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问她为何改变了主意,答应了霍景的亲事,她自己也说不出个分明。
    她只是不愿——不愿日子里,少了霍景这么个人。
    且这一回,霍景竟让她做正妃。以自己微贱之身,竟能攀得这样的地位。霍景的用心,她也明了,绝不会误认他为玩笑。
    没有哪一个王公贵介,会为了一时风流顽劣而赌上正妃之位。
    霍景低抚了一下她的额畔,道:“我向陛下请了命,只要你以宋家女的名义出嫁,陛下愿亲自为我们指婚。如此一来,朝臣大多也不敢有所非议。”
    顿一顿,霍景又道:“若你嫌弃京中人情世故,或是思念江南美景;待你过门,本王便与你一道离京,到江州去久住。”
    唐笑语怔了一下,忙摆着手结结巴巴道:“那倒不必!那倒不必!哪里敢为难王爷……”
    霍景却是兴致盎然地一笑,道:“我倒是觉得,这想法不错。”
    唐笑语的面孔,不可抑制地愈显红艳。
    “王爷,你得答应我一件事。”
    “好。什么我都答应。”
    “白日里宫中内侍来报,说你受了重伤,把我吓得不轻。我胆子小,经不起吓,还请王爷莫要再吓我了。”
    “好。”
    灯光暖融,两道人影相护依偎;前路山长水阔,却并不难走。
    ///
    沈寒赶回京城的时候,已经过了上元节了。正月的喜气还在家家户户弥散,市井百姓的门前贴满了请春神的符纸。
    回到王府的沈寒,本是兴冲冲满载而归,想寻唐笑语说话;但人在齐园转了圈,却瞧不见她身影。
    “小铁!”背着行囊的沈寒,特地拦住了齐园值守的侍从,问道,“你笑语姐姐呢?她今儿不当值?还是出去了别家?”
    “沈大人回来了!”叫做小铁的侍从惯例行礼寒暄,又堆起一张笑面,说道,“沈寒大人离京甚久,不知道王府里的事!说来也妙,福神娘娘显灵,咱们笑语姑娘吉运来转,人已飞上枝头了!现下眼前呀,我可不敢喊她‘姐姐’呢!”
    沈寒心里嘀咕一下,迟疑道:“什么意思……?”
    小铁笑得暧暧昧昧的,低声说:“还能是怎么?笑语姐姐,要做笑语娘娘了!”
    沈寒脑袋“嗡”的一声响,一拍手,小声道:“阿景有本事了。”说罢,又摇了摇小铁的肩,问道,“那她人呢?我和她亲哥哥似的,让我见见去!”
    小铁笑嘻嘻说:“王爷请了陛下恩赐,让宫里的贵妃娘娘认了笑语姑娘做姊妹。如今人到了宋家,正在好生备嫁呢!”
    “庶妃的名分,还能这般郑重,折腾什么义女……”沈寒点点头,道,“倒像是阿景会做的事。”
    “什么庶妃?”小铁奇怪地瞅他一眼,“人是正儿八经的宁王妃呢,姐姐如今当真是飞上枝头做了金凤凰,这样的好福气,那可不是什么庶妃、侧妃能比的。”
    “什么——?!”这一回,沈寒的下巴都要掉了。他那张艳丽面容,满载着不可思议之情,“陛下竟也能应了这种事……”
    小铁本还想说些什么,外头却有个仆侍来传唤他了:“小铁,王爷叫你去取对牌,差人去宫中请个太医。”
    沈寒闻言,打了个岔子,嚷道:“有我在,要甚么太医?谁发了烧热感了风寒?赶紧着带我过去。”
    小铁却笑道:“用不着沈大人。是菊苑那位的事!”
    “哦……”沈寒顿时没了兴奋劲头。
    他可没什么耐心给那位三天两头装病,没事就犯心疾的太妃诊治。
    小铁笑眯眯解释说:“如今太妃娘娘身子不大安,整日都糊糊涂涂的,人都认不清楚,白日里直叫唤着要亲儿子。源二爷如今是罪人,王府巴不得撇清干系呢!她倒好,日日问源二爷怎么还不来请安?王爷说了,术业有专攻,沈大人虽精于疑难杂症,但这疯疯癫癫的的毛病到底是不大擅长,还是叫宫里的御用给开开方子,人将养着。”
    沈寒迟疑地“哦”了一声,心里也琢磨不清。菊苑那位太妃曹氏,如今竟落得了这般田地了?
    他摇摇头,长吁一口气,回去放行李了。
    ///
    霍景定亲的事儿,很快传遍了京城,朝野上下皆惊。
    想霍景身份贵重,又是陛下眼前红人,多少名门闺秀欲入他的家门而不得。谁曾料想,这般突如其来的,他竟就要成亲了。
    再仔细一打听,得知那未来宁王妃的身份,更是觉得不可思议。那即将入主王府的女子,一无薛静容的才名美貌,二无令人侧目的高贵身世,竟只是宋家的一个女儿。
    这宋家不比其他京城名门世家,原本乃是个五六流的小门第;但这土窝里飞出了个登枝喜鹊,一群小姐里出了个独宠六宫的宋贵妃娘娘,此后这宋家便水涨船高,扶摇直上了。
    传闻那宋贵妃娇媚无双,又通音律;入宫多载,独揽陛下恩露;连带着宋贵妃的亲兄长也无法无天,在京城成了位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这样的人家,说难听点,是“色供之家”,着实不大配的上宁王府。可宁王偏偏相中了宋家的女儿,贵妃那位养在深闺的妹妹,也真是叫人惊诧。
    兴许,这位未来的宁王妃也如贵妃娘娘一般,娇媚无双,动人心意吧。
    消息传到薛家时,薛大夫人韦氏正与薛静容仔细相看着几幅男子画卷。大夫人将画卷徐徐铺开,指着卷上的男子画像道:“容儿,这位余公子,勤勉上进,又有才学。前时你在外祖母的寿宴上见过的,你可欢喜?”
    薛静容淡淡瞥一眼那余公子的画像,敷衍道:“母亲若觉得好,那便是好。”
    韦氏心底一喜,忙将画像卷起来,扎条小红绸做个标记,让嬷嬷仔细收起了。继而,又徐徐展开下一幅画卷,道:“上头这个潘二公子,相貌也是一等一的好,不输给宁王。官职如今低了些,但他祖父与你祖父共事,左右来日差不到哪儿去。且潘家的大夫人,与娘也有些交情……”
    韦氏说了一大堆话,薛静容却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韦氏见状,心底委屈,小声道:“容儿,娘知道你心底事。但那宁王如今已订了亲,不日就要娶王妃过门了。你呀,还是赶紧忘了吧。”
    薛静容嘲讽一笑:“娶的谁?”
    韦氏叹一口气,道:“宋氏之女。他们宋家虽不是什么百年名阀,但在教养女儿一事上,到底有些厉害。出了个贵妃也就罢了,如今还出了个宁王妃。”
    薛静容闻言,笑声渐起:“……娘,你觉得好笑不好笑?”
    韦氏心底苦着,话说不出口。
    “我竟然不如宋家的女儿。”薛静容眼眶一红,声音喃喃,“……罢了,婚姻之事,全凭母亲做主吧。”
    韦氏素来优柔,闻言也微红眼眶,道:“那过几日,就请余公子来家中做客吧。”
    第62章 喜鹊
    一月半后,宋家。
    天色过午,屋外春光伴诗意明媚,几只雀儿在枝上悠悠啼鸣。位于内院的福寿堂里,一派繁忙之景。手捧锦盒的婢女进进出出,院内喧嚣人沸。
    唐笑语坐在铜镜前,慢慢地抿上艳红的口脂。两个梳头婆正仔细地捋着她的发髻,端正地将一顶珠冠压下。
    一片珠翠清音泠泠而响,纤细的金枝流苏垂落在她眼前。老嬷嬷看了又看,仍觉得不满意,又将一支绞金丝的步摇斜斜插入她鬓间,这才道:“做新娘子的,头上就该戴这些才喜庆。”
    另一个老嬷嬷也附和道:“二小姐貌美,与这些珠玉首饰都相衬。”
    唐笑语被那沉重的发冠压低了头,只轻轻垂了眼帘,小声应一句。她的双手缩在绣满并蒂芙蓉的大红袖袍间,谨小慎微,指尖染了凤仙朱砂,艳丽夺目。
    她现在的身份,是即将嫁给宁王的宋家二小姐。
    宋家很乐得讨下为唐笑语备嫁这件差事——多一个女儿,既讨好了皇帝,又与宁王府搭上了关节。再怎么算,也是稳赚不赔。
    唐笑语一到宋家,宋家人便亲热无比,里里外外的,俱是贴着她嘘寒问暖。宋大夫人也就罢了,至多是人精一些,掐着宁王的命脉哄着她;但宋家的老夫人却是真喜爱唐笑语的,觉得她生的讨喜,可可爱爱,常会忍不住多关切几句。
    唐笑语还从未过过这样的日子。
    在宋家备嫁的一月余,她依稀觉得自己是重投了一世胎,当真做了富贵人家的小姐,衣来伸手、饭来张口,总叫她有些不适应。但一想到日后嫁给霍景,伴在那人身旁,少不得要习惯这样的日子,她便也释然了。
    日子紧过慢过,就到了出嫁这天。黄昏时是大吉的时辰,她便要出门了。此刻,趁着天尚未昏暗的时刻,整个宋家都在仔细着上轿前的准备。
    伺候的老嬷嬷抖开了一张精工巧绣的红盖头,正要拿来,就听得外头丫鬟道:“贵妃娘娘来了,人已过了月洞门了!”
    唐笑语微惊,扶着发冠,连忙起身相迎。待遥遥见得宋贵妃的身影,她便与几个仆婢一道行礼:“见过贵妃娘娘。”
    “自家姊妹,客气什么?”宋贵妃施施然跨入门槛,“知道今日是妹妹出阁,陛下特地给了恩准,叫本宫回家为妹妹添一支发簪做嫁妆。”
    面前人到底是贵妃之尊,纵她口中姐妹亲热,但唐笑语的心依旧是忐忑的。于是,她只腼腆道:“谢过贵妃娘娘。”
    宋贵妃穿着一袭杏色衣裙,华鬓如云,朱唇粉腮,美似琼宫仙子。她亲昵地拉起唐笑语的手,在小桌边坐下,仿佛当真是深闺中一道长大的好姊妹般。
    “笑语妹妹,今日你要出阁了,本宫多少要和你叮嘱几句。你过了门,要侍奉夫君,贤良淑德;不可妒忌招摇,惹是生非。咱们宋家的女儿,都嫁入了霍氏王族;出门在外,总不能堕了天家的颜面。”
    说罢了,宋贵妃从身后的宫女手中,接过一只木匣子;仔细打开了匣盖,里头便露出一支垂着紫珊瑚珠的发钗来。她笑吟吟地将此物递交给唐笑语,压低声音,道:“这支发钗,名‘紫气天垂’,乃是陛下所赐。”
    唐笑语听闻“陛下”二字,便觉那木匣子得有些烫手:“贵妃娘娘,这……”
    “你戴着这支发钗,便要时时牢记。”宋贵妃扣紧她的五指,笑容愈显妩媚,“牢记着,正是因为陛下给的恩赐,你才能与宁王殿下有情人终成眷属。”顿一顿,贵妃又道,“这人生在世呐,不可知恩不报呀。”
    末尾的话,语意深长。
    唐笑语的瞳孔微缩,小声答:“妹妹明白了。”
    宋贵妃满意了,又伸手替她左右整理了一下鬓发,这才笑道:“好了,差不多该合盖头了。前时本宫过来,新郎官的仪仗已过了朱雀桥,想来再一会儿就要到咱家门前了。等你上轿的时候,本宫亲自相送。”
    两位嬷嬷得令,便将红色的披盖张罗着替唐笑语盖上了。
    果不其然,未多久,新郎官的轿马便到了宋府奢侈的门第前,鞭炮锣鼓声震天响,整个街巷都热闹沸腾。宋家的家主一脸喜气,煞有介事地与邻里说着自家二小姐的事情。
    “我这小女儿,自幼体弱多病,养在深闺不曾见人。谁料宁王殿下的眼力这样好,一下子便将咱们宋家最珍藏的宝贝给挑走了!”
    街巷邻里伸手抓着喜钱,一边恭维大笑。
    “宋老爷子好福气,两个女儿都嫁的不一般!”
    “我是当真没瞧过你家这位二小姐!”
    “宋家老爷子才搬来多久?还藏了这样一个闺女儿……”
    “新郎官来咯——”
    锣鼓声更甚,霍景勒住缰绳,从马背上翻身而下,朝着宋大人抱拳作揖:“岳父。”
    听到宁王这一声“岳父”,宋大人的感觉不是一般的好。如今他既是皇帝的岳父,又是宁王的岳父,这满朝文武,还有谁敢瞧不起他?
    锣鼓喧天里,一袭大红嫁衣的新娘子被众星拱月地簇拥出来。她虽披着红盖头,但那格外纤细的腰身,却让霍景一眼就认了出来。
    他是娶到了笑笑,没错。
    霍景的唇角微微扬起。
    新娘子慢慢地踏上了花轿,仪仗队又起。吹吹打打,锣鼓喧天,又热闹地沿着朱雀桥回王府去了。唐笑语下花轿时,月色早已昏昏。
    “下轿——”
    盖头下瞧见的砖石阶梯,俱是熟悉模样。唐笑语知道,自己回到了宁王府。
    她盯着绣鞋,仔细地踏过门槛前的火盆,以驱除一身晦厄。旋即,手心一热,一只有力的大掌偷偷地握了过来,磨蹭着她的掌心。
    是霍景。
    他的手挠得她有些痒,甚至想笑。所幸,霍景只玩了片刻便放过了她,牵过一截红绸,递入她的掌心间。
    二人相继步入王府,耳畔是一片恭祝之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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