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天赋的人不一定能坚持,而没有天赋的,卓一道连收都不会收下。
    这么多人,来了又走,能坚持下来的就只有白术。
    白术打了水来,又捡了些柴,从石门递进去,让卓一道能生火取暖,最后对卓一道说:“我明日再来看师父,师父要什么,只管吩咐我。”
    卓一道脸上一松:“你再投师门去罢。”
    白术大惊,手上拿着的竹壶落在地上,失声道:“师父,你不要徒儿了。”
    卓一道看着这个小徒弟,本来只是瞧他办事细心,才将他留在身边,他愿意学便学一些,学不出便也罢了。
    未曾想到,他竟然还有这份心。
    “真人罚我思过,未曾说过何时出去,你再跟着我也没有出路。”
    紫微宫早就不是当年立派时的光景了。
    在紫微宫修道,便是一脚迈入了朝堂,圣人当年捧起紫微宫是为了牵制商家人,商家一倒,紫微宫一家独大,这些年来虽然有意压制,但各州各府下属宫观建立已久,早就成了气候。
    朝廷三年一评选,紫微宫也是一样,评优的弟子便有机会派往各地,掌管宫观。
    各地宫观又都有观田,雇佣佃农,还免收田租,再加上乡绅香火,广敛资财。
    一阳真人不过派徒弟管一地的道观,就富得流油。
    白术再跟着他,也不过是学些炼丹之术,绝计不能在各地宫观中谋得一位的,到老了也就是在紫微宫中当个道士罢了。
    白术对着石门拜倒,哭了起来:“我就跟着师父,我就想学医道。”
    他不过是苍山脚下农户家的儿子,母亲生了病,家贫难医,正趁紫微宫每月施医赠药,他背着母亲上山,见识了卓一道的手段。
    从此拜入紫微宫,一心想学医。
    卓一道的声音从石室内传出来:“你当真想学医?”
    白术坚定点头:“当真想学。”
    “不怕吃苦?”
    “不怕吃苦!”
    “你明日上山来,我考考你,看你都会些什么。”说着转身进门,自己关上了石牢的大门。
    白术呆呆望着牢门,这便是肯将他收入门下,当亲传弟子了,一骨碌拜倒在地,就在碎石荒草之间,给石牢中的卓一道磕了三个头。
    磕完他才爬起来拍拍土,拎着灯笼欢欢喜喜往山下去了。
    白术刚刚离开,谢玄便抱着小小想要落地,小小捏了捏谢玄的手腕,作个口型“有人”。
    那团命火在树影中亮了许久,白术走了,才从树枝间出来,是闻人羽上山来了。
    闻人羽手里也提了一包干粮,未在白术跟前现身,走到石牢门前,搁下包袱,轻叩石门:“卓师兄。”
    卓一道闷不作声,闻人羽又道:“恭喜卓师兄收了一个好徒弟。”
    从门外只能看向卓一道的背影,凑得近些,便能看见石牢中岩壁滴水,又阴又湿,在这山风聚阴之地,风猛烈起来,牢中连火都升不起来。
    卓一道依旧不说话,闻人羽隔着石门问他:“我来,是想问问卓师兄,因何被师父惩罚?”
    闻人羽到紫微真人面前替卓一道求情,卓师兄是个面冷心热的人,若不然,也不会替这么多人看病,不论是王公贵族,还是平头百姓,只要求到他门上,他就没有不看的。
    卓一道闷声道:“你不用管,也不必替我求情。”
    闻人羽立在石牢门边:“师兄为何入道?”
    卓一道怔了怔,给出一句实话:“家贫。”
    因家贫而入道,紫微真人的徒弟,除了闻人羽之外,无人有父母,更遑论什么家世资财,大家投入道门,是因为只有入道这一条路能走。
    闻人羽又问:“若是卓师兄再次选择,是否还会入道?”
    卓一道久久不言,抬头望向石壁滴水处,石床上滴了一滩,积成小洼,“滴哒”声盈满石室。
    良久才道:“不会。”
    不入道门,也许就是个田间汉,终日劳作,娶妻生子,过兄长向往的那种生活。
    虽学不会道术,兄长也不会被污蔑,让他们兄弟十几年音讯断绝。
    闻人羽呆呆站着,他与母亲越是相处得久,越是知道当年旧事,想到闻人已说的那些话,心中疑惑。
    也许师父只是想收一个闻人家的孩子,是他还是闻人已,根本就不重要。
    闻人羽站立良久,转身离去,心中不住反诘自己,若是他能选,他还会入道门吗?
    谢玄和小小才从树影中出来,谢玄故意踏碎树枝,发出“啪啪”轻响声,走到石牢边,叫了一声“卓师兄”。
    低头看见闻人羽留下的布包,掀起一角来,看见里面都些干饼子。
    提在手里又叩了叩门:“卓师兄,是我,听说你在此处清修,给你送些吃食来。”
    端着那张嘻嘻哈哈的笑脸,借闻人羽的东西作敲门砖。
    方才白术和闻人羽来,卓一道都不愿意搭理,听见谢玄的声音,却猛然转身,凑到牢门前,目光灼灼盯着他。
    “可有人在?”
    谢玄一怔,又咧嘴笑了:“卓师兄说的是什么人?只有我们师兄妹在。”
    卓一道掏出怀中符咒,从石牢门缝中拍了出去。
    谢玄往后一跃,护着小小抽出长剑,眼看就要刺出去,被小小一把攥住袖子,那道光明符在半空燃起,星火照亮半丈远的地方,果然除了谢玄小小,再无旁人了。
    谢玄收了长剑,凝色看向卓一道:“卓师兄是因何被关?”
    卓一道看着这两个年轻人,仿佛初生嫩竹,如何受得了重压,又怎么与整个紫微宫为敌?他看着谢玄和小小,点点头:“是两个好孩子。”
    师兄虽不知为何被通缉,但有这两个传人,该是老怀安慰。
    卓一道眼露慈意,与师父就更相像了,小小轻声问道:“卓……您有没有什么想告诉我们的?”
    卓一道从袖中取出一样事物,伸手递出牢门。
    褪色红绳上系着的平安钱。
    “同我说一说,他这十几年日子过得好不好,成家了没有?”兄长原来要娶的那位姑娘,早已经嫁作人妇,如今都已经当祖母。
    谢玄见到这枚小钱,立时不再笑了,他沉眉望向卓一道时,卓一道突然恍惚,似曾相识。
    小小轻声道:“咱们有间小竹屋,一个小院子,院子里种瓜果,还养了些鸡鸭,师父也给人瞧病,偶尔吃肉喝酒。”
    卓一道越听越笑,缓缓点头:“那他娶妻了没有?”
    “我们没有师娘。”
    卓一道猜到了,谢玄和小小都不像他兄长的孩子,他抬头望向苍山树影星光,许多年前,他夜守丹炉的时候,他与兄长看的就是一样的星光,如今就只余他一人了。
    卓一道最后看向谢玄,颓然摇头:“你们走罢,离开京城,逍遥江湖,别再找了。”
    第95章 卓一仁
    谢玄上前一步,贴着牢窗,情急之中脱口而去:“师父在何处?”
    卓一道虽只与谢玄照过几次面,但已经知道他性格桀骜,绝不肯就这样听人劝说,不说明白他们是绝不肯听的。
    但他还是低声劝道:“你们……你们师父自也想你们二人能平平安安,离开罢。”
    谢玄明白过来:“你是因为向紫微真人问他的行踪所以被关?那你房中的地图又是怎么得来的?”
    卓一道一惊,跟着又想,连紫微真人的卧房,这小子都敢闯进去,自己的药庐他自然也能闯。
    既没碰到禁制,又偷看了地图,倒是胆色过人,又心细如发。
    卓一道仰头望天,苍山之阴连月亮都瞧不见,他深吸口气,合盘托出:“我……真人无论如何都不肯说出当年情状,可跟我真人身边日久,从未见过他有什么《丹书符箓》。”
    他叫了紫微真人五十年的师父,本想用旧称,可话到嘴边竟说不出口。
    谢玄小小互望一眼,谢玄一把握住了石牢栏杆,凑得更近:“没有?”
    “没有。”
    卓一道微微摇头:“真人曾说过,经书法术记在心中,才是最保险有用的,教导弟子,也是口传心授,又如何会写下一本《丹书符箓》。”
    “丹书既然是假,那为何要发海捕缉书,万两黄金悬赏抓他?”谢玄不肯相信,这么抓人总该有因由。
    卓一道也正疑惑,他想了半晌,还是摇头。
    “我不知道。”
    谢玄盯着他的眼睛,他确实不知道。
    卓一道似是想通了什么,摇头轻笑起来:“这么多年,我被排斥出弟子之外,师父看着对我多加信任,可我能出去的范围就只有京城而已。”
    说是为了免去缉书的麻烦,其实是不想让他离京。
    “你既不能离开京城,那你房中的地图是怎么得来?”谢玄心里其实已经相信了卓一道,看着他的眼睛,不能不信,可他还是不肯放过一点细节。
    “那是我年轻时候研究南疆巫医医术的时候,学来的办法,因不登大雅之堂,除了兄长,无人知道。”卓一道越看谢玄越是赞许,“我与他一母同胞,用我的血我的头发加上生辰八字,最容易找到他的行踪。”
    小小抿紧嘴唇,她幼年离魂的时候,师父便是用这个办法找到她的,原来师父是跟卓一道学的。
    小小想到了,谢玄自然也想到了,他用余光瞥了瞥小小。
    他们两人找不到师父的行踪,是因为师父被紫微宫追缉,姓名年龄生辰都是假的,小小法术再强,也找不到他。
    “师父在哪?”谢玄又问了一次。
    卓一道忍声不言,咬紧牙关方才把哽咽忍住,提气说道:“走罢,趁着你们来历还无人知晓,赶紧离开,我房中还有些金银,一并给了你们当盘缠,离紫微宫越远越好。”
    卓一道甚至怀疑他们并不是玉虚真人的徒弟,只不过是打着幌子混进了紫微宫,除了小小的暗器之外,谢玄的身法剑法皆是紫微宫弟子最粗浅的功夫。
    小小听见卓一道这么说,上前一步,紧紧握住了谢玄的手,他们是出来找师父的,找不到师父岂能回家。
    没有师父,又怎么能叫家。
    谢玄回握住她,二人掌心相贴,谢玄手掌温暖干燥,小小的手掌被他一捂,也暖起来。
    他坚声道:“不找到师父,我们绝不走,他在何处?”
    卓一道看着两双眼睛盯住他,清澈、坚定、不达目的势不罢休,望着这样两双眼睛,他无论如何也说出来兄长已经死了。
    他回转身子,面对石壁,长叹一声:“走罢。”

章节目录

惊蛰所有内容均来自互联网,肉肉屋只为原作者怀愫的小说进行宣传。欢迎各位书友支持怀愫并收藏惊蛰最新章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