闻玉直接将人请进了小重山,秦老坐下后倒也不急,慢悠悠品了盏茶,然出口却是惊人之语:“公子对老朽,也不愿以真面目相示么?”
    这些时日他命人仔仔细细将红楼查了一遍,除了红楼易主是在十八年前,其他的未见半点异样。可越是如此,秦阁老心中的念头便越强烈。
    那张脸真的太像了,尤其是那双眼睛,与当年的卫皇后几乎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十八年前卫广然之案,他不是没觉得蹊跷,初始之时也曾为卫氏求情,然圣上铁了心要治卫氏的罪,凡是为之求情的都接连获罪,闹得朝野上下人心惶惶,若非他当时还是太傅之身,只怕也难逃一劫。
    再之后宫中大火,前太子失踪,有人说是同皇后一道葬身火海尸骨无存,也有人说皇后一早便安排了人将太子送出,也是为了保全卫氏血脉。
    秦阁老为宫中皇子授课,关于宫中大火的真实缘由多多少少有所耳闻,然圣上说是意外,那便只能是意外。
    当时的民间的确有不少传言,只是传言毕竟是传言,很多甚至掺杂了百姓对皇室的臆测,那场大火因何而起被传得天马行空,关于太子未死之言,秦阁老那时是不信的。
    直到那日,他亲眼见到了公子的脸。
    是不是真如传言所说,前太子并未真的葬身火海,而是被皇后安排送出宫外,保全性命?
    毕竟是亲生骨肉,难道真的忍心让他同自己死在一处吗?
    秦阁老越想越觉不对,又细细回顾了朝中诸事,这些年韩氏看似依旧风头无两,可近几件朝中大事,似乎都与韩氏党派脱不了干系,枝繁叶茂的外表下是不知被谁一点点掏空的枝干。
    这其中,又是否有这位的公子的手笔?
    秦阁老目光灼灼,闻玉迎着他的眼,缓缓将面具摘下。
    再次见到这张脸,秦阁老还是觉得甚是冲击,然之后公子开口,又叫他浑身一颤。
    “面对秦老,学生不敢欺瞒。”
    闻玉还在太学之时,便称得上是秦老的得意弟子,诸多皇子之中,他最得秦老赏识,也因此锋芒毕露,惹人嫉恨。
    此时他对着秦老自称“学生”,便是已然承认了身份。
    秦阁老望着他,忍不住双目一红,拱手便要行礼,被闻玉先一步托住臂弯:“秦老面前,我便只是学生。”
    “多年未见,其中曲折非三言两语所能囊括,只卫氏之祸乃韩氏一手而成,我侥幸捡得一命,只想让那些罪人付出应有代价。您年事已高,实不必掺和到这些事中来。”
    闻玉是信秦阁老的,他既已荣养在家,又猜出了他的身份,可装聋作哑明哲保身,亦或一封密折递到那人案前,一生清名方不会被他所累,然他却选择了最冒险的一途,径直来寻了他。
    “老朽为避韩氏锋芒龟缩多年,很是够了。”秦阁老道,“老朽只有一问,公子能否直言?”
    “秦老请问。”
    “敢问公子,是否有问鼎天下之意?”
    一方书室之内,落针可闻。闻玉推开窗棱负手而立,抬目是一片广袤蓝天,浩瀚无垠。
    “权势巅峰号令天下,说不动心,是诳语。”
    闻玉举目远眺,窗外的风拂起他两侧袖摆,一瞬之间他似乘风而起,然所说之言却又字字千钧,“可在学生心里,那个位子还比不上卫氏之清白。”
    秦阁老一怔,立时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他登上极巅,便是再如何证据充足地为卫氏翻案,后世之说也必定对此存疑。他想让卫氏之案真正大白于天下,史书之上亦能留下卫氏风骨,书写一身浩然正气。
    “老朽明白了。”秦阁老道,“还请公子细细说来,老朽愿助公子一臂之力。”
    窗外的蓝天下晃晃悠悠飞起一只蝴蝶风筝,风筝上的两人挨在一处,远远瞧着看不分明,却能叫人轻易辨出那上头的缱绻情意。
    闻玉微微一笑,霎时之间眸中似有日月星辰。
    方才还有一言未说,那个位子比不上卫氏清白,自也比不上天高海阔,一生一世一双人。
    江山万里,又何及她一笑一颦。
    第一百一十三章 (二更合一)晋江独发……
    各地官员递上来的密折雪花似的飞到圣上案头,却又皆被圣上按下,朝堂之上也未有人再提案件进展,甚至因着韩相身体欠佳,圣上还指派了太医探看,后宫中更是出了个新宠韩贵人,几乎要与兰妃平分秋色。
    不少韩氏党派的官员观望之中又松了口气,看来圣心依旧是偏向韩氏的,此番动作虽大,圣上却也不会真想将韩氏连根拔起,顶多也就是敲山震虎,小惩大诫罢了。
    待宫中的那位韩贵人站稳了脚跟,再怀个小皇子,韩氏的地位就更是固若金汤了。
    不少人都因此放下心来,甚至包括韩府的大郎君。
    “父亲是不是太多虑了?看圣上的态度,对韩氏还是有所顾忌的,未必就真到了那一步,近段时日我们收敛些,小心谨慎便是。”
    韩相闻言面色却未缓半分,抬眼看了下首的年轻人一眼:“修儿以为呢?”
    韩修道:“圣上越是如此,韩家的情况便越是不容乐观。圣上若真想给我们留条退路,便不会下那道让各地官员戴罪立功的谕旨。”
    韩修说着起身道:“孙儿以为,韩氏已到了生死存亡的关头,若不先下手为强,即便韩氏根深叶茂,只怕顷刻之间也会灰飞烟灭。”
    室中顿时一静,韩沉还想再说些什么,被韩相抬手截断。
    修儿说得不错,韩氏如今已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刻,若是那桩案子背后的东西被挖了出来,便是抄家灭族的大罪,既如此,倒不如铤而走险,搏上一搏。
    韩相当机立断:“你去安排,万不能出半点纰漏!”
    韩修称是,眉眼间的勃勃野心与韩相如出一辙。
    他回了自己的院落,入了书房后几个时辰都未再出来。
    欣荣未往那处去,依旧在同个时辰于庭中散步赏花,累了便去亭子里歇歇。她走后不久,打扫庭院的婢子从石缝里取走了一小截竹管,将消息递了出去。
    ***
    又到了秋爽时节,重灵山上万物腾跃,草木葱茏,不见分毫衰败之气。
    今年圣上兴致颇高,在猎场里穿了两个来回,亲自打马猎了头獐子回来,傍晚时分大宴群臣分而食之,又多喝了两盏酒,方回帐中歇息。
    天色还未全然暗下,夕阳的余晖拖着渐起的夜色,在中间染出黛青蓝紫,隐约的星子点缀其中,自重灵山上看,别有一番意境。
    赵逸慢慢饮着酒,目光在不远处一顿,随即起身。
    一旁有人唤他:“往哪儿去,新烤好的鹿肉,不尝尝?”
    赵逸笑了笑:“肉食吃多了不克化,我去走走消食。”
    赵逸慢慢走在营帐外围,与前面的那人保持着不远不近的距离。
    她穿了一身石青色的压裙宫装,乌发高挽,隐隐能瞧见玉兰簪下的银白流苏,侧首之时,银色流光一晃而过。
    她身边的宫人似乎同她说了什么,引得她淡淡一笑,虽是转瞬即逝,却如墨兰花开。
    初遇之时,他们一个是隐姓埋名的避世王爷,一个是自在洒脱的红楼歌姬。
    可如今,他是安王赵逸,而她是宫阙之中兰妃娘娘。
    他与她只能保持着这样不远不近的距离,中间隔着营地里各式各样的人,没人会注意到,他在走着兰妃走过的路,默默跟在她身后,做个隐形的同路人。
    赵逸轻轻一笑,这样也挺好,若可以,他愿意这样一直走下去,只是她非生于室中的娇贵兰花,而是开在悬崖峭壁的空谷幽兰。
    既是如此,他会拼尽全力免她枯萎于深宫内苑,放她盛开在天地之间。
    夜色中,身着宝蓝色宫服的小太监急急奔来,到赵逸近前一礼:“王爷,陛下召见。”
    赵逸遂停了脚步,最后看了眼薛兰音的背影,转身去往圣上的营帐。然到了帐前,却得知圣上的新宠韩贵人正在里头。赵逸神色不变,往后退了两步,候在帐外。
    营帐之中,韩贵人正为陛下添香。
    染着豆蔻的指甲平整圆润,一双手柔弱无骨,动作间尾指微微勾起,光瞧着就叫人赏心悦目。然赵冉阖着眼,未曾看来一眼,只扶着额微微蹙眉,一身的酒气。
    “陛下龙神虎威,今日箭无虚发,真是叫奴婢开了眼界。”韩贵人盖上香炉盖,转身走到赵冉身后,食指轻轻按在他额间,“只是陛下再怎么高兴也该顾忌自己的身子,这吃多了酒可是难受呢。”
    赵冉松了眉目笑道:“从你嘴里说出来的话总是这般动听。”
    “那陛下可还爱听?”
    赵冉佯怒道:“若朕只爱听这些好听话,岂非成了昏君了?”
    韩贵人怒了努嘴:“奴婢可没故意挑好听的说哄着陛下,陛下若是不爱听,那听奴婢唱首小曲可好?”
    赵冉应了一声,韩贵人便起了嗓子清唱。她生了一副好歌喉,唱曲时就如婉转黄莺,进宫之前,听父亲特意提起过,她的声音很像那位故去的卫皇后。
    父亲说,兰妃娘娘因为生得与卫皇后相似,才有了如今的恩宠,而她有着与卫皇后相似的歌喉,未必不能与之一争。
    事实,也确如父亲所料。
    圣上最喜欢听她唱歌,只要她轻轻哼上几曲,圣上便什么都由着她,半点防备也没有了。
    韩贵人看了一旁的香炉一眼,轻轻一笑,眼见圣上的呼吸越来越平缓,她开口唤了两声,然陛下只是含糊不清地应了句,并未睁开眼来。
    韩贵人缓缓起身,走到帐前撩开了帘子。安王果然还候在外头,他眉目清俊,身姿挺拔,与他的父亲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韩贵人抿唇一笑,出声道:“安王殿下请进。”
    赵逸依言上前,他身后,韩贵人又对守在帐前的侍卫道:“你们退下吧,陛下有事与安王商谈。”
    然入得帐内,一股甜腻香气扑面而来,熏得人几欲轻咳出声。赵逸当即眉心一皱,抬目见圣上阖眼靠在榻上,似是已然沉沉睡去。
    不等赵逸出声,他的腰间便骤然被人环住,一双柔弱无骨的手似藤蔓一般攀上他的胸膛,探索着要往他的衣襟里伸去。
    赵逸登时面色一变,猛地将身后之人挣开。韩贵人被他推得一个趔趄扑在了地上,松散的衣襟自肩头滑落,泄出一点旖旎春光。
    赵逸垂着眼,语中怒意蓬勃:“贵人这是做什么?”
    韩贵人红了眼眶,忽而踉跄着奔至圣上身侧哀泣出声:“陛下,陛下救命……”
    也不知是否因她哭喊着才叫醒了圣上,赵冉动了动唇,缓缓睁开眼来,一侧首就见韩贵人哭得梨花带雨:“陛下救命啊,安王殿下方才吃醉了酒,竟硬闯入陛下帐中,欲当着陛下的面轻薄奴婢,还请陛下为奴婢做主!”
    赵冉只觉脑中嗡嗡作响,头痛欲裂,见韩贵人的确衣衫半解,而赵逸就站在几步开外,登时戾气陡生:“孽障,你说你都做了什么!”
    赵逸看着赵冉的神色,有一种说不出的荒诞感,这等拙劣的伎俩,甚至只需查问原本守在门前的两个侍卫便能显出端倪,可眼下,圣上竟是问都不曾问上一句,便信了韩贵人的话。
    “朕问你话,你是哑了么!”
    见赵逸不答,赵冉愈发暴躁,转身抽出挂在帐上的佩剑,剑锋直指赵逸:“说,你私入朕的营帐,调戏朕的后妃,你安的是什么心!”
    赵逸沉了眸色,顺着剑锋望去,见圣上眼眶通红,神色怪异狰狞,心头的违和感愈发强烈。
    圣上虽凉薄多疑,可也决然不是这等不分青红皂白,暴躁易怒的性子。
    赵逸不知想到什么,神色倏然一变,一个近身夺了赵冉的佩剑,抬手一挥,燃着袅袅轻烟的香炉瞬时被劈做两半。
    赵冉大怒:“逆子,你要造反不成!来人——”
    然下一秒,赵逸已然扔了佩剑,一把端起榻前的水盆,朝着赵冉泼了过去。
    盆里的水早已凉透,赵冉猝不及防被浇了一头一脸,登时打了个寒颤,怔在了原地。
    外头的侍卫并未走远,听到赵冉呼声立时疾奔而入,然一入帐内,却见安王跪在地上,贵人衣衫不整,圣上更是不知被谁泼了一脸的水,龙颜难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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