藻园里的?灯很长时间不点了, 让人?也习惯了它昏暗的?样子。
    昔日欢声已散,崔妩的?身影消失在月门之外,谢宥独自?立在廊中?, 连回头都没有。
    低头时看见什么,谢宥沿着她刚刚站立的?地方?往回走?。
    湿漉漉的?脚印一直退到了屋中?,到她坐的?绣凳上,抬掌覆在她刚刚坐过的?地方?,水迹还在, 但已没了温度。
    掌心将水痕暖着,直到它们渐渐消散, 只?留妆台一点温热。
    然后慢慢地, 手?掌又贴过其他沾湿的?地方?。
    人?有时候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
    直到再无可摸索之处,他才?起?身往床边去。
    谢宥坐在床边,伸手?往床内的?角落摸去,那是她以前藏宝贝的?地方?,首饰、账簿、算盘、香囊、月事带……甚至还有一张季梁堪舆图。
    总之什么不摆在台面的?东西,她都喜欢藏到里面去, 有些很重要?,有些只?是单纯喜欢,然后到了晚上就变戏法似的?,突然摸出什么东西来, 盘着腿在那儿?掐算念叨。
    谢宥总问她有事为何不上榻之前, 在书案就处置了,她还振振有词, 这些都是机密, 不能在外边办。
    谢宥很是难言。
    等到她的?小?地方?塞满了东西,才?会清出去一些, 但不久又会被塞满。
    谢宥得闲时就扫一眼,能推测出她又在忙活些什么。
    现在想来,这地方?大概只?是一个给他的?障眼法,方?定妩真正在乎的?,他一直不清楚。
    手?在黑暗中?扫了一圈,里面已经空空荡荡,什么都没有留下。
    杭州府衙谢宥曾暂住的?屋子里,也是什么都没有了。
    成亲一年,竟真能一点东西都没剩下。
    手?垂落在膝上,谢宥对着黑洞洞的?屋子茫然睁着有些涣散的?眼睛。
    “郎君?”
    元瀚在外头找了一圈不见人?,试探着朝屋子里喊。
    “什么事?”谢宥走?了出来。
    “青霭院那边请您过去。”
    —
    谢宥才?进?门,云氏就开口问了:“我听说刚刚卫阳公主在府里?”
    她手?中?念珠捻得飞起?。
    云氏最疼爱这个儿?子,得知他死讯那日简直是肝肠寸断,如今这儿?子失而复得,她不知有多高兴,这是谢家满门的?希望,她更得看得跟眼珠子似的?,可回来第一天就被那个害他的?公主缠上,还追到家里来了,云氏怎么能不着急。
    就是她死了,也不能让儿?子跟私生的?公主来往。
    “是。”
    “她和你说了什么?”
    “并未说什么。”
    “哼,你别死过一回还不清醒!”云氏紧绷的?脸有些狰狞,“你已与?她和离,绝不能跟她再有半点牵扯,要?是胆敢有,我就即刻死在你面前!”
    她管不到卫阳公主还不能管自?己的?儿?子吗。
    “母亲切莫说这样的?话,”谢宥声调有些恹恹,“儿?子不会与?她再有牵扯。”
    他分不清她的?真心假意,索性不再分辨,不执着在一处了。
    “你在我面前发誓!”云氏仍不放心。
    低垂的?眼眸里不见一丝光亮,谢宥依照吩咐,一字一句道:“儿?子发誓,不会再与?卫阳公主有任何牵扯。”
    “这才?是!”
    云氏松了一口气,而后开始说起?这段时日的?不易:“你不知道,你不在这段日子谢家有多艰难,现在一切都好了,你父亲也不用再强撑着,往后你就是谢家全?部的?希望,万不可再误入歧途,和歹人?掺和在一起?,折腾来折腾去,到最后家族败落,引人?耻笑。”
    接着又编排崔妩的?事:“那公主本就是水性杨花的?,我曾见她与?年轻男子共乘一驾,怕是早有勾结,你死了她倒高兴,你莫让她甜言蜜语再哄骗了去……”云氏说起?来喋喋不休。
    说到某件事时,谢宥微微抬起?头,终究没有再多说什么。
    堂中?尽是云氏的?说话声,之后谢宥除了道一声“知道”,再无其他,很快便借口告退离开了。
    —
    崔妩洗过热水澡,从汤池里爬上来,逼迫自?己不再想谢宥的?事。
    在罗汉床上支了一个小?桌,她问道:“府上都有什么酒?”
    奉酒侍女报菜名一样:“酒库里存在葡萄酒、三勒浆、龙膏酒、梨花酒、茱萸酒……”
    “茱萸酒?”
    “是,公主想喝茱萸酒?”
    “那就——梨花酒吧!”哼,她偏不喝那什么茱萸酒!
    崔妩莫名其妙不知跟谁置起了气。
    酒是打进?细颈长壶里端上来的?,崔妩捧着青玉杯喝了几盅,满屋的?梨花酒香,整个人?就有些飘飘然起?来了。
    她对现状格外满意。
    卧在床榻上正昏昏欲睡时,宫里来了口谕。
    赵琰果然还是心软了,将方?镇山安排到了陈留遥领夔州军,那个地方?离京快马不过五日路程,出发的?日子也没说死。
    就是说,方?镇山还能在京城留一阵子,不过如今他爹除了空头官位和俸禄,算是什么都不剩了。
    眼下崔妩也不需要他做什么,方?镇山只?要?好好活着就行。
    既然不急着离开,正好还能安排方?镇山和荣太后见一面。
    在这之前她就探过荣太后的?口风,她对于方?镇山并不排斥厌恶,那封被她捡起?来的?信,还有眼泪,也证明娘娘对她爹旧情难忘。
    崔妩这个做女儿?的?,只?盼着方?镇山老当益壮,能将荣太后神魂颠倒,自?己也能省力很多了。
    翌日她重新进?了宫,目的?当然是在皇帝面前谢恩。
    在弟弟面前,崔妩虔诚且感激道:“琰哥儿?,谢——谢——你——”
    要?不是御案隔着,她能扑倒赵琰身上来:“你真是古往今来最好的?官家!”
    “琰哥儿?,我乍一看,你长得这么俊呢?”
    一个小?小?的?举动能让姐姐这么高兴,赵琰也觉得自?己做的?似乎不赖。
    但他还是被肉麻得浑身起?了鸡皮疙瘩:“好了好了!
    你再说一句,我把他发配岭南去。”
    崔妩立刻闭了嘴。
    而后想到了什么,她又嘿嘿一笑,撑在赵琰的?御案前:“那你批完折子,要?不要?一起?出宫玩?我听说永平侯公子私底下攒了赌局,要?不咱们微服私访,扮猪吃老虎,司马懿诈病赚曹爽,捣了他们——”
    要?想关系铁,一起?做“坏事”最能让感情升温。
    她越说越起?兴,赵琰听得意动,芳阶就进?来了。
    看了公主一眼,他才?禀告:“官家,谢司使在外求见。”
    谢宥来了?
    赵琰和崔妩对视一眼,率先开口:“让他进?来吧!”
    “你——”
    他也嘿嘿一笑:“国事为重。”
    国事?他是想看热闹吧。
    谢宥走?入殿中?,崔妩斜望着他,在他抬头时别开脸。
    见到崔妩也在这儿?,他微有意外之色。
    “微臣见过官家、公主。”
    崔妩脸都没朝他,自?然也不会应声,低头用指尖把狼毫滚来滚去。
    赵琰难道看到她耷拉个脸,很有意思,便笑道:“免礼,芳阶,给三郎君赐座。”
    姐姐和前姐夫……两个人?看起?来有矛盾,但又不算剑拔弩张,到底是为什么呢?
    赵琰带着看好戏的?表情,眼珠子在两个人?身上溜来溜去。
    “三郎君寻朕有何事?”
    崔妩竖起?耳朵听。
    谢宥却说:“只?是想与?陛下闲叙,不知公主为何在此?”
    还防着她呢!崔妩暗自?冷嗤。
    赵琰坐正了,下巴搁在手?背上:“没什么事,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听闻公主昨夜去寻你了?”
    谢宥点头:“正如陛下所言。”她就是喜欢到处乱窜。
    “说了点什么?”
    谢宥沉默下来,崔妩也含糊过去:“只?是叙叙旧而已。”
    “是吗?”
    谁料赵琰唯恐天下不乱,对谢宥道:“当时和离你也不在场,现在我想问一问,三郎君可有意重新当我姐夫?”
    “公主今日是来说此事的??”谢宥看向背对他玩笔的?人?。
    什么就她说的??
    崔妩激动地跪了起?来:“你别含血喷人?。”
    谢宥稍往后仰,没想到她反应那么大,一张脸含羞带怒,冠子上的?金叶摇颤得厉害。
    她捏紧了拳头,歪着头瞪他:“我来这儿?……我来这儿?是让官家赏我几个面首!半点不关你的?事!”
    对!面首!
    崔妩得意地想,他不是要?盯着吗,那就使劲儿?盯着她怎么在公主府夜夜笙歌。
    “面首……”谢宥轻念了一声,莞尔笑道,“原来如此。”
    什么原来如此,怎么就原来如此!
    “官家,我看您近身侍候的?芳阶不错,就让我带回府里去陪我,行不行?”
    芳阶为难道:“奴婢也不会伺候公主呀……”
    赵琰握拳抵在唇边压下笑意:“不行,芳阶是我身边难得好使的?,你想要?,我或可替你看看教坊司的?乐师。”
    “那官家给我慢慢挑着。”
    崔妩起?身干脆地离开了。
    赵琰饶有兴致道:“姐姐既然开了口,想来你们之间也没什么可挽回,我给她挑几个面首,三郎君不会介怀吧。”
    谢宥冷下面色:“国库空虚,年年水灾旱灾军费……处处,没有这么多闲钱给一个公主养面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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