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 姬未湫登上了回京的马车,去时要快要急,回去时却因为时间足够而不必那么匆忙——姬未湫寻思着也不能蓬头垢面就去见姬溯, 见了姬溯啥也没说先躺两天?那还能玩点啥?黄花菜都凉了。
    周如晦与他共乘,盘膝而坐, 膝头横着一把寒光凛冽的宝剑, 他垂眸仔仔细细地擦拭着,姬未湫挑起车帘看了看, 周围是周如晦派来的亲卫以及重新派来的青玄卫, 见他挑帘,便有人来问:“少爷可有何吩咐?”
    “无。”姬未湫道。
    说罢,那人又退回了队伍里,姬未湫看着他们,总觉得有哪里不一样了。
    对比起之前跟着他的青玄卫摆出的队列, 这一支明显更谨慎, 将马车防护得更严密——如果换个角度看,何尝不是将他也看得更严密了呢?
    大概是姬溯特意吩咐过——他会不会也怕他逃?
    应该会, 如果他逃了,姬溯应该会很头疼。
    “看什么?”周如晦骤然问道。
    姬未湫笑着回答道:“二哥你这把剑好生锋锐。”
    周如晦握住剑柄, 反手递给了姬未湫, 姬未湫一愣,接了过来, 这剑看着锋锐,也确实如此, 尚未接近锋刃, 只是入手,便有一种遍体生凉之感, 且较于一般的长剑更重,握在手中有一种诡异的契合感。
    习武之人的兵器素来是不爱叫外人碰的。
    周如晦道:“此剑久经沙场,斩杀无数外敌,可镇宅避煞,殿下可随身携带。”
    姬未湫一听就知道周二哥这是要护着他的意思,随身的兵器都给他带回去,还佩戴在身侧,让姬溯看见了怎么想?他将剑还了周如晦,道:“君子不夺人所爱,二哥收回去吧,况且我也有一把绝世神兵,太长了,在大队里头呢。”
    溯回剑他带了,只是临时起意分队而行之时没有带上而已。
    “叫溯回。”姬未湫说起这个名字,眼角眉梢都泛着一点笑意:“本来是给皇兄准备的节礼,我看着实在是好,就给扣下来了。”
    周如晦淡淡地听着,不言不笑,只是将剑收了回去。
    姬未湫说罢,忽得又想起了要和姬六那边汇合的时候请。想到这个就头疼,当时提前开溜是很爽,但现在嘛……八成是要被姬六他们念叨的——毕竟这事儿也不是第一次了。
    当时下江南不就玩了一手金蝉脱壳吗?
    姬未湫眼眸微动,决定给姬六他们整点好差事,他看向周如晦:“我打算就这般回京,姬六他们就托付给二哥了。”
    他说到这里,又补充了一句:“二哥,别客气,有什么不好办的就让姬六他们办去。”
    姬六他们是跟着他来的,无论办了什么事儿,锅绝对是他这个瑞王的,于姬六等人的功绩确实实打实的。吴御史这人最是刚正不阿,又善于查案,最是痛恨贪官污吏,同在的姬六是皇亲国戚,邹三是阁老之子,再有刘毓保驾护航,能为周如晦解决不少他自己不好办的事儿。
    “人为了南朱抛头颅洒热血,总不好再让人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姬未湫道。
    不知是哪句话触动了周如晦,他颔首。又过几日,车队到了辽源府的边界,周如晦深深地看了姬未湫一眼,道:“小心。”
    说罢,周如晦下车,快马返回边关。
    姬未湫一人坐在车内,舒展了一下四肢,又吩咐道:“备马。”
    他还是决定自己骑马,大不了跑两天坐一天马车,他还是想早日回京,早日见到姬溯。
    ***
    “圣上,定国公送来的消息。”庆喜公公将几封信件呈到了姬溯面前,姬溯颔首,拆开了第一封来看。第一封写的就说醒波一事,他一目十行的看完,随手扔给了庆喜公公,庆喜公公看了,面露出一些苦色,又一闪而逝,随即道:“圣上的意思是……”
    姬溯谈不上愤怒,也谈不上喜悦,他如古井一般,波澜不兴,他道:“不成气候。”
    庆喜公公在心中叹息了一声,嘴上却什么都没有说,半躬着身,只听姬溯道:“扣着吧,待瑞王回京,让他自行处置。”
    或许是小孩儿有意培养,他若杀了醒波,岂不是打草惊蛇?
    总不能吓得他连燕京都不敢回。
    庆喜公公应了一声是。
    姬溯又看起了第二封,第二封无非是说姬未湫与铎夏商谈一事,第三封则是提了姬未湫将姬六等人留下,孤身回京。
    姬溯看着第三封信,指尖在上面敲了敲,庆喜公公跟着瞧了一眼,却见定国公写的‘许臣便宜行事’这一句,他心中一紧,他知道以小殿下的心性,十之八-九是将他们留在了边关混些功劳,可这样一来……岂不是有收拢军心之嫌?
    小殿下怎么也不知道避讳一些?
    再看姬溯,见他不辨喜怒,庆喜公公轻声道:“看来殿下赶得上回来过年了。”
    姬溯似笑非笑地说:“怎么不是?”
    ***
    与此同时,远在千里之外的姬未湫在接到醒波消息的时候也说了同样的话:“……不成气候。”
    醒波是忍住了,但是他的同党没有忍住,让周如晦得到了一些消息,周如晦返回边关恰好将人抓了个正着,捉着了这一条线,接下来的事情就变得容易了起来。消息送到他这里已经有了延迟,但并不妨碍他得知一些真相——醒波与世家有些联络。
    比如利用他的名头和世家做了一些交易,他对醒波从不设防,王府一应出入都是由醒波打理,上回收了邹覆流的银子只是运气不好,被他撞上了而已。或者换个角度,醒波也并不对他设防,一应都在账册上,只是他没问过,所以他不知道。
    他一直以为自己也不算太穷但也不算太富裕,至少和那些世家之流的没法比,天知道他不光有钱,还有富得流油——也不能这么说,这个钱他也没花过,这钱也不是藏在瑞王府,更没有用在他身上。
    用在谁身上了不知道,还没查明白。
    姬未湫的脸色有些冷淡,大概是最坏的心理预设做了太久,得知这个消息他也并不显得吃惊和失望,甚至有种‘果然如此’的轻松感。他唯一有些烦躁的点只有一件事——姬溯到底知情不知情?
    他数次让姬溯查醒波,姬溯的意思都是让他自行处理……他是不知道,还是知道了却觉得无所谓?
    什么事情在他眼里是有所谓的?
    与姬溯在一起的时间太久,姬未湫甚至觉得他能轻易揣摩到姬溯的想法:或许姬溯确实查出来有问题,但他没有查的那么深,或者在查的很深之前就止步了。姬溯以为醒波是他的人,拿醒波出来是为了打消他的怀疑,他也留几分面子,不查的太深,让他‘自行处理’。
    而他却理解为醒波没有太大的问题,姬溯考虑到醒波陪伴了他许久,这才让他自行处理,也好留醒波一命。
    姬未湫与青玄卫道:“传信回去,就说请皇兄留着醒波,待我回京自行处理。”
    青玄卫应了一声,快马而去。
    姬未湫高喝了一声:“走!”
    尘土飞扬而起,掩去了他们的身形。
    回去的路上出乎意料的太平,等姬未湫回京的那一日,恰好大雪,姬未湫换了马车,连日的奔波让他面色显得有些苍白,厚实的披风紧紧地裹着他,但还是冷得有些令人发颤。
    马车穿过了巍峨的朱门,满宫覆雪,朱墙也为雪掩去了七分颜色,在素白的缝隙中隐隐透露出几分艳色。
    这条路姬未湫太熟悉,熟悉到了不用看,姬未湫也知道他走到了哪里。
    进了太和宫的范围,紧接着穿过这条宫道,再拐三次弯,一炷香之内他就能到清宁殿。
    他在心中默数着,抱着手炉的手臂绷起了青筋,他有些紧张。
    有些紧张于这看不见尽头的皇宫,有些紧张于自己的下场,有些紧张于见到……姬溯。
    明明已经想好了要怎么报复姬溯,要说什么话,给他什么脸色,但走到这里他什么都忘了,只记得姬溯。
    这一炷香仿佛走了一天一夜,姬未湫终于等到马车停下的那一刻。宫人们上前挑开了帘子,雪光与阳光一并洒在了姬未湫的身上,他扶着宫人的手臂下车,陡然看见了站在台阶最高处的那个人影。
    雪还在下。
    姬溯就站在那里,他并未撑伞,雪就这样落在了他的发际与肩头。
    姬未湫急急地登上台阶,到了姬溯面前,他伸手握住了姬溯的手,只觉得触手冰凉。姬未湫皱眉道:“皇兄怎么就站在了这里?天这么冷,怎么不进去等?”
    好像也没分开多久,姬未湫却觉得已经分开很久很久了,他贪婪地注视着姬溯,忍住了在大庭广众之下抱紧姬溯的冲动。
    雪也落在了姬未湫的发上。
    姬溯亦在看着他,目光自他的发际落在了他的脸上,忽地笑了笑,说:“没有多久。”
    居然就这样回来了。
    他居然就这样回来了。
    姬溯伸手拂了拂他的发际,注视着他发际上的雪,却见年轻人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仿佛见到他开心极了。
    “你回来了。”
    “我不回来还能去哪?皇兄真是在等我?下回好歹也撑一把伞嘛……”姬未湫牵着他的手带着他往里头走,边走边说,姬溯没有应,他也不以为意,一进清宁殿,暖风扑面而来,姬未湫拂去了姬溯肩头的雪,摸着已经濡湿的衣料,道:“走,去更衣。”
    姬未湫虽然恨不得和姬溯黏在一起,却不是真想让他着凉。转念一想他自个儿一路快马回来,条件有限,想要打理得非常清爽整洁是不可能的,他也吃不准姬溯的洁癖发作不发作,干脆说:“皇兄,容我去云池宫泡一泡,这一路上都快把我冻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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