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韫谦其罪当诛,如论如何都不可能被赦免,就他昨晚的表现来看,也不像是会坦白交代争取宽大的样子。
    死,不过是早晚的事。
    齐钺并不意外。
    只是不知为何,想到对方昨夜在牢中最后的嚎叫,就像是一种莫名的诅咒,直教他到目下依旧脊背生寒。
    不是真的怕了一个死人,而是这事儿确实蹊跷。
    当初他与林诗懿曾谈到过,怀疑秦韫谦就是枫山别院的主人,但这事到底还是不了了之,究其原因,无非是因为秦韫谦太年轻了。
    他一直疑心北境大营的毒米案和当年齐重北兵败一事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幕后的主使即使不是同一人,肯定也存在某种关系。
    可是秦韫谦太年轻了,他虽然比齐钺、林诗懿大上几岁,可十几年前到底还是个乳臭未干的孩子,尚未出仕为官,怎可能与当年那样的大案有关系?
    见齐钺愣在案旁半晌没有言语,卫达又试探性的唤了声:“侯爷?”
    “嗯,我知道了。”他猛然回神,瞧见一旁的林诗懿脸色也不太好,“懿儿,你没事儿吧?秦韫谦也算是在岳丈大人身边长大的,不算半个儿子,也会半个学生,他骤然落狱,接着暴毙,岳丈大人想来也不好过,稍后我教管家备上些薄礼,我陪你回去看看,可好?”
    林诗懿抬头望着齐钺,正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倒是卫达难得急躁地接过了话,“侯爷,末将正要说这事儿呢。秦府被抄,说是搜出与相府下人往来的书信,大理寺卿奏请圣上问是否要去相府拿人,估计派出拿人的神策营已经在路上了。”
    “什么?”林诗懿紧张地从圈椅中站起来,一时不查,膝盖撞在桌子腿上,差点跌倒。
    齐钺连忙将人扶了,语气因为急躁,听上去带了两分责备,“你什么时候也和荆望一样了,说话不知道捡紧要的先说!赶紧叫管家备马车去!”
    林怀济到底还是朝廷的一品大元,即使神策营的人有皇命在身,也不敢跟去一般人家拿人似的嚣张跋扈地冲进去。
    带头的人在门口与相国府的管事寒暄了好一阵,确定了今日要拿的不过是个年轻的女子后,只带了几个人入府。
    见着林诗懿急得魂不守舍的样子,齐钺也顾不上备马车了,直接自己去马棚牵了枣雪,带着林诗懿便一路飞驰到相府,让卫达和今日当值的近卫在身后一通好追。
    可即便这样紧赶慢赶,待二人抵达时,相府还是乱成了一锅粥。
    好在有付妈妈引路,二人径直来到了后院婢女住的偏厢。
    刚一进院,林诗懿就闻到一股浓重的火油味。
    这种刺鼻的味道她太熟悉了,之前在丹城城外,他遇到裴朗焚烧尸体的时候,就曾经用了不少火油。
    乱局当前,神策营那群不堪大用的花架子少爷兵早就没有什么严整的军纪可言,乱哄哄地将小院围住。
    齐钺本就忧心,看到这场面更是心烦,推开面前挡着的废物护着林诗懿往里走。
    神策营领头的听见动静,一见是齐钺带了林诗懿来了,额头的汗珠马上啪啪地落,赶紧迎了上来,“末将见过侯爷,见过郡主。”
    林诗懿紧张地上前,“我父亲呢?”
    “这儿这么危险,哪里是相国大人能呆的地方,末将着人将相国大人送去了前院儿正厅。”领头的似乎对自己这一通溜须拍马的操作颇为得意,脸上堆着笑,“侯爷和郡主也去前院……”
    “别废话了!”齐钺不耐烦地招了招手,压根不领情,“到底怎么了?”
    “是、是。”外面盛传定北候不好相处,今日领头的算是见识到了,他一边应声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水,“不过、不过是一个疯妇罢了……”
    “你们这么多人。”齐钺盯着那名神策营领头的,“一个疯妇都制不住?”
    “这、这……”领头的又抹了把下巴上的汗,“这房中还有其他的下人……末将、末将也是怕……牵连无辜,所以、所以才……”
    好在跟着齐钺的近卫这会也赶到了,齐钺将身旁的林诗懿留给卫达,“先送夫人去前院儿看看相国大人。”
    说罢他没好气地一把推开了面前当着的神策营的人。
    直到走到近前瞧清了偏厢的情况,他才恍然大悟。
    墙角里的确缩着几个哆哆嗦嗦的婢女,看着年纪都不大,可是真的让神策营裹足不前的原因只怕不是这个。
    空气里之所以弥漫着火油的气味,偏厢里到处都是火油泼过的痕迹,逮捕一个小小的婢女让相国府走了水,日后若是责怪起来,只怕没有好果子吃。
    齐钺又在上前两步,看清有人手持火折子拦在那几个哆哆嗦嗦的婢女前;那人一身暗黄色细棉布襦裙,垂着脑袋的身影有些眼熟。
    “雪信?”他试探道。
    那人听见动静抬头,眼神空洞像是一个死人,却在瞧清来人后终于泛起了光芒,“侯、侯爷?”
    齐钺到这一刻突然明白,为什么不管前生还是今世,秦韫谦总是能对相府甚至是前世将军的一切了如指掌,原来一直和他书信往来的人——
    是雪信。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将现场直播齐钺的鉴biao现场,很快奉上!
    今日吾躯归故土,他朝君体也相同。香港跑马地天主教圣弥额尔坟场的对联,【作者】查理曼大帝的老师写的拉丁文诗句。
    第97章 作恶者悲惨终章(二)
    “侯爷?”雪信眼里马上泛着泪花, “您是来救我的,是不是?雪信不想死……”
    “谁也没说要你死。”齐钺的眼神和语气都很冷淡, “秦韫谦虽然罪大恶极,但想来你也不够资格牵扯上北境的军粮案, 你只是与他有些牵扯, 罪不至死。”
    “可你先下若是再前行一步,铸成大错, 那便是法不容情了。”
    “法不容情?”雪信嘴角带着点苦笑,空着的那只手背拭了拭脸上的泪痕, “可是我至少会被发配边疆罢?小姐以前读律法的时候, 我也在一旁看过……”
    “侯爷……那样雪信就再也见不着您了。”她向前走了两步,眼睛一直盯着齐钺,“您是侯爷, 是大将军, 您替我向皇上求求情好不好?不要赶我走……”
    “天子国法在上。”齐钺的眼神一直盯着雪信的方向, 盯着她手里的火折子,“没有齐钺说话的地方。”
    “天子国法在上?”雪信突然笑出了声, 她年纪小,笑声里还带着两分稚嫩, “若是今天犯错的是小姐, 您可还会说出‘天子国法在上’这几个字?”
    “她是我夫人,她若有错,我自当与她罪罚与共。”齐钺哂笑,“你凭什么与她相提并论。”
    “凭什么?凭什么!”雪信还在笑, 可是眼泪又再滴了出来,她的头发似乎也沾上了火油,湿哒哒地黏在前额,瞧着真真儿像是个疯妇,“就因为她是相府嫡出的独女吗!可明明……明明是我先认识你的……”
    “还记得吗,侯爷?”她从怀里掏出一枚玉佩摊在掌心里,做出一个向前递出的动作,“当年的洒金大街,有一个小女孩挨了人牙子的鞭子,差点要被打死……”
    “是你救了我。”
    当年齐重北还在时,将军府的情况虽是比现在要强,但俸禄赏赐也时常要贴补北境的军饷,还要拿去安慰战死将士的家属,其实并不宽裕。
    齐钺那枚玉佩成色普通,雕工平平,并不起眼。
    当年的事儿他早就忘了,也不可能远远地看着一枚瞧不清的普通玉佩就想起什么来。
    可他也不敢贸然激怒雪信,毕竟还有几个丫头困在倒满火油的房间里,雪信手上捏着火折子。
    “你说我救了你,但你现在却要害我夫人的娘家。”齐钺冷淡道:“这不是农夫与蛇吗?你这些荒谬的言论是从哪里学来的?懿儿从来不会这样,是秦韫谦教给你的吗?”
    “你还记得的是吗?”雪信眼里有一丝兴奋的光芒一闪而过,“对,都是秦大人说的。我起先,不,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害小姐的。”
    “我原本只是想远远地看着您,哪怕是看您和小姐鸾凤和鸣,只要能看到您什么都好,雪信就不求别的……可是……”
    “是秦大人说……他说小姐什么都有了……她生来就什么都有!美貌、才华、家世、还有疼爱她的父亲……就算没有您,她还会有很好很好的夫君……”
    “可我什么都没有……从出生就没有……是因为我不懂得争取……”
    雪信在言语间不知不觉的上前,朝齐钺靠近。
    “侯爷……我到底有什么错?我只是喜欢你啊……”
    从前雪信与林诗懿那样要好,一道长大,情同姐妹,齐钺相信,雪信也曾经是一个善良可爱的女孩子,可是对方现在与秦韫谦如出一辙的言论当真让他觉得恶心。
    “可是,我不喜欢你。我根本就不记得你,从始至终,我都只喜欢林诗懿一个人。”
    “为什么……”雪信崩溃恸哭,嘶喊破音,“为什么!”
    这就是齐钺要的效果。
    雪信已经离他很近了,他在对方失控的刹那间突然上前冲进房间,一把夺过了对方手中的火折子。
    他一脚把身边的火折子踢出房间,转身对缩在墙角里的几个婢女利落地喊道:“跑!”
    几名婢女吓傻了眼,闻声迟疑了半晌才跌跌撞撞跑出偏厢。
    “为什么……”雪信跌倒在地,她就那样趴在地上,十指都嵌进了泥地里,划出了血丝,“为什么你这么讨厌我……”
    “谈不上讨厌。”齐钺活动了下刚才因为动作过猛而突然有些疼痛的左臂,“你刚才不是问我,若是林诗懿犯了同样的错我会如何吗?”
    神策营的人见状已经冲进了房间,拦在了雪信与齐钺中间。
    雪信回头已经看不见齐钺了,只听见齐钺留给自己的最后一句话——
    “懿儿那样善良,她永远不会做出这等下作的事。那才是我爱的女人。”
    处理完一切的齐钺刚一回身,却突然被一个清瘦的女人撞进了怀里。
    “有没有事?”林诗懿扒着齐钺的衣襟,想要看他左臂旧患的地方,“你的左手,有没有事!”
    自己方才明明已经叫卫达将人带走了,齐钺抬头,看见一脸抱歉的卫达正在不远处朝自己行礼。
    他了然地笑笑,林诗懿这样倔强的性子,若是不肯走,谁又能勉强得了。
    林诗懿低着头,齐钺瞧不清她的表情,只看见她额头上那一层薄薄的汗珠。
    “懿儿,这么多人瞧着呢。”齐钺一手揽着林诗懿,一手以袖口替对方拭去额间的薄汗,“我没事儿。”
    林诗懿羞恼地撇过脸去,正要挣脱齐钺的怀抱,却是被人一把抱紧。
    “走罢——”齐钺柔声道:“我们去看看岳丈大人。”
    等林诗懿侍候林怀济服药歇下后,天又已经黑了。
    最近的每一天似乎都非常的拥挤,每一件看似结束的事情都会再生变故,齐钺站在屋外的廊下,心中隐隐觉得不安。
    听到身后传来关门的声音,他回身拉过林诗懿的手,“怎么样了?岳丈大人还好吗?”
    “不太好。”林诗懿有些脱力,难得温柔地倒在了齐钺的怀里。
    齐钺有些“受宠若惊”,但更多的还是心疼,他搂着林诗懿,让对方换了个舒服的姿势靠在自己肩头,“那你可要留在相府陪陪他老人家?”
    最近朝中的大事一件接一件,不用多想也知道林怀济定然是夙兴夜寐、寝食难安;他年纪大了,总不如齐钺这样的年轻人,身子亏空了便难补得起来。
    可这还不是最教林诗懿伤神的。
    《黄帝内经》有云,怒伤肝,喜伤心,悲伤肺,忧思伤脾,惊恐伤肾,百病皆生于气。
    林诗懿方才从脉象中把出林怀济脾虚微弱,明明是忧思过度的脉象。
    可眼下迫害将军府的势力被接连拔出,林怀济之前一直担忧的问题都在慢慢被解决,他到底在忧心些什么呢?
    齐钺的话她方才也想过,甚至差点就要跟林怀济说出口来,可是细想之下只能作罢。
    她若是留在府中,只怕林怀济会想得更多。
    “我若是留下了——”感受着齐钺的柔情,她也慢慢放松下来,难得地和对方打趣,“那你怎么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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