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熠这才将腰牌从他手里拿出来,却是随手丢在桌上,系着腰牌的穗子刚好溅在砚台里,他眼也不眨,脸色已沉得不能再沉。
    “帮忙归帮忙,以后这种东西就别拿来给我看了。”
    张承宣不知他怎的突然发了脾气,瞧着翟似锦带陈慈出去还没回来,他秉着好意提醒了句,“你嫌这东西麻烦,怎么不嫌清阳郡主麻烦?她与太子嫡系交好,你与大皇子合盟,便已是两路人。”
    陈熠自始至终眼皮都没抬一下,声音里却带了冷,“晋阳侯管得有点宽。”
    张承宣啧啧笑,“你怕是没吃过两边不是人的苦。想当初我夹在三公主和大皇子中间,难为得很,也幸亏有劳廷尉大人你拉我一把。萧家么,中宫嫡出,东宫储君,我晋阳侯府是高攀不上了,张贵妃所出的四皇子年幼多病,也靠不住。但后宫总有个刘贤妃不是?刘贤妃的大皇子英明能干,其实也不比太子差。”
    书房里只有他们两个人,张承宣最难堪的时候都叫陈熠见了,现在说起话来便有些口无遮拦,“陈廷尉你呢,跟我当时也是一样的处境。我是瞧出来了,你心悦清阳郡主,可你有没有想过?你若是迎娶了郡主,便是和太子绑在一起,大皇子那边你该怎么交代?”
    “或者说,你是为了陈家翻案而来,但如果你娶了翟似锦,你如何能再找陛下将十几年的冤案重查呢?”
    张承宣知道陈熠的目的,那完全跟翟似锦的身份背道而驰。
    “且不说陛下能不能接受你这样一个罪臣之子,即便他顾及翟似锦的感受,就此退一步,可你想将十几年前的旧案重提,这无疑是要昭告世人,痛骂陛下是个是非不分的昏君。帝王最在意的就是名声和面子,你不懂循序渐进,还故意跟翟似锦搅和在一起,真是……”不怕死。
    张承宣终究是忍住了那几个字,对于从尸山火海存活下来、过着十数年刀尖舔血日子的人,还能说什么怕不怕死的。
    所以于陈熠,他到底是佩服二字多一点。
    “说够了?”陈熠依旧轻敲着桌面,眼底越发清寒,“晋阳侯你是真的管得宽,我如何行事,用得着你来指手画脚。”
    张承宣得了个冷眼,顿时收敛不少。
    两人半晌没说话,静默片刻,张承宣顿了下,忽然想起了什么,问道:“等等,方才本候瞧着清阳郡主带着你弟弟出去了,她知道你的事?”
    “知道。”陈熠吐字冰冷。
    张承宣:“……”所以还真是他多管闲事了。
    陈熠用帕子包了手,将砚台里的腰牌拣起来,丢进木筒里,回头瞥见张承宣吃惊的神情,不由蹙眉道:“早膳吃过了,事情也答应帮你办了,你还有事?”
    “没了。”张承宣也不久留了,站起来将椅子摆回去,再把陈慈的小桌子收拾好,对陈熠揖礼告了辞,“那本候就走了,今夜等着廷尉大人的的好消息。”
    陈熠烦躁地拧眉,眼看着张承宣离开,书房里静悄悄下来,只剩下他一人,酝酿着眼底的深幽,一时心乱没有头绪。
    翟似锦带着陈慈回来的时候,陈熠刚好将手里的卷宗丢出去,堪堪摔在地上,落在翟似锦脚边。
    “你、你这是怎么了?”翟似锦脸上的笑意一滞,弯腰捡起卷宗,重新放回他书桌上去,“刚才张承宣走之前惹你了?发这么大的火气,别吓到陈慈了。”
    陈熠抬眸望着她,周身的寒气尽数柔和下来,余光瞧见陈慈抱着糕点在啃,不由失笑道:“我没事,倒是阿慈跟你相处得还可以吧,他有没有给你添麻烦?”
    平日里陈慈的病情总是间歇性的,乖的时候很乖很听话,闹起来的时候,府里只有陈熠才能震住他。
    所以陈熠一方面希望翟似锦能多照料着些陈慈,多亲近些,但又担忧陈慈犯浑,发病起来伤到她。
    翟似锦不知他心中所想,只是照着字面上的意思回了他,“他除了嘴巴馋得很,其他都很乖。”
    陈慈吃完糕点,拍掉手上的碎屑,就走到陈熠的面前摊开了双手,一双眼睛微微眨着,带着股莫名的孩子气。
    “做什么?”陈熠瞧了他一眼,起身抬手示意翟似锦坐下,他命人去奉茶。
    陈慈道:“郡主刚才给我垫了糕点钱,哥,你帮我还给她吧。”
    陈熠默了默,瞧见翟似锦在那边不厚道地抿着唇笑,他心头有股情绪好似快要溢出来,恍若隔世般浓烈。
    “阿慈你记得,以后郡主给你买糕点吃,不用还她钱。”
    陈慈不明白,“为什么啊?”
    翟似锦站在那里,忽觉面上有些热,火烧似的,一路蹿到耳根都是烫的。
    “陈熠,我先前还跟宜乐约好今日进宫去陪她,这时候不早了,我就先走了。”她顿了下,看了眼陈慈望过来的清澈眼神,对他笑道:“下次我要是再来,就带你再去吃别的好吃的。”
    陈慈喜上眉梢,拍手叫好,“谢谢郡主。”
    陈熠从木架上拿了件披风系上,“我送郡主吧。”
    第43章 。
    翟似锦以为陈熠就是送她到门口, 不料瞧见他还转身吩咐费康去牵马。
    “不用你送我去宫里, 快回去陪陈慈吧。”
    陈熠顿时舒眉笑了,偏头瞧见府前四下无人,伸手摸了摸她的头,指腹揉着柔顺的青丝,说出的话也含着淡淡的笑意,“前两日廷尉署走水卷宗被毁一事, 我今日要进宫找陛下负荆请罪, 所以不是专程送你,你别多想。”
    翟似锦吓了一大跳, 忙后退躲开, 微瞪着他道:“说话就说话, 动什么手,叫别人看见怎么办?”
    “谁看见了?”陈熠站在石阶上望她。
    翟似锦不赞同地撇了撇嘴, 抬着下巴指向马车旁背过身去的燕燕。
    陈熠朝她再次伸手,替她捋了捋耳畔的碎发,“她转过去了, 看不见了。”
    这一次翟似锦没躲, 盈盈杏眸迎着陈熠略深沉的视线, 什么话也都没说。
    陈熠低低喟叹了声, 瞧见费康已经将马牵来,他收回手,低声说了句,“郡主等等我。”
    翟似锦有些分心, 没听明白,“等你什么?”
    陈熠的视线触及到她眼里的疑惑,微微一愣,旋即心间溢满了甜头,道:“等我解决完那些事情,就向陛下求娶你。”
    翟似锦:“……”
    虽说已经明确答应了陈熠,可他这样堂而皇之地提及,翟似锦心里哪能没点儿波澜。
    “燕燕在那边等我,我就先过去了。”
    不及陈熠再说什么,趁着脸色还没彻底失控,翟似锦忙转身先上了马车。
    陈熠随后送她进宫。
    到了宫门口,两人凑巧遇见了赵奕。
    “还真是巧啊,孤也是要去拜见母后,今日表弟萧琮进宫来了,孤去瞧瞧他,似锦,咱们顺路便一起吧。”
    翟似锦对他话里提到的萧琮有些印象,而且是不太好的印象,她理也没理赵奕,半晌才缓缓哦了一声。
    赵奕又看向陈熠,眼神里很是不赞同,“孤也不是说你,只是陈熠你是不是做得有些过分了,你跟似锦还尚未婚嫁,如今这样黏黏腻腻的算是什么?”
    陈熠脸不红心不跳,声音沉沉道:“臣此次进宫,是为找陛下负荆请罪的,至于和郡主,刚巧顺路走一走。”
    赵奕默了一会儿,心说他见识过千般人,陈熠这点心思怎么瞒得过他?
    不过话说回来,他总要在翟似锦面前给陈熠留点面子的。
    赵奕清了清嗓子,道:“既是负荆请罪,就别笑得这么开心了,最近父皇他心情烦得很,你小心他恼了直接动手打你。”
    上次他与长宁帝为了争执剿匪的事情挨了揍,陈熠可是在边上瞧见的。
    陈熠闻言微微颔首,轻垂眼睑,道了声好。
    翟似锦便跟赵奕一起去到景阳宫,还未踏进殿门,里边就传来一阵欢快的说笑声,想也不用想,赵奕口中说的那位表弟将萧皇后哄得很开心。
    翟似锦对萧家的事情知道得不多,但是对等会儿进去要见到的萧琮,她不由轻嘲了句,“舅母和萧家向来不怎么亲近,怎么今日那萧琮就进宫来找舅母了?莫非萧家有了麻烦,特意来宫里求人的?”
    赵奕并不否认,一面抬脚迈进殿门,一面对翟似锦宽慰道:“他跟着岑将军一道进宫来的,人都走到景阳宫了,母后也不能将他赶走不是?走吧,瞧瞧他去,你与他已经有七八年没见过了吧,一会儿你们打声招呼,你就去找宜乐玩,眼不见心不烦。”
    翟似锦点点头。
    等两人进了正殿,萧皇后坐在凤座上,不知刚在说到哪里,将她哄得笑容满面,不远处赵宜乐牵着赵保宁在玩。
    “似锦给舅母请安了。”翟似锦面朝萧皇后行礼,顿了下,又转过身,朝下首那位一身意气风发的少年屈膝行礼,“似锦见过萧公子。”
    萧皇后挥手免了她礼,“快坐快坐,刚巧萧琮今日进宫,你们许久未见了吧。”
    翟似锦浑身不自在,讷讷地点了点头。
    赵宜乐见翟似锦来了,立即起身牵着赵保宁过来,赵保宁直奔翟似锦怀里。
    “表姐,抱。”
    翟似锦把赵保宁抱起来,借此避开萧皇后的话题。
    萧皇后也看出来了,不想为此生出嫌隙,只看向赵宜乐道:“似锦是来找你的吧,保宁没吃早膳,估计这会儿饿了,你和似锦带她下去吃点东西垫垫肚子,等会午膳你们再回来。”
    赵宜乐微有一愣,看了眼翟似锦。
    好嘞。
    反正她和翟似锦都不喜欢那个什么萧琮,能避开自然最好。
    翟似锦抱着赵保宁,维持住面上的微笑,起身告辞。
    赵宜乐带着她们去了东暖阁,一路上翟似锦若有所思,赵宜乐唤了她好几声,她全无反应。
    “表姐你想什么呢,这么出神?”赵宜乐嘀嘀咕咕,“你要不还是把保宁放下来让她自己走吧,你这样心思不宁抱着她,别等下子两人一块摔了。”
    翟似锦把赵保宁放下来,指尖不甚触及她滑嫩的脸颊,一时觉得好奇又戳了戳,触感软得跟刚出炉的糯米糍似的。
    赵保宁年纪小,不懂她这样是在做什么,只顾睁着滴溜溜的双眼望着她。
    还是赵宜乐劝了劝翟似锦,“表姐你轻点儿,别戳疼保宁了!”
    翟似锦悻悻然收回手,叹了口气。
    赵宜乐带着她安置下,又唤了素铃去御膳房端碗素粥来,给赵保宁垫垫肚子。
    “表姐你府上怎么样,隔壁还在折腾么?”
    她随手拿起针线篓子里的一只铃铛,用红绳穿起来,帮忙系在赵保宁的手腕上,赵保宁高兴得手舞足蹈,随着动作,银铃叮当发出脆响。
    赵保宁用另只手揪着铃铛,甜甜地笑,“谢谢三皇姐。”
    赵宜乐回头,瞥见翟似锦还在愣着,“表姐你今天怎么回事啊?”
    翟似锦抬手揉了揉烦躁的眉心,默了默,半晌才道:“哦哦……翟家啊,康氏走得匆忙,翟致远还伤心着呢。”
    赵宜乐早就觉得她今天不太正常了,想到刚才从正殿回来时,宫女悄悄八卦的话,她不由凝神询问翟似锦道:“听说刚才是陈廷尉送表姐来的?”
    刚才宫门口有很多人看见了,赵宜乐要是想打听,随便找个人都能问出来,翟似锦没必要否认。
    “早上我有事去找他,结果被晋阳侯耽搁了时间,也没顾得上跟他说话,就赶着进宫来见你,刚好他也要进宫,就顺道了。”
    赵宜乐闻言挑眉,恍然大悟道:“果然是这样啊……其实表姐你不用太过担忧陈廷尉的,父皇他现在只是正在气头上,等什么时候火气消了,陈廷尉自然又能被父皇重用了。”
    翟似锦随手将桌上的蜜饯罐子打开,听着赵保宁在旁边蹦蹦跳跳手腕间发出的银铃声,她含下一颗糖渍青梅,舌尖都是酸酸甜甜的味道。
    赵宜乐也伸手捻了一颗去吃,声音有些含糊不清道:“不过这事儿皇兄说不简单,陈廷尉在朝中树敌太多,前两日廷尉署卷宗被毁一事,怕是要叫陈廷尉遭受好大一顶罪名了。”
    她说的事情有些严重,都是翟似锦尚未来得及去设想过的,现在听在耳中,她脸上流露出几分担忧来,“舅舅要重责陈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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