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圆被嬷嬷抱着走出去,哼唧唧着,“小气鬼。”
    ——
    虞媗很快追上了荀钊,她跑的急,追过来就有些喘气,“阿钊哥哥你等等。”
    荀钊停住身,回头便见她气喘吁吁奔来。
    虞媗走近,两人互相打量着,这是三年后他们见得第一面,虞媗不再是那个柔弱可依的女人,她成了一国太后,她的眉眼俱是风情和冷俏,带着上位者气势,她身上的气韵和萧复竟有些相似,只不过她比萧复更温和。
    “太后娘娘,”他叫了一声。
    虞媗从他光秃秃的脑门上移开视线,轻柔道,“阿钊哥哥,如今朝中大臣少了许多,圆圆刚登基,正是用人之际,你回来吧,我不会让萧复伤你。”
    荀钊道,“天下一统,来年便会科考,朝中会有更多新人涌入。”
    他跟她浅浅笑起,“其实不一定非要贫僧回朝。”
    虞媗哑然。
    荀钊转开目光,眺望着不远处的山峦,“陛下先前来找贫僧,跟贫僧承诺,只要贫僧回朝,御史台就会交到贫僧手中,贫僧当时有点迷茫,并不清楚自己愿不愿意回去,贫僧想了很久。”
    这几年修佛,他身上已然没了烟火气,谈笑间自带着舒意,能看出来他在浮屠寺过的很好。
    虞媗喉咙里干涩,“阿钊哥哥是皇兄最为倚重的人,你当初也想着辅佐皇兄,现在只是从皇兄变做圆圆,阿钊哥哥便不愿了吗?”
    荀钊说,“朝里已经肃清,有陛下在,不会出什么状况,贫僧在浮屠寺呆了这么几年,其实已经过惯了寺里的生活,再回朝不一定还能像以前那般。”
    虞媗揪紧衣袖,“当年你是躲避表姑娘,她不会再回镐京,我皇兄都有了孩子,京里还有其他贵女,你一定也能找到自己的妻子,阿钊哥哥,你还俗吧。”
    荀钊淡笑,没答话。
    虞媗急道,“你若是担心萧复,萧复不会再插手朝中事,他答应了我不再管这些。”
    荀钊摇摇头,“贫僧来这里,也是想跟陛下交代,贫僧真的不想入世了。”
    虞媗瞪大眼,“为什么?”
    荀钊敛住眼神,低下来脸,“太累了。”
    他说出这句话的瞬间,心顿时放松,确实太累了,他是荀家嫡子,外人看来风光,他父亲很严厉,母亲又对他寄予厚望,他要样样出挑,不能行差就错,更不能叫苦叫累,被杨连娇逼婚,他都要咬着牙娶她,母亲摁着他拜天地,只为了家族。
    家族这两个字从他出生就伴随到他成年,他做任何事都要先考虑,会不会影响到家族声望,会不会让家族落败。
    活了二十多年,最后竟然在佛门得到自由,如果还俗回去,他依然会像以前一样,像具行尸走肉。
    虞媗身体微抖,没有萧复使的那些花招,荀钊照样不愿回到俗世,因为他受够了,他不想再过以前的日子,萧复与否,他根本不在乎。
    他是真的一心想修佛。
    荀钊冲她俯了俯身,徐徐下了山。
    这头嬷嬷抱着圆圆跟来,圆圆叫了她一声,她转过头,跟圆圆笑,“舍得走了?”
    圆圆担忧道,“母亲,他今天看起来很怪,我不放心。”
    虞媗便回想着方才萧复发疯的模样,颇气道,“他什么时候不怪?他就是个只图自己感受的怪物。”
    圆圆撅了撅嘴,难过道,“他让我喊他爹……”
    虞媗一时抿声,圆圆从没叫过萧复,萧复也不会逼着他叫,萧复其实已经改了很多,他向来独断专横,如今却能妥协求她,除了今天被她激的失控。
    “我没叫他,”圆圆道,忐忑不安的看着她,怕她因这事生气。
    他这么小就会照顾虞媗的情绪,虞媗有些心酸,谁家孩子不是吃就是玩,他有什么错,不过是想要个父亲,萧复带他玩,带他闹,只有萧复在的时候,他才展露一些孩子气,他到底是个孩子。
    虞媗笑了笑,“下回见着,他让你叫就叫,母亲不气。”
    圆圆高兴了,“我我才不叫!什么时候母亲气消了,我才认他当爹。”
    虞媗眼睫动了动,捏一下他的腮肉,“就知道讨我开心。”
    说着便带一众宫女侍卫下山回宫去了。
    ——
    夜深了,萧复坐在案前叠好信压在砚台下,收了书架上的话本,一张一张撕下来扔火盆里,直剩那本被他看皱了的,他停了半晌没舍得丢进去。
    这话本是他叫人定做的,他和虞媗这几年纠葛不清,也没快活两日,他也只能看个话本聊以解慰,现在虞媗想他死,他连话本都看不下去。
    烧是舍不得烧的,只能翻一遍揣怀里,环视一周,好像也没什么值得他留恋的地方。
    他起身转到内室换身衣服。
    净室外有人鬼鬼祟祟探头,瞧里头没奴仆,才放心将手中火把扔到净室门前,霎然火起,噌的点燃了整个院子。
    ——
    坤宁宫内,虞媗才哄了圆圆睡着,张怀从门外跌跌撞撞跑进来,哀哀得哭出声,“太后娘娘,陛下他去了……”
    虞媗怔了下,没听明白,“他去哪儿了?”
    张怀泣不成声,“陛下住的净室突然起火,火势异常迅猛,等那些道士把火扑灭,净室内陛下已经被烧死了……”
    第八十五章 死的好
    虞媗愣在当场, 脑中第一个念头竟是荒唐,她让张怀出去,转头进了内室, 拔步床上,圆圆睡的甚香,也不知做了什么美梦, 砸吧砸吧着嘴。
    她静立在床前, 挣扎许久终究没叫醒他, 她缓缓往外走, 宫女拿来斗篷让她穿上,等出了坤宁宫的大门, 将好见墙头越下来一只白猫, 自打她回来后, 她偶尔能看见它,只不过它不再亲近她,更像只野猫,神出鬼没的, 倒是胖了些,大概宫里的伙食很好, 萧复没亏待它。
    白猫跳下墙,跑到张怀跟前, 仰着头冲他喵呜, 张怀老泪纵横, 蹲身把它抱起来, 叹气,“竟是个念旧情的畜牲,不枉陛下待你好。”
    夜色里, 宫灯被风吹的摇晃,映着虞媗的面容忽明忽暗,有些辨不清她的神情,张怀唯恐触怒她,小声说道,“太后娘娘,您不在宫里的这些年,都是陛下照料这猫儿,如今陛下去了,求娘娘给个恩典,让它去见一见陛下,也好全了这几年的养恩。”
    虞媗将斗篷的帽子戴头上,往外只露个下巴,良晌嗯了一声,那院里站满了千牛卫和宫女太监,她脊背笔直,抬脚下台阶,这天黑,估摸着没看清,一不小心踩空,得亏她身旁的宫女眼疾手快搀住她,才没叫她栽地上,她紧紧抓着宫女的手,走起路飞快,快的身后一众人都只能加快步子。
    ——
    紫阳观内一片安静,那间净室被几乎被烧没了,全是灰烬,地上的尸体被白布盖住,仅露在外面的手已是一团焦黑。
    虞媗垂视着尸体,还有些难以置信,他说的气话,想让他死,他皮这么厚,怎么可能会放火烧自己。
    她迟疑着攥住白布,顿了顿,掀开看,那张脸已经面目全非,五官被火烧的看不清本来面目,离得近能闻到烧熟的腐肉气味,让她喉咙里一阵一阵往上窜,她骤然松掉手,搭着宫女要进净室。
    郭虎拦她道,“太后娘娘,里面塌的厉害,您还是别进去了。”
    虞媗摆手,嗓音里尽是疲惫,“哀家就去看一眼,看了就出来。”
    郭虎便没再拦她。
    虞媗踏进这间净室,两边书架上的书籍掉了一地,有烧了一半,有全烧了,都是些道观的经书,她先前过来看见的话本估摸着也在灰烬里,她缓慢的在室内行走,里边落了很多砖瓦木梁,宫女怕她碰着,只得搀紧她。
    “娘娘,您要找什么,让奴婢们去找吧,您身子要紧。”
    虞媗摇头,她也不知道自己要找什么,她只是想进来看看。
    她漫无目的的在里面走,东看看西看看,直到那案桌前,案桌被房梁砸成了两半,上面的砚台滑下去,但又没落地上,被房梁拦住了下落,砚台底下的信封露出来,边角烧了些。
    她猛然推开宫女的手,急急忙忙走过去,拿起那信封,信封上面落了一层灰,她慢吞吞拿着帕子擦去灰,才打开来,自里面取出信,这封信是萧复写给她的。
    信里没写多少字,只交代了年后科考的一些事,让她着重任用新官,等那些旧臣的权力慢慢让渡到新臣手里,她就能完全掌握朝堂了,此后再不用担心会有权臣当道。
    信的末尾只留了两个字。
    保重。
    虞媗的手指在颤,那一字一句里没有半分对她的抱怨,可她记得那天他在她面前卑微求着,他错了,他想跟她重归于好,只求她能再给他一个机会。
    然后她说,他死了就不气了。
    闻到腐肉时的呕意再次从喉咙里涌上来,她终于没忍住,一口吐出来,吐的昏天黑地,泪水自眼角滚落,砸在信纸上,一颗两颗,最后越来越多,她哑着声笑,“死的好。”
    死了就清净了,死了他就不会再在她面前晃荡,死了从前的过往都烟消云散,那些恨都从她胸口里拔除,这样的好事,她应该高兴,举酒庆祝,最好昭告天下,他这种畜牲不配是她的夫君,更不配入皇陵。
    可她并没有因此开心起来,她很难过,难过的站不住脚,想蹲在地上痛哭,但她到底没这么做,她只是在吐,五脏肺腑都像要被吐出来。
    身旁宫女慌忙叫人,“快来人!快来人!”
    那些宫女跑进来,搀扶着她离开净室。
    外面跪了一地人,张怀抹着泪把白猫放到尸体面前,哭的肩膀直颤,“乖孩子,快看看陛下吧,可怜见的,烧成了这副模样,有什么想不开的也不能自杀啊,您这些年都熬过来了,好不容易才接了娘娘和小陛下回京,再难得事情都挺过来了,哪就走到这种地步……”
    那只白猫低低喵着,后脊背拱了起来,一副如临大敌的架势,前肢刚踩到尸体上,迅速钻回张怀身前,张怀骂它,“你个没良心的小畜生,竟还嫌弃起陛下来。”
    虞媗青白着脸,越过尸体要离开。
    张怀赶忙叫她,“太后娘娘,陛下如今驾崩,您打算如何处理?”
    萧复死的太突然,他虽不在朝里,可朝中多的是大臣盯着这里,有萧复在,那些朝臣自然规矩老实,眼下萧复一去,等他们知道了消息,虞媗和圆圆势弱,总会有胆大的想揽权。
    虞媗双肩塌下,脖颈低垂,倏地道,“先瞒着吧。”
    张怀迟疑着,“可、可总会被他们知道。”
    回应他的是虞媗快速离开,就仿佛身后有什么在追,她躲进马车里,谁也看不见她的脸色,张怀抱怨道,“这叫什么事儿,当初陛下为着她疯疯癫癫,这么几年都不愿意再娶,现下陛下殡天,她竟是这副铁石心肠!”
    他唉声叹气,才要放下白布,却见那尸体胸口有道疤,张怀眉头一跳,凑近了看,还真是道疤,他很是疑惑,萧复这些年南征北战,身上没留过什么疤,只有上回被高仲射过一箭,背后留了个疤痕。
    张怀心头闪过一个猜测,赶紧对郭虎道,“快,快让他们把这尸身翻个身。”
    郭虎叫了千牛卫过来,抬起尸体一转,张怀捂着鼻子凑近观察,那肩背果真没有伤疤,他立时哎呦一声,刚要张口说,愣是憋住了。
    急慌慌抓着郭虎到一旁,悄声告诉他,“郭大人,这怕不是陛下。”
    郭虎滞住,“公公说的真话?”
    张怀道,“咱家是陛下的跟前人,陛下沐浴时,曾见陛下后背有道疤,这尸体没有啊!”
    郭虎瞳孔微缩,“真有此事,我得去禀报娘娘。”
    张怀连忙拉住他,搓手道,“不瞒大人,娘娘瞧着巴不得陛下死了,现下陛下下落不明,您就算去说了,没准娘娘不会叫您去找人,倒不如咱们私下去找,等找到了陛下,再和娘娘说清。”
    郭虎想想虞媗刚才的态度,看了眼尸体,在净室里吐出来,慌里慌张走了,十足十的嫌弃。
    他点点头,两人便心照不宣的将这事藏在肚子里。
    ——
    虞媗没有告诉圆圆萧复逝世,圆圆近来乖巧,早朝后念一下午书,晚间再和虞媗一起用膳,虞媗会陪着他玩一会,随后便由张怀将他送回含凉殿就寝。
    他大了,再不能一直住在坤宁宫内。
    这天傍晚,外面下起雨,风刮的呼呼的,院子里的花草被吹得歪歪斜斜,有些像是被吹折,小太监们赶紧冒着雨去救花草,一盆一盆搬到廊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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