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赵彻可是撂下狠话,他说日后再管她,就是孙子。
    赵彻轻轻嗤笑,就知道她得记仇,他“唔”了一声,脸不红心不躁地来了一句,“我皇祖父驾崩多年,想来已羽化登仙,娶不了你。”
    如此、如此大逆不道之话他竟然也敢说!
    她气恼:“那是你祖宗!”
    赵彻瞥了她一眼,沉静的黑眸看得人心慌,宋乐仪挣扎的动作逐渐减弱,眼神也开始闪躲,正当神色不自然时,耳畔忽然传来他的声音:“宋乐仪,我想你了。”
    突如其来的低哑嗓音中,夹着浓浓思念,情绪满得人心慌。
    想她了吗?
    宋乐仪卷翘的睫毛微垂着,许久,方才闷声来了一句:“我也想过你。”
    她自小见惯了人间富贵,对什么东西都不太上心,唯独赵彻,总能将她情绪带的起起伏伏,抓心挠肝的气恼又或是由心而起的欢喜。
    在宋乐仪少时那些深刻的记忆中,仔细想想,赵彻竟然占了一多半去。
    春风骤然加大,宋乐仪腰间佩戴的宫绦轻撞,叮咚作响,搅得人心烦意乱,在燥热的午后风中,两人竟然诡异地和平相处,万分融洽,还一同用了晚膳。
    赵彻坐在凳子上,也不见他用膳,而是饶有兴致地看着宋乐仪。一别十七个月,她气色好了不少,莹白的脸蛋上多了几两肉,唇瓣红润,明媚娇艳。
    视线往下移,露出的一节脖颈很是白皙细腻,那里戴着一串珠玉串成的华贵璎珞,垂落在起伏的胸脯上,有一串玛瑙珠落入了领口,压在娇嫩的肌肤上,似乎已有一道不显的红痕。
    赵彻喉咙滚了滚,强迫自己挪开视线,目光扫过桌上的膳食,那里的菜色热气腾腾,还有几样点心,虽然甚是丰富,但远远比不得宫里的精致。
    视线左挪,摆着一碟樱桃和枇杷,远远没有进贡皇城的那些水果来得鲜嫩多汁、色泽诱人,更不见最早一批成熟啖鲜的葡萄荔枝之类的水果。
    赵彻收回视线,落在她细白手指端着的白瓷小碟上,他甚至觉得,连瓷碟的釉质不是那么清澈。
    表妹一向娇气,自小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如今却只能退而求其次。
    这几年,委屈她了。
    穿堂风卷来一阵清凉,赵彻忽然道:“表妹,和我一起回燕京吧。”
    彼时,宋乐仪正要咬着一灌汤包吃,惊得直接被热汤烫了嘴,她强做镇定地提着帕子擦了擦嘴角,一副不可置信的模样看他:“回燕京?”
    赵彻点头,声音肯定:“回燕京。”
    他清晰的声音仿佛一块沉石落地,重重地砸进了宋乐仪心间,一瞬间激起千层浪。她自小生长在燕京皇城,那里是熟悉的故土,夷阳这边的风俗同燕京差了许多,她不是很喜欢。
    宋乐仪乌黑的眼睛亮了一瞬,又随即黯淡下去,她捏着筷子戳了戳汤包,声音闷闷:“不回去。”
    在遍地王公勋贵的国都,免不得要同贵人打交道,亦免不得勾心斗角,阿谀奉承。昔日有姨母为她遮风挡雨,如今落势,多少人落井下石,嘲笑戏弄。纵然皇帝表哥疼她,但有些尔虞我诈,尤其是女儿家的算计,也得她自己接着。
    而她自小习惯了被人讨好和奉承,并不擅这些虚以委蛇。
    不然成安帝也不会一道圣旨,将她贬出燕京,远离是非,来这夷阳安宁片刻。
    赵彻知她心中顾及,微微叹了口气,耐心哄道:“表妹,有我在,燕京无人敢欺你。”
    “有你在?”宋乐仪意味不明地笑了下,稍带讽意,“等你提刀砍我一次?”
    一副确凿模样好像真的有这么回事儿似的,赵彻皱眉:“我何时提刀砍你?”
    宋乐仪气不过他贵人多忘事,倏地偏头,音量提高:“前年,腊月!就在夷安郡主府!”
    记忆倏地回笼,看着她张牙舞爪的模样,赵彻再次气乐了,表妹十年如一日的瞎编胡扯的功夫真是渐长啊,明明是她提刀要砍他,而他不过是气得提刀砍了树,怎么就变成提刀砍她了?
    然而不等他反嘲回去,眼前人白皙的眼眶已经微红,蓄了晶莹泪珠。
    一时间,赵彻看得心酸而闷,火气也渐渐憋了下去,转而问道:“你打算在这破地方待多久?”
    破地方?
    宋乐仪心底酸涩委屈,“啪嗒”一声撂了筷,皮笑肉不笑地讽刺:“堂堂豫王殿下身份矜贵,真是难为你纡尊降贵来我这破地方了。”
    赵彻咬了咬牙,腮帮微动,被她一通话气得怒气又上涌,他刚忙完了白狄那边的事儿,几乎日夜不眠地赶来夷阳寻她,竟变成难为他纡尊降贵了?
    偏生眼前人委屈的不像话,赵彻深呼一口气,决定不同她计较,只振袖抬腕倒了杯凉茶,准备压压心底火。
    见赵彻不说话,宋乐仪以为是被她说中了心底事,无可辩驳。
    又见他悠闲地端着凉茶喝,宋乐仪顿时脾气就来了,伸手拽了他手里茶杯,清凉的茶水洒了一地,打湿了她白皙的手背,“郡主府里的茶水粗糙,豫王殿下身份金贵,还是别用了,免得喝坏了身子。”
    阴阳怪气的语气中夹着浓浓嗤嘲,还有不可忽视的娇娇委屈。
    赵彻盯着空空的手掌,扯了一个不太好看的笑容,忽然伸手,直接把她拽到了怀里。宋乐仪大惊,挣扎着要起身,却不想他牢牢地按住了腰肢,动弹不得。
    “你放开我!”
    赵彻不理,只反问:“宋乐仪,我何时说嫌弃茶水粗糙了?嗯?”
    宋乐仪也不理,盯着他掐在她腰上的手掌,怒道:“我要砍了你的手!”
    赵彻怒声而笑:“行啊,你砍。”
    宋乐仪咬牙:“那你放手!我去拿刀!”
    赵彻嗤嘲:“连刀都没有,表妹,你这是准备拿嘴砍人啊?”
    随着他话音落下,到给宋乐仪提了醒,她微微弯了腰身,准备去咬他,只是被赵彻牢牢钳制在怀中,够不着他手腕,只能偏头,盯着他俊俏的脸蛋恶狠狠磨牙,却无从下口。
    赵彻勾了勾讽笑,直接无视她恶狠狠目光,又拽了她被茶水打湿的手背,挪到唇边,一点一点轻舔茶水,还不忘抬了一双漆黑的眼眸看她,以实际行动告诉了她,他到底嫌不嫌弃茶水粗糙。
    柔软湿润的感觉从手背传来,宋乐仪震惊了许久,才反应过来要抽出手腕,却被人攥得牢牢,动弹不得,舔舐干净,他又惩罚性地咬了一口。
    她吃痛,面色滚烫绯红,声音怒而颤,“你怎么能咬我?”
    赵彻端着漆黑眼眸看她,不忘提醒:“你方才也想咬我,怎么,表妹这是只需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啊?”
    宋乐仪被堵了话,好在反应极快:“我没咬到!”
    赵彻哦了一声,语气大方,好心问道:“想咬哪里?”
    宋乐仪:“……”
    她小声骂道:“无耻!”
    赵彻轻嗤,不以为然,闹腾了一番,两人陷入一段良久的沉默。
    春风徐徐,方才的薄怒如潮水般退去,赵彻神色清醒几分,他手指压着那只宋乐仪送给他、已经满是碎痕的红玉扳指,轻抿了唇角。
    蜀国三年,他冲锋陷阵在前,几次与死亡擦肩而过,他那时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活着回来,又或者活着回来,宋乐仪也早已嫁人。
    初回燕京时,他心情喜悦而激动,等见了宋乐仪,就只剩苦涩和后悔,五味陈杂。他曾无数次想,若是当时他没有一时冲动杀了虞日州,便不会去蜀国,他便能陪表妹度过那段艰难的日子,二人或许早已成一段良缘佳话。
    不过他不认为自己做的有错,虞日州当时那样言辞侮辱表妹,自是该死。
    赵彻垂了眼睫,挡了眼底情绪,背负了一身骂名狼狈离京他不后悔,战场上冲锋陷阵为国赎罪,他亦不后悔。
    他只悔没能在宋乐仪最需要人为她撑腰的时候,立于她身侧。
    那时他披盔戴甲仓促离京,而表妹又是那样不谙世事的性子,只能把他在燕京所有人脉、人力和财物,全部交给上官晔,嘱咐他多多照看宋乐仪。
    他知晓容之对表妹存了别样的心思,即便没他嘱咐,也会照看好她,可他还是想尽一分力,让自己在蜀国辗转难眠的一千多个日夜,没那么愧疚。
    他亦知晓表妹对上官晔的态度一直都不一样,她那样骄傲肆意的性子,却独独对容之包容温柔,少时他曾无数次醋意浸心,冷声嘲讽。
    他去蜀国的这段日子,俩人或许会情谊渐浓,结为夫妻。
    故而在他离蜀之前,曾拍肩对容之笑着说了一句“此事不必告知表妹,免得她胡思乱想,心生愧疚”,话到嘴边,本想祝福两人,但到底没能说出口。
    那是他心心念念爱了好几年的姑娘啊。
    只是那个时候,却只能眼睁睁的将她推进别人的怀里,因为那时,他也不知道自己还有没有未来,能否有能力许她一生承诺。
    后来从蜀国回来,他亦没有开口提这件事儿,不管他在燕京留下了多少人脉人力财物,终究为表妹遮风挡雨铺路的是容之,这三年,容之不知比他多出了多少心力。
    他不能如此就抢了这份功劳。
    后来他见两人之间似乎无男女情谊,他那颗压抑沉寂的心又开始跳动,曾三番五次探表妹口风,是否愿意嫁他,可是每次都只能换来她怒瞪与羞恼。
    大概是不愿意嫁吧。
    可是赵彻又觉得不是,明明表妹曾关切忧心他的安危,也会在他面前脸红羞赧,卸下一身骄傲委屈落泪,他觉得,表妹应当也对他也存了几分喜欢。
    在雁门关这几百天里,他夜深人静时思忖往事,总算想明白了,他那时语气玩笑,大概让表妹觉得他只是不正经儿的说浑话,却不知他每一字一句,皆是真情真意。
    这几百天,他亦在心里做了决定,等大越与白狄的战事告一段落,他便来娶她,许她十里红妆风光大嫁,许她携手白头不相离。
    故而两国战事一停,他便马不停蹄地来了夷阳,带着他无数个日夜间的思念,带着他一腔诚挚和想要与她长相思守的情谊来寻她。
    赵彻在想,宋乐仪亦在想,她熄了张牙舞爪的气焰,乖巧的不得了。
    赵彻伸手,捧了人香软的脸蛋转过来,两道视线相撞,在两人间逐渐凝出某种不知名的情绪,终于说出那句他朝思暮想的话:“表妹,我娶你。”
    “我娶你”三个字,如同一道惊雷,平地而响。
    春风卷着躁意和熟悉的荼芜香,还有一点点,宋乐仪呼吸有一瞬的停止,心脏跳怦怦怦直跳,嫁人吗?这是她许久不曾有过的念头了。
    赵彻的一句话,在她如一潭死水的心间倏地掀起波澜壮阔的巨浪。
    在宋乐仪乌黑的眼瞳中,赵彻俊俏的面容愈发清晰,他握着她腰肢的手逐渐收紧,将人紧紧地贴在怀里,沉静的嗓音诱人,话不停歇。
    “表妹,和我回燕京,嫁给我,我什么都给你。”
    “命也给你。”
    短短几句话,将宋乐仪撩拨的心神慌乱,这是她第一次,没有羞恼地推开他,也没有慌乱无措地转身就跑。
    红唇翕动,宋乐仪深呼吸了一口气,心神逐渐平静,她细白的手指有些不安地捏起,娇软的声音隐隐带着点期待与欣喜,还有几分不确信而小心翼翼的试探:“真话?”
    赵彻直接从从袖口抽出了一道明黄圣旨,举到她面前展开,“这是皇兄亲书的赐婚圣旨。”
    宋乐仪盯着龙飞凤舞的字迹和那一方玉玺印,愣住了,似乎没想到赵彻竟然动作如此快。
    赵彻见她微愣,笑了笑又道,“表妹,钦天监那边已经把我们二人的姓名和生辰八字合过了,说是天赐良缘,吉兆。婚期也算过了,今年五月二十六,大吉大利,宜嫁娶。”
    宋乐仪眨了眨眼睛,白皙的耳尖红了一片,许久才回过神儿来,她撑着赵彻胸膛就要站起来,矜持慌张道:“表哥,我……”
    话音未落,便被赵彻按着腰重新坐了回去,看透了她所想,低声道:“我给你时间想。”
    被这么一拽,宋乐仪白嫩的脸蛋贴上了他下巴,哪有有不显的胡茬,有点扎人。
    她别过脸,拽了拽他手,小声道:“那你放开我呀。”
    赵彻不为所动,嗓音低沉:“坐在我腿上想,想好了再走。”
    然而这句话,却让宋乐仪听出了不同寻常的意味,他这意思是,不同意嫁就不能离开?
    不得不说,宋乐仪的确了解赵彻,他就是这样想的。
    许久,宋乐仪大着胆子伸手勾了他脖颈,一声小小软软的“我嫁”夹着春风一同卷入了他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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