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一穗从淋浴室吹完头发出来,走过熄了大半照明的昏暗走廊,注意到尤叙的办公室门缝里依旧透着光。
    两点半依旧在工作吗?她又看了眼何犀的办公室,从傍晚开始就房门紧锁,晚饭时间赖导演去敲了几次门都没人回答,此刻也依旧一片黑暗,应该是睡了很久。
    犹豫一番,她拿起笔电敲响了尤叙的房门。
    稍微过了几秒,她听见尤叙的声音:“请进。”
    窗户开了一条缝,空调间里透进夜风,深木色办公桌上亮着台灯,空气昏黄,台面上堆了很多资料,拍摄方案和取景照片贴了一大面墙,烟灰缸里戳着几根烟蒂,边上还有几罐开封了的健怡。
    键盘旁摊着纸质剧本,纸缘贴满了标签,字里行间有红色勾画痕迹,电脑屏幕的幽光映照在尤叙脸上,黑框眼镜反射着一道蓝色光线,抬眼看她的神情沉着陶然。
    “有事?”
    傅一穗手指在电脑边缘攥得略紧,声音很轻:“尤叙,我想问问主角奔跑的那段长镜头,景深和色调的方案需不需要修改?”
    他抵着颧骨的指节移动到太阳穴,细想一番才说:“暂时不用,到现场再调整。”
    她点点头,又说:“嗯……你还在研究剧本吗?”
    “是。”
    “我可以进来跟你一起讨论吗?”
    他眉头皱了皱,摘下眼镜道:“我要休息了。”
    “好的,那你早点睡,我也去休息了。”
    电脑冰凉的金属外壳贴着胸口,她勉强笑了笑,伸手拉上门。
    门合拢那一刻,她褪去表情,向幽深走廊远处彳亍,一点点浸入寂静的昏暗。
    门内,尤叙又戴回眼睛,调低台灯亮度,叹了口气,挽着胳膊靠到椅背上,侧过头。
    “她走了。”
    上层金属柜门啪的一声被推开,白森森的光线自上而下照着一张黑发中的女脸。
    他无奈道:“不热吗?”
    人造鬼脸一秒恢复正常,何犀关了手机电筒,荡下曲起的腿,拖鞋随之掉落到地上,只剩光着的脚悬在空中。
    “你看,我出柜了。”似乎并没有下来的打算。
    尤叙没理她,低下头继续翻看剧本。
    “她经常晚上来敲你房门吗?以前在法国也这样吗?”
    “嗯。”
    “她成功过吗?”
    “没有。”
    “你年纪比她大,资历也比她深,为什么她直接叫你名字?”
    “不知道,无所谓。”
    何犀把另一边的柜门也推开,让清凉的空气彻底进入原本狭小的空间里,自己闲适地靠在一边:“你这把剧本条分缕析的,是准备把赖枫微的饭碗抢了?”
    “摄影本来就该这样。”
    “你会不会觉得剧情片太假?”
    “故事是假的,工作人员下的功夫是真的。”
    “嗯,不过赖枫微也说,虚构的故事加上你纪实感的拍摄风格很有味道。”
    连着听见赖枫微的名字,他沉了沉嘴角,但没说什么,依旧盯着黑字。
    何犀觉得有点凉,遂把手垫到腿下,盯着墙面上的一张样照没话找话:“画面色调会不会太冷?我担心选定的那几套衣服颜色被压得太厉害。”
    “暗淡才是生活本质。”
    她遐思一番,探问道:“暗淡是你的本质吧?前阵子你像变了个人一样,是不是为了讨好我演的?”
    尤叙翻过一页纸,没有说话。
    “也是,你能在这个圈子里混到今天,哪里会是什么嘴笨的人?从前是我想得太简单了。你明明是想表达的时候能说的不行,不想表达的时候就像有什么沟通障碍一样,都是装的吧?这样就能进退自由了是不是?你为什么不去做演员?这演技多好啊,简直是老天爷赏饭吃。”
    十来分钟前还闲寂至极的房间里,突然像打开了一档人性分析电台节目,主持人滔滔不绝。
    尤叙回想起下午她一言不发打车离开的潇洒模样,还有她带着食物照常回归,下午在办公大厅里愉悦讨论工作,迎面遇到他也冷漠非凡的表情。
    他知道何犀如今不会和从前一样,因为他的突然放手劳心劳神,反而能从容面对,置若罔闻。
    所以一刻钟前何犀鬼鬼祟祟推门进来的时候,他挺惊讶,但又习惯性被动接受。
    她总是比他先一步。
    尤叙没否认何犀的判断,放下剧本喝了口可乐,缓缓道:“何犀,我不是个积极的人,就算一时做出行为模式的调整,也没法真的扭转悲观的生活态度。”
    “我知道啊。”
    “……你听了尤风风和袁野泉的矛盾什么感觉?”
    “我本来就觉得人没必要结婚。”
    “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你父母的相处模式似乎很正面。”
    “他们是很好啊,所以我觉得他们就算没有结婚,也能过得和现在一样好。”
    尤叙不明显地扬了扬眉毛,没吭声。
    “你以前的学校有那种巨大无比的阶梯教室吗?我们学校那种教室的桌洞上壁,总是有很多硬邦邦的口香糖干尸,不去摸一般就不会发现,但有时候蹲下去捡笔,不经意间就会看到。”
    他听出了这话的隐喻,又听见何犀紧接着问:“尤叙,你的口香糖干尸是什么?”
    温郁苹风倏忽间轻泛,他绰绰感到一盏微芒在雾中亮起。
    然而就像他一贯的作风,他第一反应依旧是佯装迟钝,只说:“我不去上课,所以不清楚。”
    何犀抬起下巴怫然盯着他的侧脸,深吸一口气:“不说算了,我还懒得听呢。”
    尤叙不置可否,把注意力转移到电脑屏幕上,手指在触控板上灵活滑动,嘴上说:“你还不回去吗?”
    何犀不为所动,继续说:“今天赖枫微问我要不要跟他在一起。”
    尤叙浏览着机器目录,反问道:“你们不早就在一起了吗?”
    “你别装不知道了,之前是假的,你没看出来吗?”
    代替评论,他无语地轻笑一声。
    “不过这次是真的,他让我考虑考虑。”
    见他没什么反应,何犀严肃地分析道:“其实想想也没什么不好的,我跟他一起特别放松,这些年也确实算是知根知底……虽然说二十多岁的我喜欢追求刺激,但如今时移世易,我也身心俱疲,是该顺应心境换一种清闲恬夷的生活志向了。”
    滑动的手指不知何时停了下来,空调的嗡鸣被二人间的短暂沉默放大。
    “就这么决定了,我也不能枉费人家长久以来的迁就。”
    “你呢,也不该那么冷漠,傅一穗挺好的,不任性冒进,肯吃苦又贴心,你老这么消磨她那一片芳心太不仗义。但反正她还年轻着呢,也比我耐心得多,有的是功夫陪你玩那套忽远忽近的偷心游戏,应该不会像我一样失去兴趣。”
    座椅滑轮滚过木嵌地面,何犀眼看尤叙阴沉着脸起身关窗,一把拉下了窗帘。
    何犀脑内骤然响起预告危险的警示音。
    他不紧不慢地朝何犀坐着的金属柜走过来,手撑在她大腿两边,只留出了一小团空间。
    “干嘛这么看我,我说的不对吗?”隔着半臂距离,她直视尤叙的眼睛。
    他略低下头,又靠近一点。
    柜子里光源受阻,温度变高,感官敏锐。
    鼻间是烟草和可乐味,混在一起就像某种能下药的植物。
    何犀漫不经心地拿掉了他的眼镜,反手架在自己头上。
    尤叙眯了眯眼,视线在她眼睛和嘴唇之间周游。
    “何犀,择偶应当慎微,随便选不如不选。”
    “少教育我,我可比你多活了一年,恋爱经验也比你多得多,实践出真知,知道么?”
    “我们分手之后,你谈了吗?”
    “当然了,难不成还在你一棵树上吊死?”
    “后来呢,都分了?”
    “我玩腻了就分,提醒你一下,我们分手可是我提的,也是出于同样的原因。”
    “那你现在为什么会在这儿?”
    “这里本来就是我的杂物间,临时借给你而已,我为什么不能来?”
    “我不在的时候,你想过我吗?”
    “从来没……”
    有字还没出口,他就亲了上来。
    力气太大,何犀一时没反应过来,被迫向柜子深处倾倒,后腰被一手揽住。
    右腿被抓着向外挪,身体滑到柜子边缘,皮肤仿若紧贴着岩石。
    理智退潮般消弭,气息于缄默中交缠,如骤雪前的密云涌动。
    短暂的停顿,额头相抵,说话声像加了低重效果:“我想。”
    何犀眼睛周围一大片地方突然有些酸涩。
    尤叙抚着她的脑后的头发,嘴唇又移到她脸颊,耳廓,肩窝。
    何犀扳着他手臂上紧绷的肌肉,轻仰起头,意识就像烟花在夜幕中爆炸那瞬间的灿烂。
    意欲渐浓,温热的触感却突然消失,她跟着抱上尤叙的脖子,呼吸声停在耳边。
    再睁开眼时,身前被空开一段距离,她抬眸对上他微红的眼睛。
    尤叙抿了抿唇,低声道:“这间房的门锁坏了。”
    “哦,对,那就……算了。”
    何犀缩回手,想往后退,背后的力气却没有松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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