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你尽快回去通知毓方他们,回来救我。”海兰珠展颜一笑,“你可别小看了我,我在英国可学了不少东西呢。不然毓方哥哥也不会放心让我来。”她心生恶作剧,忽然很想看看许一城为自己着急的模样,“实在不行,就嫁给这糟老头呗,当个压寨夫人。”
    许一城脸一板:“不要胡说!”
    两个人正说着,外头门板响动,掌柜的自己又拎着灯笼下来了:“两位,这里不好久待,请上去吧。”
    许一城和海兰珠正要往上走,掌柜的忽然又开口道:“请留步。”许一城停下脚步,没有好脸色:“你又让我们上去,又让我们留步,什么意思?”掌柜的把灯笼搁下,双眼注视着:“你是五脉中人?”
    许一城这次来没用假名,因为他在古董圈里其名不显,没什么声望。想不到一个平安城的客栈掌柜,居然在这里一口叫破了他的真实身份。
    这可麻烦了,万一有什么事情,引得匪帮去报复五脉,可就要出大乱子了。
    掌柜的看出他一霎时的慌乱,语调平淡,伸手一指许一城腰间那一圈缀着海底针的黑布:“这东西,是不是叫海底针?”许一城点头称是。掌柜的呼吸略显急促,伸手想要摸一下。许一城以为他要索贿,便开口道:“你想要就拿去,只是得为我做件事。”
    掌柜的咯咯笑了起来:“我又不玩古董,要这东西做什么?只是它与我家祖上有旧,我一直听说却没见过,这次难得有机会,想看看罢了。”
    许一城皱眉道:“有什么旧?”掌柜的伸手点在牛皮旁那一枚四合如意云的小印上:“先前我还不大敢认,但看到这四合如意云中多了一轮日头,就知道了。这叫作破云纹,乃是我家的标记——看来这海底针,是我家祖上亲手打制的。”
    这话一出口,许一城可吃惊不小。这海底针,是乾隆年间一位姓欧阳的能工巧匠所打造。当时那位欧阳工匠犯了事,幸得五脉鼎力相助才逃过一劫。欧阳工匠为了报恩,就为五脉度身打制了一套鉴定工具,完全贴合五脉的鉴定手法而成,所以被历代奉为宝具。想不到在这平安城的土匪窝里,居然碰到了一位后人。
    看他能一口叫出牛皮小印的样式名字,看来此事多半是真的。
    “您姓欧阳?”
    “不错。刚才你一亮出来,我就认出来了。我家曾祖父曾经留过遗言,若遇此物,即是恩人后代。就算是死敌,也要留三分情面。”
    “那你……”许一城有所意动。
    掌柜的语带讥诮:“几代前的人情了,就算留到现在,也剩不下什么。何况就算我想救你们,王团副也不会答应。看在这海底针的份上,我答应你,会好好照顾这位姑娘,不会让闲杂人等来骚扰。我能做的就这么多了。”
    “如此,多谢了……”许一城知道,这算是运气好了。不然深处这一伙如狼似虎的匪徒之中环伺,海兰珠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姑娘如花似玉,还真有危险。
    “快上去吧,不然王团副又该起疑了。”掌柜的催促。
    三人爬到地面。海兰珠贪婪地深吸几口空气,胸口起伏,引得周围几个匪兵窃窃私语。掌柜的带着他们离开城隍庙,来到大街上。过不多时,许一城看到迎面又有几个士兵押着两人,从县衙门走出来。不用问,自然是黄克武与付贵。
    几个人见了面,都有一肚子话要说,可碍着掌柜的在侧,只得用眼神简单交流。
    掌柜的说:“许先生你的马车就在城门口,随时可以走。海兰珠姑娘得跟我们回去。”海兰珠看了眼许一城,忽然伸手过来,像洋人一样勾住他脖子,下巴垫在他肩膀上,突然泪如雨下,哭着说你可一定得来接我,别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
    许一城浑身一僵,下意识要把她推开。海兰珠低声道:“做戏得像一点,他们才不会起疑。”许一城斜眼看了下站在一旁的兵匪们,知道海兰珠说得不错。王绍义之所以放心把许一城放回北京城,除了因为有那两条人命的投名状以外,就是扣押海兰珠这个人质。海兰珠越是表现出不舍,这枚筹码才越有价值,处境越安全。
    于是许一城略带尴尬地拍了拍她的背,海兰珠伸手推开许一城,擦了擦眼泪,一甩头发对掌柜说:“带路吧,我可得住间上房,太破的地方我可受不了。”掌柜的面无表情道:“王团副吩咐过,不会亏待你。”
    海兰珠就这样被欧阳掌柜带走,其他人则被押送出城,马车就停放在城门口,上头居然还挂着盏白纸灯笼,沾着斑斑血迹,显然是刚才欧阳掌柜在阴司间里提的那盏——这,就是王绍义送给许一城的警告了。
    马车夜行十分危险,辕马不辨路途,随时有倾覆的危险。可许一城一秒都不愿意多等,上了马车就吩咐回北京,越快越好。付贵和黄克武见他脸色铁青,不敢多问,也随之登车。
    马车朝着北京城辚辚地驶去,许一城在车里把阴司间里的事情一说,黄克武和付贵都大为震惊。这个王绍义一步三算计,手段还如此狠辣,不愧有恶诸葛之名。付贵道:“你也忒滥好人了,能从他手下逃生已经算侥幸,还想去救人?”许一城神色黯然:“两条性命……就这么没了。谁知道这个王绍义和日本人之前又害过多少人命。”
    黄克武犹豫了一下,对许一城道:“许叔,我觉得……这次你可能弄错了。”许一城缓缓转过头来,眼中不解。黄克武从怀里取出一块东西,许一城一看,立刻分辨出这是一块石碑的碎片,面露不解。
    黄克武道:“你们被带进城隍庙以后,我和付贵叔被押到城隍庙隔壁的县衙,关在监牢里。我很生气,质问看守的人怎么把我们当犯人,知不知道我们是许一城的人。看守的人说这是平安城的规矩,怕你们乱说乱动,等到王团副谈完,自然放你们出来——关在这里的又不是你们一家。”
    “还有别人在监牢里?”
    “嗯,还有几个人都是短装打扮,抱臂站在监牢里,表情都有些不高兴。”黄克武回答。付贵补充道:“客栈里还有两只金蟾,看来找王绍义出货的人不只我们。这些人估计是其他两位老板带来的保镖。”
    “那估计他们现在也活不成了了。王绍义就是故意把人分开,谈不成生意就弄死。”许一城叹息道。
    “其实监牢里还有其他几个人,大多是这伙人从附近乡村里绑架来的富户,准备勒索赎金的。不过其中一个人,却和咱们有关系——”黄克武不会卖关子,继续说了下去,“那是个瘦小的中年人,身穿探险短装,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他一听到我们提到你的名字,就从地上爬过来,问我们是不是认识许一城。他的口音很怪,说不上哪里人。”
    “木户有三?”许一城眉头一挑,隐约觉出不妥。
    黄克武点头:“对的,他自称是木户有三教授,许先生的朋友。木户教授说他是跟随支那风土考察团来北京的,与您偶遇,一见如故,只可惜一直还没时间去清华拜访。几天前支那风土考察团组织了一次北京附近的田野考察,他也参加了,结果在遵化附近遭遇了土匪。考察团主力及时撤回,他运气不好被土匪绑了回来,关在此处。刚才他听见我们两个提起许一城,这才爬过来询问。”
    许一城脸色微微发白。
    他不是担心木户教授,而是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他有一个假设,他认为陈维礼之死和支那风土考察团来中国的目的密切相关,支那风土考察团觊觎东陵,雇佣盗墓贼来盗掘淑慎皇贵妃墓,所以只要查出盗墓贼的来历,就能够顺藤摸瓜找到日本人的联系。这也是他潜入平安城的根本原因。
    木户教授出现在平安城的监牢里,却让这个推论变得岌岌可危。
    东陵盗墓者是马福田、王绍义的匪帮,这个匪帮袭击了支那风土考察团,绑架了木户有三。这等于说,盗墓贼和日本考察团之间根本没有任何合作关系,许一城的推论,从根子起就错了。
    这样一来,许一城推断日本人觊觎东陵的证据,也只是那半张纸上的“陵”字和五个指头印,从证据上来说,太牵强了。
    换句话说,这次来平安城付出的代价,很可能不会有任何收获。一想到这里,饶是以许一城的冷静,背后也渗出细细密密的一层汗水来。可他很快就调整了思绪:“就算与维礼之死无关,如今也已经无法回头。救海兰珠小姐,揭发东陵盗掘,这都是不能置之不理的。”
    黄克武看许一城的表情时阴时晴,唯恐他忧虑过重,便岔开话题,说许叔你确实认识木户教授?
    许一城虚弱地点点头:“一面之缘,不过此人是个书呆子,倒没什么心机,这次来中国就是单纯想做学术——对了,木户教授还说了什么?你手里的残碑碎片是怎么回事?”
    黄克武继续讲道:“我在监牢里告诉木户教授,许叔现在正在平安城谈生意,谈妥了争取把你带走。木户教授却拒绝了,说,‘我背后是大日本帝国,这些土匪不敢伤害我。不过我这里有一样东西,希望你能够拿给许君,让他转交给堺团长。’说完他转过身去,走到监牢角落,掀开烂稻草席子,拿过来一样东西。我一看,居然是一块碑石残片,上头刻着几个字,看字体像是北魏时代的。这东西已经碎成这副样子,不值钱,无论是土匪还是监牢里的人,都懒得去抢这东西。木户教授把残片递给我的时候,一脸痛惜。他说他们在这次田野考古中发现一个半挖开的北魏古墓,正在勘察,结果遭遇了这些土匪。这些人只顾着掘开墓穴翻找陪葬品,根本不注意记录开墓后的物品次序和泥土分层。本来这块石碑保存完好,结果被这些人搬起来砸开墓门,活活给敲碎了。他用尽力气,才抢回这么一块残片——这可是北魏的古碑呀,如果及时拓下碑文,说不定可以解决许多中古历史的疑问呀,怎么就给砸了呢,真是太可惜了……”
    黄克武自己也是个爱惜古物的人,所以对木户教授的遭遇,感同身受。那些土匪根本什么都不懂,在他们眼里,只有金银珠宝算是好东西,其他的能砸就砸能毁就毁,多少东西就是这么没了的。
    “木户教授让我把残碑收好,仔细叮嘱说这样东西,一定得送回日本才行,所以务必妥当地把它带出去,至于他,你们不用管。然后他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我听不太懂的话——对了,他说那些话的表情,和许叔你谈考古的时候特别像。”
    黄克武知道玩古董的人里,颇有爱物成痴的,有石疯子、扇疯子、镜疯子什么的。这位教授可真称得上是位考古疯子,只要能保住这残碑,连自己的命都不顾惜了。他是发自内心地喜欢这些东西啊,五脉里这样的人都不多。黄克武自幼接触古董圈子,所见所听,全是各种利益龃龉。他看到木户教授这种“痴人”,内心震动委实不小。
    许一城面沉如水,陷入沉思。
    “对了,他还跟我说了一些话,我也不知道对不对。我告诉木户教授,说这古碑是我们中国的,应该留在这里。木户教授却瞪着我,问我打算把它放在哪里保存。我一下子就被问住了,现在兵荒马乱,人都活不了,更别说一块古碑了。木户教授告诉我,日本有一流的博物馆,这些东西放在那里,可以得到最妥善的保存。这一点,我们中国是不可能做到的。如果我是真心喜欢文物,就该给它找一个好的归宿,而不是带有国别的偏见和民族情绪。”
    许一城看着他:“你觉得这些话有道理?”
    黄克武有点迟疑:“我是觉得有些不妥,可又说不上来。木户教授说,文物的存续,是数千年的事业;跟这相比,国家的兴亡只是几十上百年,根本微不足道——与其争执国家的归属,不如考虑谁保管得更好,让它能延续的年头更长……”
    许一城听完以后,眉头略蹙:“他是这么说的?”黄克武点头。许一城把眼神移向车厢之外,语气却郑重起来:“你听说昭陵六骏的故事吗?”
    黄克武一愣:“唐太宗的昭陵?”
    “唐太宗生前有六匹坐骑,分别叫作拳毛騧、什伐赤、白蹄乌、特勒骠、青骓、飒露紫。他希望死后也有这些骏马陪伴左右,就让阎立本作画、阎立德雕刻,在昭陵里摆了六块浮雕。这都是无上珍品。可在民国七年,有个叫卢芹斋的古董商人把拳毛騧和飒露紫全都撬下来,以十五万美元的天价卖给美国人。为了方便运输,他们居然把这些浮雕打碎,装上轮船卖去了美国。”
    黄克武听到这里,不由得“啊”了一声。浮雕贵在完整,他们居然只为了运输方便就毁掉了,这手段实在是恶劣。
    “另外四匹在民国十一年也被卢芹斋所盗,幸亏在运出西安的时候被截获,总算是保留下来。”许一城道,“所以克武你看,文物之爱没有国别之限,但考古学家却是有祖国的。美国人肯花这么大价钱来买唐代的浮雕,确实是热爱我中华文化,可你看看六骏的遭遇。若是怀了图利之心,无论卖到什么国家,都是一场灾难。日人对我中华文化之热忱,冠绝全球,爱之深,因此才贪之切。爱物成痴,以致害人性命之事,五脉也不少见,何况日本?你可要留点神。”
    黄克武脸一红,讪讪应和。许一城重新闭上眼睛,陷入沉思。
    这一夜总算是老天爷长了眼,马车一路狂奔,居然一次都没被沟坎绊倒。马车跑到北京城西直门外时,恰好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候。不过跑到这里,马车的速度不得不降下来了,付贵从车厢探出头去,发现这一大早的,通往城外的路上居然乱哄哄的好多行人。有扛着大小包裹的老百姓,有头缠绷带的兵丁,有拎着藤木箱子的小商人,还有不少戴着眼镜和礼帽的政府文员。这些人都好似逃荒一样,从西直门的城门里涌出来,朝城外散去。黑暗中哭喊争吵声四起,时不时还有冷枪飞过。
    马车好不容易挤到城门边,突然一个黑影斜斜冲过来,一把拽住辕马的缰绳,大声叫道:“你们可回来了!”
    三个人定睛一看,居然是药来。这么黑这么乱的地方,他能分辨出这辆马车,可真是不容易。
    “药来,你怎么跑这里来了?大刘呢?”许一城问。
    药来带着哭腔喊道:“可等到你们了。大刘他,他让日本人给抓走了!”
    第七章 支那骨董账
    这事要从许一城离开北京以后说起。
    刘一鸣本很想跟去平安城,可许一城告诉他,他有一个更重要的任务,那就是设法查清枪击事件的主谋。刘一鸣很高兴被委派了这么一件重要使命,说明许一城将自己倚为心腹。他现在自己也说不太清楚,到底是为了把许一城扶上位才如此尽心,还是自己打心眼里崇拜这个人。
    不管怎么说,黄克武只是去做个保镖,跟着许一城就好。而调查枪击则非要头脑和行动力不可,这件事只有他能做,刘一鸣有这个自信。
    那颗子弹已经从鸿宾楼里找到,它先穿过一名警察的肩膀,击碎玻璃,然后深深嵌入里间的一根红漆柱子。本来京师警察厅没有技术力量来做鉴定,可巧付贵认识一位从德国留学归来的枪械迷,以个人身份帮忙查考了一下,还咨询了几位洋人朋友,最后才得出结论:这枚子弹,是英国产李-恩菲尔德弹匣式短步枪mkv的特制弹药。这种枪制造工艺复杂,不适合列入制式装备,只生产了两万支就停产了。但这一型号比起普通量产步枪来说,远距离时的射击精度更高,多被私人收藏。
    在中国,极少会有人拥有这种步枪。换句话说,对许一城的袭击,不可能是游荡奉军的流弹走火,绝对是一次处心积虑的刺杀。而且刺杀者能够动用李-恩菲尔德mkv这种罕见的珍稀步枪,说明背后势力能量很大。
    刘一鸣对枪械一窍不通,但至少知道子弹射出枪膛以后走的肯定是直线。他回到鸿宾楼,站在那根带着弹孔的柱子前,眯着眼睛朝前望去,视线穿过玻璃窗,一直看到鸿宾楼前的那一排民房。
    李-恩菲尔德mkv的有效射程有一千码,差不多相当于两里路。那么刘一鸣只消以鸿宾楼为圆心,画一个半径两里的圆,在这条圆里的民房屋顶,都有可能是杀手射击的阵地。刘一鸣又排除掉了几间明显不适宜射击的屋子,最终锁定了一间小瓦房。这间瓦房已经废弃很久,没人居住,又是临街而起,杀手可以在不惊动任何人的前提下攀上去埋伏,然后在射击后迅速离开。
    在这间瓦房里刘一鸣没找到任何痕迹,但他在周围的居民里挖出了一个目击者。那是一个老太太,跟儿子住,枪击当晚她跟儿媳妇吵了一架,结果被赶出门了。老太太又羞又恼,在胡同口生闷气。她看见一个人从后街走过去,个头很高,肯定不是街坊。那人背上有支枪,老太太还以为是奉军伤兵,不敢吭声。算算时间,这事儿差不多就是枪击前两个多小时发生的。
    刘一鸣问老太太那人还有什么特征,老太太想了半天,说他右腿好像有点瘸,除此以外就说不出什么了。
    紧接着,刘一鸣又去了大华饭店,支那风土考察团是枪击事件最有嫌疑的团体,需要进一步接近。许一城已经引起了他们的警惕,刘一鸣还是生脸,正适合接近。可刘一鸣到了一问,掌柜的告诉刘一鸣,考察团前两天就离开北京了,去哪了不知道,但房间都还留着没退。
    刘一鸣很失望地离开,可那一瞬间,他看到一个人走出饭店。虽然这人一身马褂,和寻常中国人毫无二致,可浑身透着精悍,让他和周围的路人显得格外不同。
    刘一鸣古董世家出身,眼力自然不弱。他一扫过去,立刻发现这个人虽然极力掩饰,但右腿确实有点瘸。他问掌柜的这是谁,掌柜的说他不住在这里,但是经常过来跟考察团的日本人接触,到底是哪国人就不知道了,因为这人几乎没开过口。
    刘一鸣立刻意识到,这是他一直要找的人。他离开大华饭店,远远地跟在那人身后,紧跟着一路往南走。这个人走起路来腰杆挺得笔直,走的路也是一条直线,从不东张西望。此时的北京,已经接近临战状态。南方的战事越发不利,报纸上的传言也越来越多。街上行人稀少,大家都是行色匆匆。跟踪这样一个人,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刘一鸣装作若无其事的样子,逐渐拉近与他的距离,呼吸慢慢变得急促。这人如果是杀手的话,发现有人跟踪很可能就要痛下杀手,到时候别说报警,就是当街呼喊都未必会有人搭理。
    前方是一个十字路口,那个人走到路边,突然驻足停住了。刘一鸣的心跳顿时漏了一拍,前方明明没车,为什么他会停下来?是他想起什么事情,还是发现自己在跟踪?
    刘一鸣正犹豫是紧跟一步上前,还是找个地方躲避一下,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搂住他的脖子,然后一个惫懒的声音大声传来:“你爹正到处找你呢!还在瞎玩!”刘一鸣还没来得及反应,那只手已经拎住他脖领子,给他拽到一旁去。刘一鸣侧头一看,居然是药来。
    药来也没去平安城,许一城怕他大烟瘾上来惹事。刘一鸣调查的时候也没叫他,让他老老实实在家里待着。刘一鸣没想到他突然跑出来,还把自己给拦住了。他眉头一皱,正要说什么,药来却用严厉的眼神一瞪:“你疯了?有这么跟人的么?”他探头朝前看了眼,又故意把嗓门提高,“买大烟你找我借钱呐,偷你爹的宝贝算怎么回事?”
    路过的行人纷纷侧目以对,以为刘一鸣是个败家子,被人当街逮住。刘一鸣有点怒,这明明是药来自己的事儿,偏偏往他头上栽。但药来是为了救他,刘一鸣不好发作,心想这小子可真会找时候报复。药来又絮絮叨叨说了一阵,把刘一鸣拖开,悄悄探头去看,那人已不见了。
    “我好不容易才跟上他,被你这一搅,丢了不是?”刘一鸣不满地看着药来。药来耸耸鼻子,不以为然:“你这也叫跟踪呐?你就跟地里的萝卜似的——等人揪出来。你没看出来,那家伙站在路边,右手正往外伸,你要是再靠近,保不齐会出什么娄子。要不是哥们儿及时给你圆场,死都不知怎么死!”
    “哼,前两天也不知道是谁被我给跟上。”
    “那是哥们儿急着买烟土,一时疏忽,平时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不会犯这种错。”
    刘一鸣不悦道:“别贫了,现在人跑了,怎么办?”
    药来笑嘻嘻道:“放心好了,我有几个小兄弟,最擅长跟人。有他们轮流盯着,跑不了。不过他们就是有点馋……”说完他搓搓手指。刘一鸣知道这小子结交广泛,三教九流都认识,这是来要酬劳了,没好气地说:“只要能找到,我自然有钱给你,嗯?”药来道:“有你这句话就放心啦。”
    药来的那几位小兄弟确实厉害,没过多久就传来消息,那个人出了南城,进入附近某个货栈,一直没出来。药来朝刘一鸣讨要赏钱,刘一鸣只得拿出自己的私房钱来。药来拿了钱,朝远处一招手,三四个衣衫褴褛的小脏孩子跑过来。刘一鸣这才知道,药来口中的小兄弟都是京城里的流浪儿。
    药来自己一分没留,把所有钱都分给他们,说去买点药糖吃吧,那些孩子欢天喜地走了,只留下一个带路的。药来看看刘一鸣:“这些娃娃可怜呐,没爹没妈,我就当是替你做善事了。”
    刘一鸣面色一板:“别废话了,赶紧带路!”
    北京城里寸土寸金,所以从南边来的客商,都把大宗货物屯到城外不远的地方,久而久之,就形成了一大片货栈。货栈一律条砖平顶,长长的一溜儿。刘一鸣和药来找到的这个货栈,发现那是一处私人产业,上面写着几个日本字,四面院墙围住,栽种着一圈杨树,朝东边是一个供车马进出的大门。货栈里头有四列长条仓库,中间用防火带隔开。
    货栈门口有人看着,进不去,四面围墙又特别高。刘一鸣和药来躲在附近的一个小土地庙边。刘一鸣问确定看见那人进这里了,药来点点头,说那群野小子天天城里城外乱跑,北京没人比他们更熟这些犄角旮旯的事儿。
    跟着他们来的是一个小泥猴儿,穿的衣服破破烂烂,鼻头上沾着泥,头发乱糟糟好似鸟窝。他看见药来,把细瘦的胳膊伸过去,小拳头握得紧紧的。药来问他找到什么宝贝啦,小泥猴儿说是从那货栈出来的马车上掉下来的,让他给捡着了。药来一捅刘一鸣,刘一鸣不情愿地又拿出块糖给他。
    小泥猴儿一口把糖吞下去,咂咂嘴,这才把手松开,把一个小巧的油布包亮出来。药来一看这油布包,脸色顿时就变了,仿佛触电一样,身子猛然缩回去。刘一鸣有点纳闷,油布还没打开,他怎么就怕成这个样子?药来躲得远远,手直发抖:“你拆你拆……”刘一鸣把油布包打开,里面是一片压成圆饼状的黑东西,问药来是什么。药来喘息着说:“这、这就是上次我买的那个‘一颗金丹’呀,不过这是没装盒压模的原丹……哎哟你拿远点,不然我这瘾头又上来了……”
    刘一鸣一惊,再仔细一看,确实和上次药来在青楼买的玩意儿差不多。他说许叔不是给你吃戒烟药了么,药来气急败坏地回答:“那也不能送到我眼前呀,哎哟,我躲远点儿,你自个儿琢磨吧。”眼看着他的眼泪鼻涕就下来了,赶紧连滚带爬地躲远。
    刘一鸣问泥猴儿是不是那马车上都是这东西,泥猴儿点头说是,还说仓库里堆得更多呢。刘一鸣大惊,他本来是想追查刺杀许一城的凶手,却没想到找到一处烟土大仓库。这货栈不小,如果都堆满了这“一颗金丹”,那量可真是不小。
    刘一鸣记得药来说过,这“一颗金丹”是大连产日本厂的产品。可他想不通的是,支那风土考察团的人,怎么跑到藏烟土的货栈来了?难道这些人打着考古的旗号,其实是来贩烟土的?他觉得事情有点朝着诡异的方向偏离了。
    刘一鸣把这价值连城的东西扔到泥地里,用脚跟狠狠碾了几下,直到化为碎渣才罢休。他把药来叫回来,药来一脸狼狈,听说整个货仓都是这东西,不由得把眼睛瞪圆:“这,这都够整个华北抽半年的啦,这不是明摆着要欺负人了么?”
    刘一鸣一听,赶紧问欺负谁,药来晃着指头道:“北京市面儿上,最多的就是国产鹰牌鸦片,不如‘一颗金丹’,可胜在便宜。如果日本人把这么大一笔货放出去,价格降下来,那国产货就一点活路没有了。”
    原来还有这么一层缘由。刘一鸣眯起眼睛,想得比药来更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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