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后她又以利益威逼利诱,让你不仅为她想方设法保住胎儿,而且对此事绝口不提。”江怀越道,“也因此,贤妃娘娘平日的搭脉开方,都由你一人负责。”
    “我,我也是没有办法拒绝啊!”司徒朗哭诉道,“万岁,江大人,我这一介小小医官,要是不听从她的安排,说不定哪天出宫的时候就被人暗算在巷子里,到时候一家老小没有了依靠,岂不是要家破人亡了?!”
    “诡辩之词!你既然得知贤妃孕期有误,就该立即来报!朕一旦查明真相,你又怎么可能遭人暗算?!”承景帝怒不可遏,“你分明就是贪图利益,竟如此枉顾职责,这等奸邪小人,有什么资格还留在太医院?!来人,将他拖出去就地正法!”
    司徒朗吓得魂飞魄散,江怀越眼光一扫,正准备上前请承景帝暂时留他一命,却听闻门外有人焦急呼告。
    “万岁!万岁!贤妃娘娘腹痛不已,说是可能要生了!”
    室内数人皆闻言一震,余德广更是惊诧地望向江怀越。承景帝当即朝司徒朗呵斥道:“你不是说她五月才有孕吗,那怎么会现在就要生了?!”
    “臣,臣说的都是真的啊……”司徒朗已经面如灰土,不知如何回答。
    门外的呼喊声又起,这一回是裴炎的声音。“万岁,娘娘不能在这里待着了,恳请万岁同意让娘娘尽快回到长乐宫去!”
    承景帝大步上前,打开了门扉。裴炎跪在门口神情急切,连连叩首:“还请万岁让小的派人护送娘娘回寝宫!”
    “先带朕去看。”承景帝沉着脸,跨出了大门。
    裴炎立马爬起,领着承景帝匆忙而去。江怀越朝余德广递了个眼神,随即紧跟其后。
    *
    偏殿内,帘幔低垂,金玉音正躺在榻上紧蹙双眉,神色痛楚。
    宫女和稳婆皆惊慌不已,待等承景帝踏入屋内,更是只知跪倒不敢抬头。金玉音听得脚步声近,忍着痛苦睁开眼睛,只望了君王一眼,便润湿了双目。
    “万岁……”她似乎有许多话语要说,却又咬住嘴唇强忍了下来。
    承景帝愠恼地看着两名稳婆:“你们不是也说她才怀了六七个月的样子?难道提前那么多时间就要生养了吗?”
    稳婆吓得语无伦次:“是,不是……民妇看着像,可是,这样子不应该就生啊……娘娘不然让民妇摸一摸,查一查……”
    金玉音攥着衣袖,呼吸急促,含着眼泪道:“万岁,臣妾如今被人算计,这些人都是江怀越找来的,臣妾怎么能让她们近身?!臣妾命如薄纸,但腹中胎儿乃是皇家后代,岂容小人暗害?”
    承景帝转过脸,看了看身后的江怀越。
    江怀越望着表情痛苦的金玉音,朗声道:“臣一心为主,怎会恶意中伤贤妃娘娘?既然娘娘对臣找来的稳婆都不信任,那您的意思,还是要让裴公公处理此事吗?”
    裴炎冷哼道:“我早就找好了稳婆,都是敦厚朴实之人,谁会料到你江怀越竟然私自带稳婆入宫!”
    此时金玉音又是发出一声声哭音,承景帝心烦意乱,当即命令裴炎派人再去叫稳婆入宫。而在场的两名稳婆,则被命令一路护送金玉音返回长乐宫。
    众人忙碌不已,很快将金玉音抬上辇车,驱驰而去。
    江怀越跟随承景帝步出乾清宫大门,站在玉石长阶尽头,望向辇车离去的方向。
    黑夜沉沉,朔风呼啸,天幕中寒星微茫,寂静间只有车轮声急速远去。
    辇车隐没在黑暗中的时候,江怀越终于开口。
    “万岁。”
    承景帝微微侧过脸,不动声色地盯住他。
    江怀越撩起衣袍下摆,挺直腰身跪在他身侧。“万岁是觉得贤妃真的要生养了吗?”
    承景帝没有回答。
    江怀越又道:“就算万岁对臣还有戒备,但太医司徒朗承认自己曾帮贤妃隐瞒真相,此事交待出来,对他有百害而无一利,他又有何理由要编造谎言?先前他仓皇出逃,明显是听闻太液池出事,心虚害怕东窗事发才匆忙离宫。贤妃知道司徒朗被唤来,却迟迟不见君王再召她入内,势必猜测殿内正在对太医进行审问,因此她在这样的时机声称腹痛难忍,又不肯让稳婆检查,这样的举动,万岁还信她真是要临盆了吗?”
    “那你说,她如果生不下来,会如何去做?”承景帝生硬地问。
    “臣尚不能断定,但……前朝两名后妃孕期相近,为了争抢长幼,用药催生亦不是奇闻。”江怀越缓缓道,“臣找的稳婆陪同前去,万岁也可再暗中命人监视,以防贤妃再出手段。”
    承景帝紧抿着唇大步返回,殿中的太医已被余德广命人暂时带走扣押,四下唯有灯影幢幢,更漏声声。
    承景帝站在几案前,背对着江怀越,冷冷道:“如果真像你们说的,那贤妃腹中的胎儿,又是从何而来?”
    “臣先前对万岁说起过,当时群臣竞相上奏弹劾,是有人暗中行事,授意他们这样做。而那人,是贤妃关系密切。”江怀越顿了顿,道,“此人名叫沈睿,如今化名为程亦白,是贤妃的表兄,年少时与贤妃可谓是青梅竹马。然而后来因卷入科举舞弊案而被撤除功名,从此浪迹四海多年,直至近年来,又潜入京城。”
    “沈睿?”承景帝浓眉紧锁,回忆着这个名字,“你这样说,可有真凭实据?他既然身为平民,又怎么能与贤妃相会?”
    江怀越正色道:“臣请求带人追捕沈睿,以求实证!太液池那边的禁卫宫女太监们,也请万岁速速扣押审讯,众口悠悠,必然能找到胆小怕事之人,吐出真相!”
    *
    长夜未尽,一道道宫门打破了数百年的规矩,缓缓开启。
    高城之上,灯笼在寒风中晃动,明暗不定的光亮照出一列人马疾驰而去的身影。
    就在江怀越率领腾骧卫连夜出宫追捕沈睿的时候,奉命去传召稳婆的裴炎亦命亲信一路疾行,离开了大内。
    西华门外大道上,精壮的腾骧卫在江怀越的带领下疾驰而过,只留蹄音匆匆,不闻半点人声。
    过安富坊,再穿行于咸宜坊四通八达的街巷间,黑夜中骑兵目光如炬,缰绳紧握全力驱驰。
    依据着先前探子得来的讯息,这一队腾骧卫在穿行过五六道街巷后,径直寻到了西城兵马司衙门后的胡同内。
    第三家院门斑驳古旧,为首的禁卫翻身下马,一脚踢开大门,率领众人一拥而入。
    脚步飒沓,佩剑暗鸣。
    “搜!”
    一声令下,火把高举,照亮整个小院。
    腾骧卫们冲入各个房间彻底搜查,最终却不见半个人影。
    *
    与此同时,城南一处雅致的宅邸前,有人敲响了门环。
    过了许久,门内才有人应答,带着不耐烦的语气。“干什么的?!”
    年过半百的仆人一边发着牢骚,一边来到门口,却没有开门的意思。
    门外的人沉声道:“去叫你家主人,就说,程先生有急事来找。”
    “程先生?谁啊?”仆人还待追问,沈睿忽而厉声呵斥:“还不快去?!”
    仆人又惊又怒,只好匆忙回去,进得正院却没敢进屋,只是隔着门,诉说了外面的情形。
    “是他?”屋内的人似是也吃了一惊,过了片刻,门扉开启半扇,身披斗篷的盛文恺快步而出,步下石阶。“去开门,请他进来,带去书房。”
    第211章
    盛文恺到书房后没多久,仆人便将沈睿领了进来。
    灯火幽幽, 沈睿叩门而入, 寒冷的夜里他只穿着深青色长袍, 唇色有些发白。
    “程先生, 怎么半夜忽然到访, 是发生了什么急事?”盛文恺起身相迎。
    沈睿扫视四周,见书房内只有盛文恺一人,才道:“宫中发生变故,我要尽快离开此地,但夜间各处城门都已关闭, 没有官府腰牌或是文牒,我自己没法出去。”
    盛文恺一怔:“宫里有什么变故?”
    沈睿神色凝重,道:“江怀越先前是假死, 今日忽然出现并入了宫, 你没有得到一点风声?”
    “什么?!他没有死?!”盛文恺大吃一惊, “我今日从衙门回来后也没出过门, 完全不知此事。那他忽然出现,难道是有什么企图?”
    沈睿冷冷道:“他背信弃义,已经将我在暗中为辽王效力的事情告诉了皇上。若不是我提前得到别人通知,如今早已被他带人抓捕回去了。”
    盛文恺愣怔片刻:“他先前不是答应先生要助辽王一臂之力吗?当初先生也是有十足的把握, 据说辽王还曾经亲自召见过他,这人怎么会忽然反戈一击?!”
    “我原以为他会顾念旧交,没想到江怀越在宫中沉浮多年,已经忘却了往日情谊, 只为自身利益而不择手段。”沈睿苦笑一声,又道,“他表面答应与辽王协作,恐怕只是为了拖延时间,这一次潜回京城,是打算利用此事好让自己翻身,重新获得皇上信任。”
    盛文恺双眉紧蹙:“那先生现在准备怎么办?”
    “你是左军都督府的人,身上必有出入京城的腰牌,可否借我一用?”
    “腰牌?”盛文恺微微一顿,“程先生,我如果把腰牌给了你,那岂不是暴露了自己与你有关联?到时候你出了京城不知去向,江怀越追查到我身上,我又该如何自保?”
    沈睿听他这样一说,只得面露无奈:“事情紧急,盛大人还分什么彼此?江怀越既然要对我下手,难道还会放过你?你先前就因为馥君的死一直被他怀疑,如今依我看,不如也趁早抽身离开,免得被他打个措手不及。”
    盛文恺惊愕道:“那你的意思是,让我也一起出城?可是这也太过突然……”
    “盛大人,你不要再犹犹豫豫,趁着追兵还未找到这里,你我一同离去。若是守城的士兵询问,你可说我是你的下属,跟随你出城办理紧急公务。那些守城的人应该不会将你阻拦不放吧?”沈睿神色越发郑重起来,“江怀越行事狠辣,不留情面。我是冒着风险才过来找你,你若还是瞻前顾后,只怕他很快会带兵闯入,到时候你也是百口莫辩!”
    沈睿这一番话让盛文恺神色复杂,他从书桌边站起,在窗前来回踱步,似是在做着艰难的决定。
    “你还担心什么?是怕这一走丢了官位?殊不知要是留下,恐怕连性命都要丢掉!辽王原先应该也给过你资财,你将银票带着,往后隐姓埋名也能过上富裕的日子,总好过成为刀下之魂。”沈睿见他还是没有开口,双眉一锁,起身拱手,“盛大人要是还不愿离开,那我只能先行告辞,另寻去处。你我各自保命,切勿泄露消息。”
    说罢,他转身作势要走,才到门口,却听背后传来盛文恺的声音。
    “先生留步,请容我去收拾细软,取出腰牌,我们马上就出城避难。”
    沈睿闻言,心上石头轻轻一放,盛文恺随即推开门扉,匆匆离去。
    *
    寂静的书房内只剩沈睿一人,院中风声疾劲,窗内灯火烁烁,颇有些萧瑟之感。
    夜深人静间,有脚步声渐渐临近,沈睿屏息一听,悄然藏身于门后。
    很快,书房的门被人推开。
    “程先生?”
    盛文恺走了进来,发现室内空无一人,不由出声询问。
    沈睿这才从门后慢慢走出,打量了盛文恺一下,忽而皱眉道:“你一件衣物都不拿了?”
    “事出突然,无暇再管行李,带着银票就够了。”盛文恺说着,便示意沈睿跟他走。两人才走到门口,门外却又响起脚步声,沈睿下意识朝后一退,房门已被人迅疾推开。
    寒风扑卷而入,桌上灯火凌乱晃动,险些熄灭。
    就在这变幻莫测的明暗间,有人踏入书房,反手就关闭了房门。
    轻轻一推,门闩已锁上。
    “夜黑风高,寒意袭人,先生这是要急切出城,躲避什么吗?”江怀越站在房门口,望着沈睿,从容不迫地问道。
    盛文恺随即退至一边,沈睿站在门侧阴影畔,注视着江怀越。过了片刻,他才冷笑了一下,缓缓道:“你是在我到来之前,就来找盛文恺了?”
    江怀越淡淡道:“在出宫的路上,我就觉得以先生的心思,应该不会那样轻易被人查出真实住所。因此我令人带队前往咸宜坊的小院,自己则来找盛大人。毕竟,当此情形之下,先生若是想走,最有能力帮你出城的就是他了。”
    “盛大人,你倒还真是善于演戏!”沈睿盯着盛文恺,“你我同为辽王效劳,而今你居然将我出卖!”
    盛文恺神色有些不安,迅疾道:“程先生,论起虚张声势颠倒黑白的本领,我对你还是自愧不如。你刚才说什么江掌印把你为辽王效忠的事告知了万岁,岂不全是一派谎言?辽王从始至终都不希望万岁有后,然而金玉音却背弃太后接近万岁,如今更怀上了身孕,这恐怕,和你也不会毫无关联吧?”
    沈睿面色发沉,对他的质问不加理睬,反而上前一步,直视着江怀越:“你将这些事也都跟他说了?辽王的信任,对你而言真是如此一钱不值?承景帝早已对你心存嫌隙,你到现在还执迷不悟?你以为将我抓捕起来送进宫去,他就能对你刮目相看,从今往后再无芥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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