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员中有那种脑子转得特别快的, 并没有被皇上绕进去。
    其实根本就还没确定血月究竟是因何而产生的,怎么就进展到叫世家和离了?
    虽然他们大半夜都被敲锣打鼓声吵醒了,虽然一大早起来街道上全是檄文, 但细究起来, 把血月产生的原因推给世家,这其实完全就是皇上您这边的自说自话啊。
    就不许……皇上您胡说八道、栽赃陷害吗?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我们尽量客观一点, 有没有一种可能性,其实世家是被冤枉的。之所以形成了血月,完全是因为朝廷中出现了女官, 所以天道降下了示警?
    月属阴。月亮出现的任何变化都应该预示着是女眷那边出了问题。
    当即就有人站出来,表示臣有本启奏。皇上不耐烦地挥了挥手:“行啦,朕都知道你们想要说什么。在座的都是读书人, 都读过《礼记》吧?《礼记檀弓上》一篇怎么说的?《礼记曾子问》又是怎么说的?和离不是什么大事, 并没有违背礼制。”
    《礼记檀弓上》侧面记录了孔子离婚、孔子儿子早逝后儿媳妇改嫁、孔子孙子离婚的事。而《礼记曾子问》里面则有一条说的是新婚妻子刚刚结婚的前三个月不用去男方的家庙拜见祖先,这样一来, 如果这三个月过得不和谐, 婚姻是能取消的。
    皇上痛心疾首:“你们常说要复兴古礼!复兴古礼!明明古礼说得很清楚, 夫妻之间要是不合适,婚姻可以不作数。孔圣人都能和离?你们这些后人不能和离吗?”
    众大臣:“……”
    皇上您明知道前面站出来的那个大臣不是想反对和离,您在痛心疾首什么啊!
    所有大臣被迫沉默着观看皇上一个人的“表演”。
    皇上气得从龙椅上站起来, 在高高的台阶上面来回踱步, 然后又大力拍了下龙椅的扶手,用手指着台阶下的官员:“以前你们搞那个什么女则闺训的,那毕竟是你们家里的事, 朕虽然是皇帝, 但朕十分开明,不会对着你们家里面的事情指手画脚。但现在顶着老天预警, 朕实在没法继续放任你们了。什么贞洁为贵、好女不二嫁的,朕以后不想听到这种话。总之,该和离的赶紧和离了,尽快还天下一个风调雨顺。”
    众大臣:“……”
    皇上您别“你们你们”的啊,世家都被堵家里了,我们又不是世家的人。
    不过,要是世家的势力这么容易被压制下去,那皇上也不会头疼这么久了。明知道皇上是什么态度,但依然有一群文臣跃跃欲试地站出来,明摆着要为世家说话。
    皇上能装傻,大臣也能啊。
    有位大臣只当是不知道锣鼓队和檄文都是皇上准备的,站出来说:“皇上,可是近亲成婚不利子嗣,这不过地方上的是无稽之谈。自古以来,在婚姻上亲上加亲,这都是喜上加喜之事,体现了长辈对后辈的关爱。千百年来大家都是这么做的。又如何能因为一些地方上的无稽之谈,就武断地说亲上加亲是错误的呢?还请皇上明鉴。”
    皇上反问:“若这是无稽之谈,血月又如何产生?”
    这位大臣正要说,可能是别的什么原因,忽然意识到不对,把嘴闭上了。
    主要是人没法直接和月亮对话,要是他们能问月亮,你为什么变红。月亮说,哦,当然是出于什么什么原因。那月亮说出来的这个原因自然具有“权威性”。而假使月亮能够说话,那月亮就能被收买。但现在的问题是月亮本身并不能回答任何问题。
    “当事人”沉默,其他人提出的原因自然都少了一层权威性。
    如果大臣说月亮的变化是因朝中设了女官,皇上立马就能反驳,之前女官也是你们文臣集体推出来的,你们信誓旦旦说没问题,现在却要把一切推到女官头上。你怎么能确保你说出来的话就是对的呢?朕觉得你这个女官之说才是真正的无稽之谈。
    这就陷入了一个“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子非吾焉知吾不知鱼之乐”的逻辑循环中。
    这样肯定是争不出结果的。
    而在所有争不出结果的问题上,最终都只可能是皇上赢得胜利。
    毕竟人家是皇上,还是重权在握的开国皇上。
    想明白这一点后,这位大臣只能闭上嘴退回了队伍里去。不继续和皇上争辩,世家这边还留有余地;继续争下去,逼得皇上独断朝纲,那这事就算是彻底定性了。
    大臣现在只能寄希望于一个在大家心中十分有权威性的人站出来说,血月和世家近亲成婚无关。这个人可以是受人尊敬的大儒,也可以是宝济寺的那位得道高僧。
    比起权贵们的心情复杂,百姓们在这件事上的看法空前一致。
    “明明是他们触怒了老天才导致天象有异,现在没叫他们缺胳膊少腿,更没叫他们把家产吐出来,只是让他们该和离的和离而已……就是这样,竟然都不愿意干。”
    “呵,世家的粮仓里堆满粮食。你们光知道前朝的皇室十分奢靡,难道不知道世家比起前朝皇室有过之而无不及吗?别说接下来一年两年年景不好,就是十年八年年景不好,世家照样有的吃有的穿……唯一苦的就是咱们这些人!世家才不在意呢!”
    “啊,听老兄说的这番话,听着文绉绉的,老兄好似读过书?”
    “嗐,别提了。我老家在江南那边,江南水乡知道的吧?本来我们附近几个村子日子过得挺不错,家里还有余钱送我去念了两年书。后来世家兴起了茶叶,发现我们那边适合种茶叶……不知道怎么回事,我们附近几个村子竟然全成世家佃户了……”
    众人倒吸一口气。
    良民、有田有地、家有余钱能送孩子去念书,这在百姓看来就是顶顶好的日子了。结果世家竟然把有田有地的良民逼成了佃户?那良民名下原本的田地去哪里了?
    肯定是被世家抢去了吧?
    又有人问:“先说好,我不是在为世家说话啊!我若是为他们说话,叫我挨天打雷劈。不过,姑表亲、姨表亲真的不能做吗?以前从来没听说这样会生出怪胎啊!”
    这个人其实问出了大多数人心里的疑惑。
    有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不紧不慢地说:“这年头,谁家里生了怪胎,难道还满世界宣扬去吗?你没有听说过,不代表这事没有发生过。而且月亮发怒之后,外头的街面上立刻出现了那么多一模一样的纸,我捡了好多张叫吉祥街的陈小哥帮我看看,陈小哥说上面写的都是世家触怒老天的话……你们都还年轻,无甚眼力劲,不如老婆子我看得多、想得多。你们觉得这些纸是哪里来的?”老妇人用嘴型说出“太夫人”三字。
    立马有人反应了过来:“是神仙显灵!这些纸是神仙借太夫人的手弄出来的!”
    太夫人有仙缘,自从她被神仙托了梦,她就能一夜印书;而能一夜印书,自然也能一眨眼印书。血月来得那样突然,要不是借了神仙之力,哪能印出那么多纸来?
    而神仙既然借力给太夫人,说明神仙也觉得近亲成婚不好。
    百姓越发厌恶世家。神仙都发话了,怎么还死犟着不认错?由着世家这么闹下去,这次还只是月象有异,谁知接下来会有什么灾祸?难道要他们陪着世家一起死?
    若不是皇上安排的军队正尽忠职守地“保护着”世家,估计民间真的会出现一批“勇士”揣着烂菜叶、包着狗屎、拎着泔水桶去泼在世家的门口,用以发泄心中的不满。
    百姓觉得和离这事不难,但对世家来说,真按照皇上说的那样把所有“不合适”的婚姻都解除了,先不说是否丢脸,只从利益的角度来看,对于世家也是极大的损失。因为许多婚姻代表了世家之间那错综复杂的利益纠葛,不是随随便便就能够解除的。
    而且这里头还藏着一个大坑!
    在过去的千年时光中,各大世家之间频繁联姻,故而在世家内部牵来扯去全是亲戚。一旦认同了“不能近亲成婚”这个话,那么在世家接下来的嫁娶中,世家的男人绝大多数都要娶非世家出身的女人;世家的女人绝大多数都要嫁给世家以外的男人。
    世家的血脉就好比是一个神秘的小池子,虽然一直都通过小细流和外界连通,但在嫁娶上始终秉持着严进严出的原则,所以世家就永远都是高不可攀的世家。一旦这个“小细流”被迫变成了“大支流”,世家被迫承受宽进宽出,被迫与外界疯狂交换血脉……几代人后,谁都敢说一句自己有世家血脉,那世家的“高贵”又体现在哪里呢?
    如果说皇上一力推广宋氏注解,这还只是在文化政治上掘世家根基;那么在世家看来,提出“血缘太近不得成婚”的那个人,就是想从根本上瓦解掉他们这几股庞大的宗亲势力。世家无比悲愤,觉得皇上是在羞辱他们,觉得他们已到生死存亡之时。
    四月二十日,詹权风尘仆仆地从外地赶回京城。他在路上一口气未歇,拿着皇上赐的玉牌,几乎是日夜兼程地赶路,最终在二十日的深夜敲响了安信侯府的大门。
    他本不该在这个时候回来。
    要不是天象有异,他最早也应当在三个月之后回京。
    四月二十一日早朝,詹权当着众位大臣的面,缓缓从群臣的队伍中走了出来。这是他第一次上朝,是他第一次正式走上政治的大舞台。他拿出了一份重要的奏折。
    奏折中说,他奉皇命巡视民间看是否有贼人借神佛之名行恶事时,路过南泽县于当地听到“近亲成婚、不利子嗣”的说法,他当时根本不信这话,还以为是有人藏于暗中糊弄百姓,便在当地调查起来。调查出的最终结果竟然超出了大家的一般认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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