没能长?久。
    王姮姬其?实不怪郎灵寂,也不敢怪他,王家?还得依靠他逆风翻盘。
    她将早已凉了的茶递到跟前,示意?他暂时休息,罕有披了件外袍在?他肩头,商量似的语气道?:
    “郎灵寂,你一定要帮王家?。爹爹命我为家?主,但我根本没能力支撑王氏,将来九泉之下何颜见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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