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怀越刚想倒酒,杨明顺却已经习惯性地为他斟了酒,送至面前。
    他接过那杯酒,缓缓道:“明顺,今日我不是以提督的身份跟你一起喝酒。虽然你我职位不同,但说到底,还是同类人。往日我曾对你苛责呵斥,今天在这里,向你赔个不是。以后,若有机会再将你调回京城,无论是御马监还是西辑事厂里的职务,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杨明顺眼前蒙上了雾气,江怀越将手中酒饮尽,又给他倒了一杯。杨明顺望着那酒杯,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双手捧着杯子,艰难地道:“多谢督公。”
    随后,在眼泪落下的同时,一仰头,喝下了满满一杯酒。
    “要不是当年跟着您,说不定我现在还在哪个冷清的地方打杂,也或许跟错了人,犯了事被罚被杀……这辈子,我杨明顺没有什么后悔的了。”他又给江怀越敬酒,絮絮叨叨地说起了最初见到掌印的惊艳感受,还有那些曾经共同经历的酸甜苦辣,喜乐悲愁。
    江怀越多数时候只是倾听,其实以前他很少会有耐心听杨明顺啰嗦,常常半途将其打断。可是现在,他却安安静静地听那些陈年旧事,就算杨明顺记忆出错张冠李戴,江怀越也没有出声纠正。
    杨明顺不胜酒力,没喝多少就已经晕眩不已,他却还口口声声说酒味太淡,不够有劲。江怀越道:“早知如此,该叫你出宫,去我家里坐坐。”
    杨明顺撑着脸颊醉眼朦胧:“督公,您当初藏在家里的那个箱子,是和相思姑娘有关吗?”
    江怀越一愣,只好点了点头。
    “那她后来知道里面是什么了?”
    “……知道。”
    “可我还不知道啊!”
    江怀越看着这个又好似孩童般的手下,叹了口气:“很早以前,在荣庆斋订的头面。”
    杨明顺愣了愣,继而捧着酒杯笑了起来。“我还以为是什么惊天秘密!”
    他很久没有那样高兴过,笑了好久才趴在桌上道:“督公,可惜我看不到您和相思姑娘成亲了……我还一直等着喝您的喜酒。今天这一场,就算是我提前参加过婚宴了吧!”
    江怀越刚想开口,他又从腰间摸索出那串一直佩着的铜钱。
    鲜红的穗子依旧艳丽。
    “这是我爷爷留给我的,我用它,算过小穗的命运。”杨明顺的眼神有些发飘,说话也不流利了,但他还是很努力地解下了金灿灿的铜钱,将之交到江怀越面前。
    “拜托您,别把我走的消息告诉小穗,她心里藏不住事,又爱哭,我怕她因为这事成天悲悲戚戚,惹怒了万岁。等以后,她问起我的时候,您再把这几枚制钱交给小穗,往后我不在了,它能保佑小穗平安顺遂。”
    他又将穗子攥在手里,声音微微发颤:“这是她给我编的,我把它带走了,以后,就再也没有谁能说三道四……”
    江怀越紧紧握着酒杯。
    “督公!”杨明顺忽而起身,带着悲声叩拜道,“小穗母子,就拜托您多加照顾了!”
    “……好。”他强忍着痛楚,端正地应允。
    桌上烛火跃动,晃花了眼前一切,朦胧浮闪,恍如一梦。
    *
    杨明顺走了。
    一身青色衣袍,一个薄薄的包裹,一步一步走出这片浩瀚宫城,去向寂寥苍凉的皇陵。
    江怀越站在宫城之上,目送这个跟了他近十年的伙伴离开,远方晨曦微白,成群鸟雀飞向云端。
    他回到后宫的时候,阳光已明媚。正巧望见荣贵妃和小穗去御花园,乳母抱着小皇子跟在后边,一派和乐融融。
    他握了握袖中的铜钱,没有上前,而是转身悄然离去。
    又过了半个多月,小穗那边传话叫他过去,他才又一次见到了她。
    她先是寒暄几句,随后便谨慎小心地问起杨明顺,说是很久没见到他了,不知道他过得怎样。
    江怀越迟疑了一下,道:“他跟着我在外面处理西厂事务,因此不常常回宫了,娘娘不用担心。”
    “是吗?他……真的还好吗?”小穗眉间含愁地问。
    “嗯,挺好的。”江怀越认真点头。
    她还想问下去,外面响起了话语,说是万岁等会儿要来这里看小皇子。江怀越躬身道:“娘娘,您珍重自己,就是他最大的心愿。”
    小穗忍着泪水,起身道谢。
    *
    小皇子一天天健壮成长,慈宁宫那边却传来消息,太后病体不支,已经回天乏术。
    承景帝得到这个讯息后,没有说什么,甚至没让太医再想办法,只是望向了远天。
    十多天之后,太后病故,据说临终前还喊着先帝和辽王,眼睛都没有合上。
    辽王在得知太后死讯以后,情绪激动,砸断了承景帝登基时赏赐的白玉如意。这件事不知被谁告发,承景帝当时并未有任何表示。
    只不过在那之后,朝野间开始悄流传谣言,竟然说先帝暴毙,事出有因,矛头直指当今君王。
    承景帝愠怒不已,夜间也难以安睡,几天下来更为瘦削。江怀越奉命查办此事,虽也抓捕不少散布流言的民众,然而这些人都交代不出到底受了何人指使。
    尽管如此,承景帝还是下令让辽王入京,打算当面质问。
    江怀越听闻此事后,沉默退下。
    两天后,他带着一个赤红锦缎包裹的匣子进了乾清宫。
    当着承景帝的面,他缓缓解开锦缎。将牢牢锁住的匣子高举过头顶,呈送到君王近前。
    “这是?”承景帝皱眉道。
    “臣先前去辽东时候,曾在无意间救了一个落魄文人。这人疾病缠身,感激臣出手搭救,在得知臣身份后,将此物交给臣保管。”江怀越道,“他说自己多年前曾在辽王手下当幕僚,后来因为犯了事急着用钱,便偷了一些东西逃出辽王府邸。其中,便包含这个上了锁的匣子。经过多年辗转,他始终没能打开匣子,但想到辽王当时将此物珍藏,后来又到处派人追捕于他,便觉得这匣子定是十分宝贵。因此在时日无多之际,将此物交给了臣。”
    承景帝托着匣子皱眉不语,许久才道:“你为什么当时不说,现在却拿出来?”
    江怀越叩头道:“万岁请恕罪,臣当时去了辽东行军,回来后被调去南京,因事情太多转变太快而有些措手不及,因此也没来得及说起……原本臣只以为匣子里可能装着某些珍宝,然而最近流言甚嚣尘上,臣觉得若是辽王暗中指使,他也太过放肆。这才想到此物,赶紧拿出来交于万岁,不知是否能制约辽王?”
    承景帝紧抿着唇,过了许久才道:“行了,你做得好,退下吧。”
    江怀越躬身退出,空荡荡的宫室内,承景帝抚着冰凉的匣子,思绪渺远。
    *
    辽王并未听从皇命进京受审,而是选择了最后一条不归路,起兵讨伐。
    一时间关于承景帝毒杀先帝的指责如尖刀出鞘,激起万千波澜。朝堂之上,众臣震惊惶惑,虽也有人站出来力陈辽王所言皆是恶意中伤,但很多人心里还是存留了不小的疑问。
    承景帝怒斥谣言,派出大将出兵征讨。江怀越站在一旁,心里早已有了定数。
    不出所料,手中并无多少兵力的辽王虽然义愤填膺,气势难挡,但终究还是敌不过多方围剿,没能坚持多久就兵败如山倒。
    承景帝在得到辽王被俘的战报后,霍然起身想要说些什么,却又脸色煞白,跌坐下去。
    多年的心病早已使得他如强弩之末,一旦潜藏的危机即将解除,这绷紧的弦被重重拨动,自然行将断裂。
    辽王被押解入京,承景帝甚至没有再召见他,就在病榻上下令将其处死,后代皆废为庶人。
    辽王已死,承景帝的病情却反复不休。他变得异常惜命,每次都要三名太医一起诊断,并派出多名内侍在旁监督抓药。每一碗药,都由余德广和江怀越在他面前亲自尝过,才能被君王饮下。
    荣贵妃倒是不再像以前那样冷淡,经常会陪在他身边,趁着承景帝精神好的时候,也会将那只曾经维系两人感情的猫咪抱来,对着它说些过往的回忆。
    那些在冷清的东宫的记忆,年轻的太子徒有其名却成日受到先帝的斥责,安静看书是错,骑马射箭是错,就连亲手奉上浓郁的美酒,也被一掌打翻,说是酒乃穿肠毒药,最能误事。
    没有谁知道,太子有许多次都是酒后跪在地上,抱着她压抑哭泣。
    从那个时候起,她便习惯了站直身子,低下头,看着他脆弱的样子,在心里给他无言的承诺。
    尽管后来他也曾负气远离,然而徘徊于昭德宫外的身影,是她梦中也难以忘记的痕迹。
    “朕这辈子,最有幸的,还是遇到了你。”承景帝看着荣贵妃,替她掩去发髻间露出的一丝白发。
    她不在意地笑了笑,转过脸去。“万岁什么时候又变得这样多愁善感了呢?叫人听了浑身不自在。”
    “只是可惜了,要是当初,我们的孩子能活下来,如今也早已成人立业了……”承景帝望向轻轻飘动的帘幔,喟然道,“朕有时候会想,他要是长大了,该是怎样的性情,又是怎样的模样。朕也曾在梦里见过他,他站在乾清宫外,抬起头看着朕,却不说话……”
    “那你见过他长什么样?”荣贵妃幽幽道。
    他摇了摇头:“看不清啊……或许,只是有些眼熟。”
    荣贵妃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儿,才道:“万岁大概是想到了怀越,从小到大,他一直跟着你我。”
    承景帝有些疲惫地笑问:“你不正是因为他小时候长得像我们那个孩子,所以哪怕后来有传言说他来历不明,还是执意将他留在了昭德宫吗?”
    “万岁当时难道不喜欢他吗?”荣贵妃瞥了他一眼,缓缓道,“本来就只是个十岁都不足的小孩子,就算他父辈再怎么犯过事,和他又有什么关系?”
    承景帝淡淡一笑,拍了拍她的手背,道:“这大概是朕唯一大度的一次。”
    雪白的猫咪跃上床榻,懒懒散散卧在了他的身畔,随后闭上眼睛,慢慢睡着了。
    第221章 (大结局)
    承景帝这一病,情况时好时坏, 中间也曾恢复了七八成, 但是在夜间批阅了几次奏章后, 身体又衰弱了下去。
    君王上朝的次数逐渐减少,江怀越作为西缉事厂的提督, 所需处理的事务倒是越来越多。他曾想找贵勤来顶替杨明顺的位置,但是贵勤听到之后,虽然感谢他的知遇之恩, 但还是婉言谢绝。
    “我生性胆小,见血就晕, 您那边经常需要抓捕犯人,我要是去了可不适合。”他谦逊有礼, 面含笑意。
    江怀越想了想, 知道他本性纯良,不愿做那些见不得人的事情, 因此也只能作罢。
    贵勤倒是又问及杨明顺的近况, 江怀越望着远处的树荫, 缓缓道:“前些天还收到他的信,说是在那里过得很宁静, 让我不必担忧。”他又问贵勤, “你们内官监的人也都知道这事了?”
    贵勤道:“好多人都知道, 只是大家都按照您的意思,瞒着纪婕妤。”
    江怀越低叹一声,望向湛蓝天色下的重重宫阙。
    *
    事务日渐繁忙, 他常常就像以前一样连着几天都睡在西缉事厂,但略微空闲的时候,也会换上便装,独自回到那座府邸。
    相思曾住过的院子依旧空着,庭中的桂树葱茏茂盛,墙角芳草佳卉引来粉蝶纷飞,自有其乐。
    江怀越坐在石凳上,望着斑驳的树影,想到那年中秋佳节,她换上了那身翠蓝色衣裙,容华胜雪,光艳照人,娇憨撒野似的赖在他身边。
    即便是如今自己独坐庭中,想起了她的模样,唇角也不禁浮起一丝笑意。
    只是,笑过之后,却更觉山长水阔,只影孤寂。
    他太想她了。
    以至于入夜独睡房中,也会望着桌上的烛火,看那火焰跃动起伏,想着远在南京的她,是否也像这样迟迟不睡。他想她的呼吸,想她的拥抱,想她的一切一切。
    多少时光悄然流逝,窗外明月升起又落,从最初的抗拒排斥,到如今的辗转反侧,他知道自己的心里已经彻底有她安了家。那个家园是玲珑的楼阁,她就住在里面,趴在临水窗台上,在满是绿意的湖光间向他微笑。
    ——大人,你回来了吗?
    心里的相思,在隔水楼上轻声唤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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