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同泽有心要教邵淮之,就给他安排了课题组的其他模块。说是其他模块,但其实是将他往课题组更深的人员层次推进, 让他在这个课题中拥有发声的权力。
    发声,就意味着邵淮之可以对课题的内容,甚至是对课题的研究方向提出质疑。
    而邵淮之充分运用了这项权力,他对课题的研究方向进行了分析,最终给李同泽交了一份整合的分析报告。
    按理说,数据分析虽然是属于本科毕业论文的一部分,但由于难度太大,常规都是导师教导和协助进行分析的,像邵淮之这样独立完成数据分析的情况,一般只有研究生能做到。
    可邵淮之不仅做到了,他提交的分析报告还非常完美。
    一度让于瞻觉得自己像是完全被邵淮之的锋芒给掩盖住了,于瞻身为研究生,身为代教导邵淮之的研究生,最后却是连分析报告都做不到像邵淮之那样出色。
    邵淮之是为研究而生的,在很长的一段时间里,于瞻都是这么认为的。
    如果没有那天的话。
    那是一个阳光极好的午后,正值周末,于瞻却没有休息,刚刚从实验室里出来,在走廊看见了邵淮之。后者正透过14楼仅有的窗户往下看,只看见个背影,连侧脸都隐在了日光之中。
    淮之。于瞻说。
    喊了一声之后,邵淮之却好像没有听见般,仍然自顾自地站在那里。
    邵淮之的本科毕业论文已经完成了,现在是负责着课题组的其他模块,并且由于邵淮之交上去的分析报告太过优秀,李同泽甚至增加了研究的方向,而新增加的研究方向,前期的分子模拟这块就都交给了邵淮之去做。
    大二的暑假,以及大三的第一个学期,邵淮之都泡在分子模拟的实验室里,于瞻已经有好一段时间没在14楼看见他了。
    这会猛然瞧见邵淮之,却还不理人,于瞻觉得奇怪,就朝邵淮之那个方向走了过去。
    顺着邵淮之的视线,能看到14楼的窗户之下,一楼处站着三个人。
    隔着14楼的距离,那三个人就是三个小点,什么都看不清,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在看什么?于瞻问。
    等了差不多3分钟,正当于瞻以为邵淮之不会回答的时候,邵淮之却开口了,他说:一楼那三个人,是患者吗?
    嗯?于瞻走到邵淮之对面,可实在是离得太远了,怎么看都看不出底下那三个人的身份,为什么这么问?你认识那三个人?
    不认识。邵淮之视线始终在同一个方向,又说:可是我今天进入实验楼的时候,听见保安说昨天有三个患者来过,是三个人结伴来的,应该就是他们。
    患者来实验楼?于瞻被阳光刺得眯了眯眼,别说实验楼了,患者怕是连学校都不会来,患病应该去找医生,来实验楼有什么用?
    是没用。邵淮之沉默了一会,侧脸笼在阳光里,轮廓却异常生硬,无端让于瞻生出一股冷意,邵淮之接着说:可陷入绝境的话,任何的可能性都会被放大,哪怕浮萍,他们也会当作救命稻草。
    这话是于瞻不明白邵淮之说这话的意思,本想问一问,但邵淮之已经走了,于瞻的话音落了个空,站在原地愣了几秒。
    邵淮之的脾气在本科时不算太好,或许是随了他的姐姐,甚至有些难以察觉的不耐烦,这种不耐烦在长期的实验中被养得明显了些,刚好就被于瞻撞见了。
    真是于瞻在原地感慨了一番,等到他再看向14楼的窗户之下时,那三个人已经被保安赶走了。
    后来于瞻才知道,邵淮之那时在14楼随口猜的那三个人的身份,并没有猜错。
    而邵淮之为了确证自己的猜想,还跟保安打听清楚了那三个人的情况。
    这一打听,就成了邵淮之挥之不去的梦魇。
    只因为那三个人患的病不是普通的病,而是目前的医疗手段都治愈不了的绝症。
    这个病在古代有个很美好的名字,叫做昙现。
    患病的人,生命如昙花一现,一旦患病,发病迅速且难以缓解,通过目前的化疗和放疗手段都只能够短暂地缓解病情,可缓解过后,再发作就是无药可治,患上这种病的人,最多只能活5年。
    昙现是血液疾病,患病之后病变细胞会迅速分裂,将人体的免疫系统攻击到瘫痪,而一旦到了这个时候,免疫系统失灵,哪怕是普通的感冒病毒都会要了患者的命。
    这种病没有有效的治疗手段,因此国际上为了研究这种疾病的治疗,争先恐后地开展实验,李同泽的最新研究课题,就是其中之一。
    虽然研究数据都是保密的,但是这个疾病毕竟受到了很多的关注,一有风吹草动,就会被放大,尤其对患病的人来说,一丁点希望都好,他们比谁都期盼着实验能取得好的结果。
    可是实验真的能成功吗?
    于瞻不知道,他只知道从那天起,邵淮之哪怕是放假都窝在实验室,就是为了能早一点完成动物实验,得到有效的实验数据。
    这是一个很艰难的过程,而邵淮之硬生生把这个过程缩短了30%的时间,最终在大三下学期,完成了动物实验。
    但是很遗憾,动作实验的效果不明显,得出的结论是:药理无效。
    化学有效而药理无效,也就意味着要么重做动物实验,要么重新研究化合物,从这一步开始被截断了后路。
    可无论是哪一种选择,对于患者而言,都等不起。
    邵淮之因此陷入了很长时间的沮丧中,直到再一次遇见那三个人。
    同样是在实验楼一楼,不过才几个月的时间,那三个人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明明是20岁左右的年轻身体,现在看来却跟80岁没什么两样。
    他们已经被疾病折磨得直不起身。
    因为化疗,头发全掉光了,三个人都戴着帽子。
    可眼神依旧是坚定的。
    他们在一楼堵住了邵淮之和于瞻,像之前拦住了那些研究人员一样。
    别人异样的眼光,亦或者是保安的驱赶也好,他们都不在乎,他们只想为自己争取一点希望,生的希望。
    他们问邵淮之和于瞻关于昙现的治疗方案,可是没有人能回答他们。
    在短暂的沉默过后,是于瞻先开了口,抱歉啊,这项研究还在进行中,我们没有办法告诉你们结果,但是我们会尽力的。
    需要多久呢?三个人中,最高的那个人问,干瘦的手就快要搭上于瞻的臂弯,却在半空中停住了。
    他又说:我们也想等,可是我们等不了啊!这项研究给出了治疗方案对不对?什么治疗方案都可以,不管成功失败我们都想试一试,就算是毒药,我们也可以当小白鼠,求你了,救救我们,我们不想等死!
    患者不知道研究的程序,还在动物实验的治疗方案是没有办法直接进入临床的,于瞻承诺不了他们。
    实在抱歉,治病救人还是应该让医生来,我们只是于瞻话没说完,身边的邵淮之就走了。
    邵淮之转身又进入了实验楼,于瞻眼睁睁地看着邵淮之进入了电梯。
    接下来的事情于瞻预料不到,他只知道等他赶到实验室的时候,邵淮之已经在跟李同泽争论了。
    老师,动物体内的环境跟人体不一样,我们虽然在动物实验上没有取得有效数据,但这并不能排除实验的差异性,如果仅仅是因为个体差异导致的实验误差,那我们就完全没有必要推翻实验重新开始。
    邵淮之难得用这样激烈的语气,激得李同泽都偏了视线,那你想怎么做?
    我建议直接进入临床,开展i期临床试验,这样就可以让部分患者进入试验,在患者的身上开展研究,一旦在患者身上得到治疗有效的结论,那我们这一步就没有走错。
    邵淮之的声音在实验室里显得格外清亮,却也把李同泽复杂的神色衬托得非常明显。
    越过动物实验,将治疗方案直接投入临床,就好像是将未知的炸弹丢入人群,这个炸弹会不会引爆全靠运气,可如果引爆了呢?那波及的人定然非死即伤。
    这个建议是大胆,是创新,可没有人敢做!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章好像略微有点严肃啊
    第50章 我得想想
    一旦进入临床, 那面对的就是人,是患者!动物实验可以在效果不好的时候,重新购买一批动物重新做实验, 但是临床试验, 难道能在治疗无效的情况下, 重新开展,重新招募患者吗?
    之前接受了无效治疗的患者, 他们是活生生的人啊,得到错误的治疗或者得到无效的治疗,他们会死的!
    哪怕是李同泽今天同意了,那这个研究在进入临床的过程中, 也会受到重重阻碍,就连药政部门那一关都很难过去。
    再者说,李同泽不能拿患者的命去冒险!
    就算我们的实验在分子模拟的阶段, 得出了化学有效的结论,但是动物实验是失败的, 动物实验都没有办法证明药理有效,那直接进入临床, 会死多少人,你考虑过吗?淮之,你提的建议, 我不赞同。
    可是老师,事急从权,昙现本就是绝症, 患者根本等不起!没有这个治疗方案,他们也会死!而且化学有效的结论,70%在动物实验上都能得出药理有效, 老师,试一试吧,可以吗?
    邵淮之兴许是被那三个人刺激到了,他那个时候也不过才20岁,这么年轻,就要见证同龄人生命的陨落,他不甘心,他想救他们,哪怕赌上自己的前程。
    但李同泽却摇了摇头,淮之,在进入临床前,我们可以试很多次,但进入临床之后,试这个词就不应该出现,用少数人的死亡,成全你所说的事急从权,这就是你研究的初心吗?
    李同泽的目光很复杂,复杂到连实验室门口的于瞻都感觉到了气氛的凝重。
    于瞻看不清邵淮之那个时候的表情,但是他看见邵淮之挺直的背脊,一刻也没有弯下。
    老师,研发与创造力并行,错过这一次,您不会觉得遗憾吗?
    或许是邵淮之太过年轻,不够深谋远虑,或许他的大胆创新过于大胆,没有基于有效的证据,但是研发之路本就难得顺畅,立场不同在其中究竟占了多大的比例,没有人能给出答案。
    邵淮之提出这个建议的时候,他没有错,李同泽反驳这个建议的时候,他也没有错,这只是一个抉择。
    抉择对与否,在当时的情况下,没有任何意义。
    最终的结果显而易见,李同泽选择了重新开展动物实验,等到动物实验得到有效数据后再进入临床。
    他驳回了邵淮之的建议,这是他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驳回邵淮之的建议。
    后呢?凌耿在不知不觉中身体前倾,已经快碰着桌沿了。
    于瞻看了一眼,又接着说:后,淮之因为动物实验的失败,情绪低落了很长一段时间,我那个时候被老师安排去了一次国外,再回的时候,就听说国际上对昙现这个疾病有了新的治疗方案。
    新的治疗方案被报道的时候,于瞻刚好从美国回。
    那时已经接近暑假了,夏季的微风都吞着热浪,于瞻走进实验楼,这次却不是在14楼,是在16楼看到的邵淮之。
    16楼是分子模拟实验室,同时也是李同泽的办公室。
    一个月没见,邵淮之的气色差了很多。邵淮之是个自律的人,以至于在于瞻的印象里,邵淮之作息规律,从没有熬夜过,但现在,在16楼的走廊上,于瞻却能明显看见邵淮之眼下的乌青。
    淮之。于瞻喊了一声,他正准备说些什么,下一句话却被邵淮之打断了。
    昙现最新的治疗方案出现了,这事你知道吗?邵淮之的语气听起竟然异常冷静。
    于瞻点了点头,知道,都成国际报道了,但研发数据没有过多的披露,我看他们现有的数据和资料,这治疗方案应该是
    跟我们的治疗方案是一样的。邵淮之说的短短几个字,于瞻几乎立刻就明白了什么。
    昙现这种疾病既然是国际公认的绝症,这种难题在研发人员眼中就是最想破解的,所以国际上的研究层出不穷,但由于研究的保密性,尤其是关键数据保密的情况下,就有可能出现同类实验同时开展的情况。
    这也就是说明,国际上,其他国家也想出了和李同泽的课题相同的治疗方案,并且与李同泽的课题几乎同时进行,而李同泽的课题,在动物实验这一块就失败了,只能返回重做,但国际上其他国家却成功了,因此得以进入临床,开展患者的临床试验。
    实验存在差异性,实验失败或许是偶然因素,但治疗方案本身是没有问题的。
    如果像邵淮之说的那样,撇开动物实验的结果直接进入临床,那现在这个时候,李同泽的课题应该已经在患者的临床试验中取得了成功。
    一个月的时间,那些身患昙现的病人,兴许就能活下。
    于瞻神色很复杂,他都能想到这一层,那邵淮之肯定也想到了,他本想安慰一下,说:淮之
    可话再一次被邵淮之打断。
    那天的阳光称得上是酷烈,初夏的日子,就已经像是一只脚迈入了火炉,于瞻看见邵淮之闭了闭眼,那是于瞻第一次从邵淮之脸上看到了难过的表情。
    老师的课题,动物实验还会有人继续做下去,这个课题会追着最新治疗方案的脚步,最快3个月之内,就能看到结果,但是邵淮之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抱歉啊,这个结果,我没有资格共享了。
    那语气有些遗憾,又有些出乎意料的平静,于瞻在疑惑的同时,就看见邵淮之转身进了16楼的实验室。
    那是于瞻最后一次在16楼见到邵淮之。
    从那以后,他就退出课题组了,不仅如此,他还放弃了考研的计划。于瞻说到这里,摇了摇头,我和老师曾经无数次问过他为什么,他只说是选择不同,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们,可是我了解他,他明明都已经为考研做了充分的准备,最后却还是放弃了。
    我和老师都猜想,他大概是对研究这一条路彻底失望了,接受不了自己的失败,也没有办法接受因为抉择不同,导致生命的陨落。老师觉得很可惜,同时也很愧疚。这些年老师一直都想挽回淮之,包括上次带他去s市开会,也是希望能再次点燃他对研究的热情。
    可惜于瞻接下的话没有说出口,但拉长的话音,言外之意再明显不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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