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鸟刚刚孵化出来, 身上光秃秃的,皱巴巴的皮肤上只有零星几根羽毛,暮霜趁着布春的时节, 便一直留在人间照看它。
    虽说是照看, 但实际上她并?没有什么带崽的经验,反倒是重烛因?为养过燕歌和玄清, 比她要擅长得多。
    小?鸟刚孵化出来的那段时期, 是非常烦的, 只要饿了就会尖鸣个不停, 但它身子小?小?, 一次性又不能喂得太多,所以一日从早到晚,要守着它喂无数次。
    暮霜大部分时间都?在外布春, 春神之力化作和煦的春风,一寸寸吹拂开大地?,使得冰雪消融,万物生发,大地?重新铺染上一片青翠的绿意?。
    饶是她回来的时间很少,还是被那小?家伙的尖鸣折磨得不轻,她趴在窗台上,看着院子里那株比外面?迟了许久才冒出花骨朵的梨花树,嘀咕道?:“原来幼时的我这么吵闹。”
    难怪她鸟爹鸟娘喂食时,都?恨不得将鸟喙戳进她的肚子里。
    重烛从犄角旮旯里翻找出了一个特制形状的勺子,那勺子被制成了上大下小?的圆筒状,正好适应鸟喙, 能往鸟嘴里灌食。
    他喂完了小?鸟,哄它睡着了, 走到窗前来,随暮霜一起躺到窗下的软榻上,正好见她抖开一张宣纸,铺在窗台上晾晒。
    他抬手取过来一看,上面?笔墨未干,写着“稀音”二字。
    “稀音。”重烛念了一遍,笑问,“这是你为它取的名字?”
    暮霜骄傲地?扬眉,“重稀音,好听么?我刚刚想到的。”
    重烛毫不犹豫地?点头,“嗯,好听,希望它以后能和这个名字一样,能乖乖安静一点。”
    暮霜越看也越觉这名字合适,就这么定下了,转头看一眼熟睡的小?鸟又忍不住疑惑地?嘀咕,“你的血脉这么强,怎么没有半点体现?”
    小?鸟刚脱壳那会儿,暮霜还特意?提起鸟崽,检查了一下它的屁股,确认它没有长出一条四不像的蛇尾巴才安心,毕竟一只鸟长出蛇尾巴,着实有些?难看了。
    重烛靠过去,枕在她身上,“它现在还太小?了,也许以后就会有体现。”他说完顿了顿,在暮霜喊着“你好重”的声音中,又支着手臂撑起身来一些?,继续道?,“当然,如果它能只长得像你,那就更好了。”
    暮霜转过身,抬手勾住他垂在自己?身上的一缕黑发,遗憾道?:“可是,我也很想要一条和你相似的……”
    她的话没说完,眼前的人眸光忽而闪了闪,再次压下来,一条光滑的黑鳞蛇尾从衣袍底下游出来,缠住她的脚踝,慢慢往上滑动,低声道?:“也不是不可以再努力一下。”
    鸟崽一天天吃了睡,睡了吃,日渐成长起来,身上的胎毛退去,开始长出新的羽毛来,叫声也越发嘹亮,简直与?它的名字背道?而驰。
    到了晚春之时,它已?长出了一身毛绒绒的翎羽。
    如重烛所期望的那样,它确实长得很像母亲,满身雪白的绒羽,背脊和翅羽是黑色的,暮霜化作原形和它站在一处,就像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大毛球后面?跟着个小?毛球。
    暮霜将它叼到屋檐上,拍动翅膀教它学习飞行,这件事重烛确实没办法代劳了,且还总是拖后腿。
    他在屋檐下的地?面?上铺开了摇荡的魔雾,随时准备着去接从屋檐滚下来的小?毛球。
    一开始,小?稀音不敢往下跳,被严肃的娘亲催促好几回,才不情不愿地?扇动翅膀往下跳,在半空一上一下地?扑腾两下,就直往下掉,在落地?之前,被游动过来的蛇影接入影子里。
    如此一来二去,它倒是不怕高了,闭着眼睛都?敢往下跳,不管跳到什么地?方,都?会有蛇影游动过去,将它接住。
    鸟崽被蛇影抛上抛下,高兴地?啾啾叫。
    重烛躺在梨花树下的摇椅上,纷扬的梨花落了他满身,他懒洋洋地?勾动着指尖,操纵那条蛇影陪它玩。
    暮霜从屋顶一头冲过去,落在他脸上,气得在他脸上跺爪子,“你能不能别?管它!你这样时时都?在下面?盯着,它知道?会有人接住它,连翅膀都?懒得动了!”
    重烛脸上被挠了几道?红印子,一脸凝重道?:“这么高,它要是摔下来,摔死了怎么办?”
    正好踏进院来的燕歌无语地?望了望那不过一丈高的屋檐:“???”
    尊上,我当年学习飞行之时,你把我拎上悬崖往下丢的时候,可不是这么说的!
    慈父多败女,就连魔头也不例外。
    暮霜勒令重烛不准踏出这座院子,让燕歌把那小?崽子抓着飞上高空,丢了几次,鸟崽啾啾叫着求阿姐饶了它,燕歌咧着嘴笑,幸灾乐祸道?:“阿姐是鹰,听不懂你们小雀的叫声。”
    急得鸟崽就差开口说话了,在这种残酷训练下,它终于学会了飞行,学会飞之后,它越发不肯安分了,每天一睁眼就扑腾着翅膀冲进爹娘的房间里,在他们身上狂踩。
    重烛对这个毛绒绒圆滚滚的闺女溺爱得很,任由它在自己?脑袋上扎窝,甚至有些?时候还嫌弃自己?头发太过顺滑,那双娇嫩的鸟爪子抓不住,容易打滑。
    陪暮霜外出游玩时,帮她挑选饰品发簪,还顺便给自己买了一堆华丽复杂的发冠。
    燕歌全然不知道?这其中内情,只看到自家尊上头上越来越华丽复杂的发冠,终于忍不住找了个借口,将暮霜拉到一旁,担忧道?:“霜霜,你过几天是不是又要回天上去了?”
    暮霜点点头,春日将尽,她确实需要回天一趟,春日降下的雨水多寡,草木生灵的生长情况,人间光照,这些?都?与?凡人的生存息息相关?,她必须要与?夏神进行交接。
    夏神收到这些?信息,才能在接下来的三月里据此安排雨量和光照之类。
    她掐算了一下时日,说道?:“七日后,我就要回天去了。”
    燕歌闻言,眉毛鼻子都?皱作了一堆,鬼鬼祟祟地?左右望了望,确认重烛不在,才小?声道?:“不觉得尊上最?近打扮得过分耀眼么?你知道?的,他们雄性一旦开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就说明?有些?别?的心思?了。”
    她说完,转头示意?玄清,问道?:“是吧,哥哥?”
    ——因?为是要讲重烛的坏话,所以她把玄清也一起拉上壮胆来了,万一被尊上逮住了,还能有一个人帮她挨打。
    玄清欲言又止,半晌憋出一句,“我们蛇类和你们鸟族雄性是不一样的。”
    燕歌惊讶道?:“你们蛇求偶的时候,不是也会打扮得花枝招展地?跳舞么?”
    玄清纠正道?:“那是在展示力量。”蛇求偶的时候缠住另一半就不放了,会不停地?收缩肌肉蠕动,来刺激另一方,又不像雄鸟只会蹦来蹦去地?展示自己?的羽毛。
    燕歌懒得同他争辩,自顾自地?继续道?:“我仔细回想了一下,就是从前几天,尊上教训过几个犯境仙盟修士后,就突然变成这样,那一群修士中好像有一个仙盟第一美人?”
    暮霜终于听明?白了燕歌的言外之意?,拉着燕歌去院子后边的花园里,指着秋千上被鸟崽祸害得头冠歪斜,一头乱糟糟的头发之人,说道?:“是这样花枝招展吗?”
    燕歌:“……”
    玄清:“……”
    简直没眼看了。
    鸟崽从重烛的鸡窝头上冒出来,扑棱棱飞到燕歌怀里,硬生生从鸟嘴里挤出人言,“阿姐,带我飞,去高高的地?方飞。”它还玩上瘾了。
    重烛对于它最?先开口喊的是姐姐这件事,郁闷得两天都?没吃下饭,暮霜看在眼里,没忍心告诉他,从重稀音会啾啾叫开始,已?经成天都?在叫姐姐娘亲了。
    它当然也叫过爹爹和哥哥,奈何那条蛇都?听不懂鸟叫,它叫了半天都?得不到回应,后面?干脆就不叫了。
    重烛这样毫无底线的溺爱行为,在被小?稀音拉了一坨鸟屎在脑门?上后,父爱之心急速冷却,终于变得正常起来,开始端出以前教导燕歌和玄清的架势来,严肃地?教导起它。
    重稀音被训得哭哭啼啼,半夜都?睡不着,越想越是生气,从自己?的小?窝里飞出来,围着爹娘的屋子转了一圈,终于找到一个狭小?的窗缝,挤破脑袋地?从窗缝里钻进屋子,扑进娘亲的怀里告状。
    它毛绒绒的翎羽炸成一团,翎羽在黑暗中慢慢变化了形状,像是一团融化的黑影,继而逐渐拉长,一条条地?延伸出去,贴在娘亲的脸颊上游动。
    暮霜睡得迷迷糊糊,隐约感觉有什么东西在皮肤上蠕动,冰凉滑腻,她没有睁眼,嘟囔道?:“重烛,我真?的想睡了,不要乱来……”
    贴在皮肤上的触感没有收敛,还变本加厉地?往她怀里钻。
    暮霜摸索着重烛环在自己?腰上的手臂,掐了他一把,“重烛,把你的蛇收回去……”
    重烛被掐得一下醒过来,睁眼看见一团黑影在床幔内张牙舞爪,立即打了一个响指点亮屋内的烛台。
    烛光透过轻薄的床幔照进来,终于照清了那一团黑影是什么东西。
    重烛:“……”
    暮霜被光亮照在眼皮上,睡意?消散,也跟着睁开眼睛,差点被自己?身上幽怨的黑影吓得晕过去。
    它要是寻常的样子还好些?,偏偏在这个时候终于觉醒了父系的血脉,身上炸开的羽毛都?变成了一条条黑色的蛇影,从它身上延伸出来,贴在暮霜身上嘶嘶地?撒娇。
    “什、什么东西?!”暮霜条件反射地?一把将它抽飞出去,幸好重烛眼疾手快地?伸手,又将它捞回来。
    重稀音无辜挨了一巴掌,这下更委屈了,背上的羽毛又立起来两根,倏地?变成两条小?蛇影,嘶嘶吐着蛇信。
    重烛将它细小?得跟泥鳅似的的蛇影揪在手里打量,扶额道?:“果然变难看了。”
    暮霜眨了眨眼睛,拨开狂舞的蛇影,才看到中间那只气鼓鼓的小?鸟崽。
    她和燕歌的想象力还是太匮乏了,竟从没想过她和重烛双方的血脉,体现在孩子身上,会是眼前这种羽毛能变成蛇的样子,这可比长出一条蛇尾巴来得惊人。
    重稀音被自己?嫌弃的爹和沉默的娘气得不轻,啾啾地?叫了两声,翎羽化作的蛇影忽然挣脱开重烛的手,缩回去将它团团缠住,裹成了一个球。
    暮霜连忙捧住那颗球来,轻轻抚摸它缠绕在一起的蛇影,安抚道?:“稀音,别?听你爹乱说,你这样子很好看,比你爹的蛇影帅多了。”
    球里发出两声沉闷的啾鸣,“真?的吗?”
    暮霜在重烛挑眉看来的注视下,笃定道?:“真?的。”
    小?鸟崽三言两语就被哄好了,蛇影消散成雾气,收入它的身体里,雾气散开后,露出一个唇红齿白的小?娃娃,暮霜惊喜道?:“你能变成人身了?”
    小?娃娃刚得意?地?仰起脖子,还没来得及开口,她爹已?经抢先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从后抱住暮霜,得意?道?:“当然,也不看看教导她的人是谁。”
    重稀音:“……”她披散在肩头的黑发又飞舞起来,化作一条条小?蛇影,龇牙咧嘴地?嘶嘶吐信,气鼓鼓地?奶声奶气道?,“明?明?是我聪明?,才能这么快学会化形!”
    重烛勾唇,不怀好意?地?笑了一声,身后的影子忽然竖立起来,化出一个巨大的蛇影,垂下头来,朝她龇出毒牙,嘶了一声。
    重稀音脑袋上的蛇只有指头大小?,还不够它的毒牙大,当即被吓得浑身僵硬,满头飞翘的蛇影啪地?一下落回肩上,嗷嗷叫着扑入暮霜怀里大哭起来,“阿娘,哇,爹爹好丑,爹爹是怪物,呜呜呜——”
    重烛:“???”个不孝子,你说谁丑?!
    暮霜抱住她安抚,回头又看到重烛一脸难过地?靠在她肩上,他身后那条庞大的蛇影原本威风凛凛,现在也垂头丧气趴了下来,显然打击深重。
    暮霜抬手摸了摸它庞大的脑袋,哄完小?的又哄大的,说道?:“好了好了,你们都?不丑,都?可爱。”
    春日尽时,暮霜重返九重天,重烛非要死皮赖脸地?随着她一起。
    暮霜有点担忧他上天之后会惹出什么事,重烛抚了抚她的脸颊,柔声道?:“放心吧,我现在对征服仙界没什么兴趣,只是魔界那些?花草丑陋得很,一年四季都?没什么变化,所以想去和天帝老儿说说,请我们的春神大人也给魔界布一布春。”
    “你不介意?么?我的春神之力。”暮霜还没忘记他曾经的遭遇,除了初初相逢时,她掌控神力还不熟练,将满袖春风扑了他满怀,后来在他身边她都?会刻意?收敛自己?的神力。
    今年下界布春,不止在山谷之中,就连在三州之内都?不见一株迎春花影。
    重烛疑惑地?眨眼,旋即便明?白过来,捉住她的手,在她掌心亲了一下,说道?:“他以神力杀生,你以神力复苏,怎能相提并?论?你与?旁人的神力不同,我还是分辨得出来的。”
    暮霜笑起来,过了会儿又忧虑道?:“陛下会答应吗?”
    重烛浑不在意?道?:“他不答应,我就把三重天打下来,把那老头的后花园纳入魔界的版图内。”
    暮霜不赞同地?摇头:“悬圃园里的灵植在魔气当中,可能活不下去。”
    重烛道?:“草木的生命力强悍,习惯习惯就好了。”
    两人一边说着,一边往仙界而去,远远地?已?能望见那一座恢弘的天门?。
    九重天上,天帝白须飞舞,掐指一算,怎么预感今日有一小?劫,非破财割爱不能免灾,他张眼往天门?外望去,果然见那魔头来势汹汹,已?经近了。
    好在他身旁还有新封的春神在,如此看来,应当不会有什么大事。
    今日的六界依然一派祥和,令人欣慰。
    【正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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