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水湖中心的山, 叫做望湖山,山顶有一座茶楼,以前叫做状元楼, 前几年下了一场雷雨,落下的一道雷刚好劈在书着“状元楼”三个字的牌匾上, 把“状”字劈没了, 就剩下了两个字, 也没人修。
    此时在“元楼”的牌匾底下,最近的一处观景台前, 两个人面对面坐在石台前,凭栏远望,郁郁葱葱的树林下, 是隐藏在雾气朦胧中的湖泊。
    对坐的两人中其中一人手上戴着一副别致的银手镯, 脸上挂着被算计的恼怒,他看着对面的人说:“对不起,是我大意了。”
    这人正是姚思宇。
    他被寅迟施在手铐上的术法封住了灵力,身在看守所也没办法正常通讯, 别无他法, 只能动用了这个应急用的传送法阵。
    他以为手铐上的术法就只是限制了他的灵力, 仅此而已。
    他忌惮寅迟不敢贸然解术,戴着手铐便离开了看守所, 到了这边打算用强制破坏这副手铐时他才发现, 这手铐取不下来。
    他居然被摆了一道!
    而坐在姚思宇对面的人,没指责他的疏忽, 那人望向山下的目光沉静, 一身青灰色的着装,轻熟又沉稳, 他抬手烹茶,举手投足间都透着超凡脱俗的儒雅,好似尘世的纷扰与他毫无干系。
    他煮了一杯茶递到姚思宇面前,说:“不是你的问题,就算没有这副手铐,他们也还会有别的办法,被跟踪是意料之中的,我不会让你一直待在看守所里……伤口还疼么?”
    状似随意的一句询问,姚思宇却怔了怔,恼怒的神色瞬间被触动取代,他低头看了眼画阵时被自己咬破的手指,摇了摇头说:“没事。”
    那人又“嗯”了一声,好似真的只是自然而然发自内心地关心了一下,又继续转头看向山下。
    他们所在的位置可以一览上山的梯道,梯道虽然多有曲折,又有树林遮挡,但每隔一段距离会有一处观景台,爬山的人总会在那些高台上落脚,落入茶楼最高处,俯瞰一切的人的眼底。
    但刚刚还有两个人影走过的梯道上,现在空荡荡的,观景台上始终没有爬山的人的影子。
    姚思宇对此并不意外,只是皱了皱眉说:“虽然那人可能不记得当年的事了,但毕竟已经过去了十多年,就算想起来,会不会也……”
    “没关系。”穿着青灰色大衣的人说:“不是还有另一个吗?”
    姚思宇一顿,不禁面露疑惑。
    是说那人现在有了新的软肋吗?
    “软肋”两个字不知道让他想到了什么,他抬眼看了看对面的人的侧脸,又低头捧起了茶杯,欲盖弥彰地也跟着看向山外。
    半山腰上,方棋心跳失速只在一瞬,又继续往山上走。
    阵法谜障他这段时间跟着寅迟学了一些,但也只是入门的皮毛,对付会玄术的“人”,比起寅迟,他更应该担心的是自己。
    他借此说服了自己不要去在意身后失踪的人,想办法找到阵主才是最关键的,结果脚步往上一迈,他也不觉得自己有多浮躁,可脚下的地砖居然从他脚心的位置倏地裂开了一条缝隙。
    方棋:“……”
    那条缝隙就像是缺掉的心眼儿,无情地泄露了他的不安,他蹙了一下眉,对出卖了自己的脚生出了恼怒,金属磕碰的声音响起,随身的勾魂锁出现在他手里,连幻化长鞭都省了,直接握住锁链一端,用力向前一挥。
    地府的勾魂锁,是极阴之物打造,看似像铁链,其中蕴含的能量却非同凡响,又被鬼差用阴气催化,挥出的瞬间,爆发出惊人的威力,前方不管什么梯道,什么树林,都在这一击当中被分尸碾碎。
    半山腰上如惊雷落地,原地炸开了一个巨坑,之前被人用脚踩裂的缝隙成了受力中心,直接崩成了一条沟壑,朝着四周延展,接连划开了十数棵树的树根,树根断裂倒地,让原本略显隐蔽的山间变得敞亮了不少。
    方棋站在深坑里遥目望去,眉头却拧得更紧了。
    既然是阵法,必然有阵眼。
    覆盖了一整座山的法阵不可能用灵力绘制,大概率是以实物作为阵眼,实物是可以被破坏的,不管是破阵还是破坏,阵破了自然最好,若是被破坏的是山路,也可以借动静惊动阵法外的人……或者鬼差。
    但现在阵没破,山底下的湖泊也没有因为山上的动静有丝毫水纹波动。
    是幻阵吗?
    幻阵内的一切事物都是假的……只有阵眼是真的。
    方棋沉了沉眸,从深坑中走出,踏上一个完好的台阶,手中勾魂锁再起。
    找阵眼他不擅长,但搞破坏他还是很擅长的。
    再次挥出的勾魂锁比前面一击威势更甚,且不是发散式的,而是聚集在了一点,一线,沿着垂直往上的梯道一连摧毁到了下一个转折路口,仿若直冲云霄。
    望湖山再大,只怕也经不起他数十个回合。
    被肆意摧残的阵法怒了,空中乌云开始聚集,刚刚敞亮一点的梯道……梯道已经没了,巨坑上方被黑暗笼罩,沉沉地压了下来。
    天塌了大概就是现在的盛景了。
    方棋看也没看头顶,他目光环视四周,有声音淅淅索索,借着黑暗袭来时肉眼的视线尚没有立刻适应,争前恐后地从方棋掀翻梯道之后留下的土坑里钻了出来。
    幽绿色的鬼火亮起,照出了一个个森然惨白的面孔,黑洞洞的眼睛直视着被他们围在中间的人,尽管已经没有了“人”的形象,靠五官也能辨认出他们是谁。
    覃元彦,方慧,周冥,覃瑶……
    都是熟人,还有一些曾经和他有过冲突,他已经记不起是谁,但仍觉得面熟的人。
    这些人有人死了,有些还继续活着。
    他们一脸死相,却又栩栩如生。
    覃元彦看到他还是那副恨他入骨恨不得吸他的血啖他的肉的样子。
    方慧对他又惊惧又愤恨。
    周冥眼珠子都没了,还要顶着他死前那副吸毒了似的不人不鬼的样子,脸上尽是不甘心和怨毒。
    覃瑶一脸幽怨,以一种控诉的表情望着他。
    还有那些他已经记不清前因后果招惹上的人,他们以一种扭曲且缓慢的姿势不断朝着方棋靠近。
    方棋面无表情地看着。
    离他最近的是覃元彦,他瞪着没有眼珠的瞳孔,嘴角忽然咧开,仿佛直接被撕裂,张开血色的大口就朝他扑了过来。
    方棋手都没抬一下,阴气在他身前凝聚,棒球棍似的翻转了一个方向,自发朝着五官崩裂的“覃元彦”拍过去,那看着像一具尸体的东西,在与阴气接触的瞬间却突然散了,“棒球棍”拍了个空。
    与此同时,那散掉的“尸体”化作黑雾再度涌了过来。
    有了刚开始的一次挥空,这次方棋倒没觉得多诧异,他迅速在自己面前竖了一道结界,但依旧有一缕黑雾疾速窜了过来,身体接触到黑雾的刹那,方棋脑子里响起了一个声音。
    “你这样的人活着就是晦气,怎么不干脆去死啊!”
    是覃元彦的声音。
    方棋怔了一下。
    不是因为覃元彦的话,是那句话响起的同时,他浑身激灵了一下,那缕黑雾无视了他肉.身的防护,径直侵入了他的魂体,阴寒蚀骨。
    他在寅迟的记忆里见过这东西,是凝练而出最纯粹的怨煞,是一个人最极致的恶意。
    记忆里他只看到了七岁的寅迟看到的画面,听到了他能听见的声音,却体会不到他的感受。
    原来被怨煞侵体,是这种感觉。
    是直击灵魂的寒意,是恨不能摧毁一切来平复的极端躁动。
    这还只是他“不小心”遗漏的一缕黑雾而已。
    那个最初用来炼魂的山洞里,浓稠肆虐的怨煞,通过聚阴阵灌入七岁孩童的身体,只怕用生不如死都不足以形容。
    方棋缓缓抬眼,看向其他几只怨煞凝成的“人”,他忽地撤了结界,在“方慧”朝他扑来时,勾魂锁甩出,从那人的身体上穿过,“方慧”在被勾魂锁碰到的瞬间就自爆成了一团黑雾,铺天盖地地朝他涌过来。
    简直是紧跟时代进步的触感式毒气弹。
    一点就炸。
    剩下的其他怨煞体大概是明白了单打独斗容易被逐个击破,在方慧“自爆”之后,他们一窝蜂地冲了过来,又在即将触及到目标的瞬间爆开。
    方棋已经彻底被黑雾包裹,混着空气中的湿度,几乎是粘在了他的身上。
    他撤了结界,也没有躲,任由那些怨煞侵入自己的身体。
    滋味不太好受,对他来说称得上痛苦,但不至于被影响什么。
    如果突然消失在他背后的寅迟现在面临的是和他同样的处境,有了轮回镜里的记忆缓冲,倒也不用太担心。
    只是……阵主用怨煞之力冲击他干什么?
    鬼差入职培训,其中一项就是炼魂,轻易不会被怨煞所侵蚀,用这种方式对付鬼差,是最不明智的一种方式。
    他莫名想起了游乐场里那一出挑拨。
    他们今天意料之外的自投罗网……可能不仅仅是个意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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