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候,陆明煜又抬起头。他面上带着轻松的笑,说:明明就是苦的。
    血液重新回温,燕云戈嗓子都哑了,说:没有。
    陆明煜含笑看他。燕云戈吸了口气,撑起笑脸,说:你再尝尝。
    语闭,又将天子压在怀中,再多一个亲吻。
    因燕云戈突发的状况,今日自然不必再想去看牡丹。不过,天子给情郎透露,明日自有一番惊喜等他。
    说话的时候,两人已经一同躺下。长发交织在一起,陆明煜扣着燕云戈的手指,说:原先想今天带你去,可惜。
    燕云戈忍不住问:清光,你究竟要我看什么?
    陆明煜说:你明日就知道。
    燕云戈看他一副坚决保持神秘的样子,更为好奇。
    原先要多问几句,可眼看天子轻轻打了个呵欠,燕云戈又闭口。
    他说:睡吧,清光。
    陆明煜笑了笑,最后亲他一口,果真陷入沉沉梦境。
    他如此信任燕云戈,以至于全然不曾想过,自己闭眼之后,燕云戈竟还久久醒着。
    他看着天子的睡颜,脑海中闪过万千景象。从塞北,到长安。从长安,到岭南。
    从初次在宫宴时见到被所有人忽略的皇长子,到往后,在旁人算计下,与陆明煜有了混乱却欢喜的第一夜。
    往后三皇子被洪水卷走,燕家与建王结盟。
    他总觉得自己在做正确的事。如今回头再看,却觉得从头到尾都是错。
    倘若真的从此想不起来,只在福宁殿中做好天子的云郎,似乎也是好结果。
    可他竟然又想起来了,真是命运作弄。
    怀着复杂心情,燕云戈近乎一夜未睡。到第二日,陆明煜去上朝,他才勉强歇息片刻。
    心神始终是乱的。昨天傍晚是本能装作自己不曾记起,可现在,随着陆明煜回来的时间越来越近,燕云戈一遍遍扪心自问:就要这样过下去吗?清光陛下并不知晓我的状况,他只当我还什么都不知道。对云郎,他态度迥然不同。
    这样一想,燕云戈心中酸涩。正失魂落魄,忽听人到殿前的响动。
    陆明煜回来了。
    朝中无大事,再无其他牵动天子心神。陆明煜满心只有自己与情郎将要度过一个怎样的下午,如今意气风发地进到福宁殿里,笑道:我回来了!随我走,今日在外间吃午膳。
    他计划很好。难得抽出时间,要与云郎玩乐一个下午。到了晚上,宫中还会放烟火。
    外间的放花木偶虽然漂亮,可到底太小家子气。
    你会欢喜,陆明煜又说来一次,云郎,随我来!
    他这样好兴致。燕云戈收敛心神,与他一同离开。
    走到一半儿,两人却分开了。
    陆明煜把李如意指给情郎,笑吟吟说:待会儿,你随他走。
    燕云戈已经看到远处搭起的街道景象,一时惊异,陆明煜竟然瞒着自己做了这么多。
    用心良苦。
    他心中酸软,在陆明煜面前还是笑着点头,说:好,我便听李总管的。
    等人离去,燕云戈缓缓吐出一口气,算是叹息一声。
    自然不能直接变了神色,李如意还在一边看着。
    此人着实嘴巧,这会儿与燕云戈讲话,一字一句都说得熨帖。燕云戈慢慢竟真有了几分笑意。
    到后面,似是到了时间,李如意开始引着燕云戈往前。
    经过园中假山湖泊,燕云戈眼前豁然开朗。
    他看到团团簇簇,竞相开放,姹紫嫣红的牡丹。
    同样看到牡丹丛中的那个身影。
    燕云戈脚步停顿片刻,心中万千思绪交织。这时,李如意笑道:将军,去吧。
    燕云戈心神一定,屏住呼吸,往前靠近。
    天子似未察觉他的脚步,仍背着手,闲闲漫步牡丹丛。
    直到燕云戈真的近了,陆明煜才看向他,问:你是谁,如何在此处?
    燕云戈闻言怔忡。
    他花了点时间,记起:对。陆明煜此前说过,他与云郎初见,是后者在园子里迷了路,于是找他问路。
    所以陆明煜这一番苦心为的依然是云归,而非燕云戈。
    喜意开始消散。燕云戈定一定神,还是回答:我是云归,从江湖来,要赴一场宴。
    话音出口,他心中咯噔一下。
    这可绝对不是高兴的语气!会不会被陆明煜察觉异常?
    陆明煜果然察觉什么。
    他眉尖拢起一瞬,很快散开,脸上还是笑意,说:原来是这般。我倒是知道附近有一场宴,兄台可愿随我同去?
    讲话的时候,陆明煜视线牢牢落在燕云戈身上。
    他不想用这样的目光看自己的情郎。但起了疑心,陆明煜比谁都希望将其打消。
    燕云戈说:自然愿往。
    天子颔首,两人结伴同行。
    一路上,燕云戈心神不宁,陆明煜则依然在和他讲话。
    最先是品评牡丹。燕云戈虽很难认真去听,但总能在该夸的时候跟着夸,也算让天子满意。
    这样说了会儿,天子倏忽道:燕云戈
    燕云戈瞳仁蓦地缩小,停下脚步。
    陆明煜看在眼里,只觉得一颗心直直下坠。
    他忽而提起这三个字,自然是试探的意思。如果燕云戈没有恢复记忆,这会儿就该是全不在意,信口问他为何提起此人。而不像如今,做出这般大的反应。
    答案不必多说。陆明煜面上的笑意一点点收敛,化作冷淡神色,注视身前男人。
    两人久久无言。
    天子心想:上苍待我何其不公,将所有人都从我身畔夺走。云郎啊,这才多少时候
    口中则淡淡问:你既然已经想起来了,又何必再装呢?
    短短十数字,天子的口吻已经与方才欢喜时截然不同。
    他不再是云郎的情郎,而是高高在上、万人朝拜的帝王。如今看燕云戈,眼里的情谊散去,再度化作疏远苍凉。
    陆明煜在自伤。
    昨日那些他忽略的疑点骤然浮上。为何说起郑易时情郎的话音会停顿,为何说到骗字时他状态完全不对。原来皆是因为燕云戈那时已经记起一切,难怪会是这样的反应。
    殊不知,这副表现,在燕云戈看来,成了另一重阴差阳错。
    燕云戈只觉得:是了!在他心里,我与云郎根根本本是两个人!前一刻还待我千般好,这会儿却相差甚多。
    他彻底心灰意冷,干脆抱着自暴自弃态度,说:陛下说的是。我既非云归,便不能再在宫中久住。罪臣燕云戈正在岭南侍疾,我该回去
    话音落在陆明煜耳中,陆明煜面颊微绷,不善地看来。
    第76章 若有来生 我愿做一只喜鹊。
    不远处的长街中, 装扮好的宫人、特地被从宫外找来的手艺人们翘首以盼,却总是等不来皇帝。
    他们不知晓发生了什么。唯独一个李如意,再度旁观全场。
    李如意急得想跺脚。怎么才几句话工夫, 陛下与将军又变了一番气氛?
    可陆明煜与燕云戈都陷在自己的思绪中,难以留意旁人神色。
    在燕云戈看来,自己一旦不再是云郎,就成了多余的存在。
    没有天子爱重,如何能再留在宫中?他此刻请辞, 反倒是合陆明煜心意。
    可天子并不这样觉得。
    你要回去?陆明煜先是不可置信,很快又想明,是, 你总要与他们一道!
    燕云戈瞳仁轻颤。
    你当皇宫是什么地方,陆明煜又冷笑,能让你想来就来,想走就走。
    燕云戈:陛下。
    他几乎失去言语的能力。
    看过天子前后态度变化, 如今听对方这样说,燕云戈自然不觉得天子要挽留自己。这么一来,皇帝话中这是说自己再不能从宫中走出去。
    他心中微紧, 复又释然, 觉得这也是应该的。
    牡丹还是当年那样富丽艳美, 陆明煜却不再是当初的孤孑皇子。
    登基六年,大权在握。勤政爱民是真, 帝王心性同样是真。
    面对毫无根基、不知过往的云郎,陆明煜可以宽容。但面对有劫狱之罪在身,如今还擅自离开北疆的燕云戈,天子冷酷的一面尽数展露。
    燕云戈不会因此生怨。
    早在塞北,他就想过自己的结局。后来再度失忆, 对他来说,完全是偷来的好光景。如今幻梦醒来,他尝试继续,却被陆明煜一眼看穿。既然如此,也不必挣扎。
    他以很安然的心态考虑赴死,陆明煜却无论如何都想不出他的心思。
    天子只觉得气血上涌,额角都开始突突。细数过往,登基这些年中,竟少有这般动怒的时候。
    燕、云、戈!
    这一字一音,完全是从牙关挤出。
    陆明煜质问:朕未将郑易就是乌苏可汗的事公之于众,是因堂堂大周守将投向外族、害我子民之事实属国辱!可朕不信,你就一点都未看出!
    郑易如此,郭信自然也逃不开!朕数次在侯杰、赵岳发来的战报上见到一个戴着面具、为郑易做事的汉人将领,此人身份你当知晓!
    从前朕当你再不敬朕,也总算明白是非!可如今看
    陆明煜嗓音蓦地沉下。
    他目光之中似夹杂冰雪。艳阳天下,仍让人觉得寒风扑簌而来。
    燕云戈从前选择燕家,陆明煜心冷是心冷。可孝之一字原先便能与忠并列,郑易与郭信更与燕云戈有从小一同长大的交情。在燕少将军看来孰轻孰重,好像是一个不必考虑的问题。
    再说,陆明煜早就知道燕家与三皇子的牵扯,学史时也曾听过所谓黄袍加身。燕家有不臣之心,陆明煜自然要怒,可这仍是他认知中的常理。
    但郑、郭二人投向异族,放任契丹人屠杀大周百姓,甚至炮制出所谓羊圈,这超出陆明煜接受的限度。
    今日再看燕党,陆明煜心态截然不同。
    能养出郑易、郭信这等人,郑恭、郭牧能是什么态度?再有,燕正源作为燕党首脑,他手下人有此等想法,陆明煜不信他就清白无辜!
    即便如此。
    燕云戈依然做出了与五年前一样的选择。
    陆明煜怒极反笑,嗤道:你真不愧是燕正源的好儿子。
    结合前言,这话完全是诛心的意思。
    燕云戈面色一白。再怎么知道自己罪有应得,到这会儿,依然觉得心痛如绞,几乎要直不起身来。
    他再度肯定:皇帝果真忍到极点,一定要我死才能罢休。
    他说不出话,天子却不满于这样的沉默,嗓音抬高许多,命令:说话!
    燕云戈喉结滚动一下,缓缓道:陛下,我当真无话可说。
    嗓子都是哑的。
    他心如死灰,偏偏陆明煜与他所想截然不同。
    天子只当此人冥顽不灵,于是再度被激怒。
    陆明煜深吸一口气,左右踱步片刻,倏忽发难:朕从前一直想不明白。
    他话音忽转,提起旧事。
    建文元年,安王说你不在长安,而是与魏海一道。往后,吴楠手下的人捉住你,果然是在城外。
    燕云戈,你究竟是去做什么!?
    当时朕拿这话问上官杰,上官杰只说还是安王身上疑点更重,一切要待余下五王世子进长安才见分晓。是,这话果真把安王揪了出来,可你燕家难道就真的什么都没做?
    魏海死死瞒着你往北去一事。他是真被你那个战死的说法说服,还是另有其他缘故?!
    愈往后,陆明煜愈口不择言。话音之间,直指燕家真切做出过谋反的举动。
    他话音出口,心里却还有一丝残留的理智,知道自己只不过是在宣泄怒意。
    他不想看燕云戈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前一日还好好的情郎,今天便开口闭口都是死字,谁能忍受?
    陆明煜在旁人眼中是天子,高高在上,威严庄重。可在云郎面前,他始终不愿摆出皇帝架子。
    到如今,他同样希望逼出燕云戈更激烈的反应。
    他紧紧盯着身前男人。看了半晌,意识到,燕云戈没有反驳。
    相反。又须臾后,他好像经历了一番心理斗争,最终承认了。
    陛下既已知晓,燕云戈说,还请相信魏海的确无辜。
    陆明煜错愕。
    这一瞬,他甚至怀疑自己失去分辨旁人话音的能力。否则,燕云戈怎会说:我假传圣旨,说安王手掌长安禁军,陛下不得已,要从边疆调军,与安王相斗。
    陆明煜怔怔不能言语:你在说什么?
    燕云戈甚至颇有条理,说:魏海由此带兵南下。只是他行至途中,我又去找他,要他返还。这才有了安王勾结的外族刺客看到的那一幕。
    在北疆时,我便用此事威胁他,要他不把我的事奏与陛下。
    陛下明鉴。燕云戈最终道,我自是万死不辞,可魏海不过遭受牵连,非他之过。
    至此,陆明煜终究开口。
    他的神色仍有怔忡,面色眼神俱是复杂。到最后,自己也分辨不出究竟抱有什么情绪,嗓音是轻飘的,说:你真是疯了。
    燕云戈一顿,涩然道:我从前自诩光明磊落,偏偏做出如此苟且之事。好在醒悟及时,没有酿成大错。到了如今地步,再不能拖累旁人。
    陆明煜还要和他确认一遍:燕云戈,你说的是真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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