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颔首,伸手环过她的腰肢将人揽在怀里,倒在男人胸膛上宁杳愣了愣,她还尚未反应过来,扶琂神色一动,两人便化作一道白光笼罩在骷髅头上。
    绿袖十分的注意力皆在傅二公子身上,对此毫无发觉。隔间里的宁楹出来,找了一圈也没看见人,转回榻上自言自语道:“小妹和妹夫呢?刚才不还在这儿吗?是已经回客房去了?”
    这是一条青石铺成的长街,街道两边的石灯柱里点着根根红色的蜡烛,哪怕天上不见星月是暗阴阴的一层云,底下也照得亮堂,映着来往行人一张张的脸。
    宁杳靠在扶琂怀里,一时有些懵,她支起头左看右看,“这是哪里?我们出门儿?”
    扶琂:“不是出门,这里是七百年前的河都。”
    宁杳诧异,“前辈,你还会穿梭时空呢?”这么厉害的吗?
    “错了,只是截取枯骨的记忆而已,”他缓缓说道:“其实和你截取食物记忆的方法异曲同工。”
    宁杳听他说起食物记忆,下意识退了两步,“你怎么知道的?”就算他们很久很久以前认识,但怎么熟悉,以她的性格也绝对不会把“能通过食物获取记忆”的秘密随便告诉别人。
    扶琂笑看向她,“因为是我教你的。”她体质特殊,修炼方式更是特殊,有自己的一套运转体系,他教给她记忆截取之法后,她就自行摸索着和自己的修炼方式融合在一起了。
    “走吧,”扶琂说完指向不远处的满风楼,又牵了她的手,“小心别走丢了。”
    他动一步,宁杳下意识也动一步,看着烛火下隽秀的侧脸。
    这么看来,很久以前,他们的关系应该很不错。
    七百年前的河都没有经过大的战乱,有着色艺双绝,名动天下的十六妓。每到了晚上,满风楼所在这条街上人群涌动,热闹非凡。
    他们多是慕名而来,看看这十六妓的风采。
    宁杳跟着扶琂穿过满风楼前围堵的人墙,满风楼的护卫看不见他们,也拦不住他们,二人就像游走在人世的幽魂,轻轻松松地没入墙中进了楼里。
    里面人也不少,中间台子上两个女子刚拨弦弹奏完了一首不知名的曲子,底下拍着手欢呼喝彩。
    这一阵喧闹声停下不过片刻,不知为何人群里又突然如炸锅似的沸腾了起来。
    更有人高呼了一声“绿袖姑娘”。
    宁杳循着他们热切的目光看去,果在二楼栏杆处看见了一个浅青色的身影。
    第41章
    台子上又响起了曲子, 春风轻柔一样的调子,是妈妈特意安排为了应和她的出场。
    绿袖望着下面挤挤挨挨的人群,他们的一双双发愣的眼里有惊艳, 有痴迷,还有赞叹,像以往无数个夜晚一样。妈妈说她现在名声不算特别大,该时不时出来走一走,让人看得着却摸不着才能叫他们日日夜夜都想来满风楼撞撞运气, 才能让外头传得更远传得更, 才会有更多的银子和数到手软的收益。
    “我儿啊,你快看看, 这都是特意为你来的,”身边的妈妈亲热地挽着她, 仿佛真如亲女儿一般慈祥,“还有几位公子更是下了百金不止,就想与你夜谈抚琴, 大都是城里的熟面孔, 你今天晚上可得好好挑一个, 再不能推辞了。”
    她因病已经一个月没有正式接客了,绿袖知道自己不能拒绝,也没有拒绝的理由, 她温声应了一句话,老妈妈笑了起来,夸她道:“好乖乖。”
    “既然如此, 来,我儿快往这边来,”老妈妈捂着帕子,边走边小声叮嘱,“还是那句话,别跟翠云那丫头似的使性子,咱们是捧着客人的,不是叫客人捧咱们的。”
    绿袖都知道,但她只能温顺地应着,听从她的安排。
    生在欢场风尘,总有许许多多的身不由己。
    她听着底下的呼声,心里发空。
    这一辈子似乎也就这样了,悦人以声色,供人以玩乐,这大抵就是宿命。
    她一直觉得自己看得明白,因为清楚,所以从来不会生出什么妄想。可有一天傅峮出现了。
    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傅峮,意气风发的小公子为了追窃贼而来,可惜道高一尺魔高一丈,反被设计绑在空中的红绫上,晕乎乎地打着转儿,噗通一声正好栽在她面前。
    小公子自觉丢脸,手脚并用慌慌张张地爬起来,抵着唇红着脸轻咳一声,稀里糊涂道:“失礼了,诸位失礼了,不不,是在下失礼。”
    “哎哟,小郎君啊,”老妈妈掩着嘴嗔怪道:“便是再怎么想到近处来见我们绿袖一面,也不必使如此危险的手段,万一要摔坏了身子,可怎么使得。”
    傅峮连连摇头,“不是的,你误会了,在下是为了追个恶贼来的,不是故意……”
    老妈妈自忖见多了男人,捻着红手绢儿,指尖点了点他肩头的细缎衣裳,调侃打断道:“什么恶贼啊,我看您啊,就是个猴儿急的淫贼。”
    年轻的郎君臊得整张脸都红透了,她都有些不忍来,拉住老妈妈的手往里走,“妈妈,你就少说两句吧。”
    美人裙袖旖旎如烟,袅袅远去,台上也曲终人散,只留下满屋子寻欢作乐的客人,和看着人离开方向愣愣发呆的傅峮。
    宁杳拉着扶琂的手,走上梯子,围着傅峮转了转,小声道:“确实和傅二公子像的很。”说是一模一样也不为过。
    ……
    绿袖第二次见到傅峮是在半个月后,还是热闹的夜晚,老妈妈领着人进来,态度甚是殷勤周到,“我儿,这位是傅公子,从王都琉城来的,今儿晚你可要好生招待才是。”
    房门合上,她坐在七弦琴边,看着站在绯玉珠帘后头拘谨的小公子,拨了拨琴弦,笑道:“公子又是来满风楼捉贼的吗?”
    “不、不是。”他羞愧不已,脸红得比她搁在妆台上的胭脂还厉害。
    见多了在女色间如鱼得水的,还是头一回见到个跟姑娘家一样这般容易害羞的,她不由发笑,温声问道:“不知公子今晚想听什么曲子?”
    “都、都好。”
    “那奴家便自己做主了。”
    外间的喧闹被薄薄的门板隔绝在外,他就坐在离她足有几尺远的地方,端端正正的,像在学堂里的士子,认真地听完了一曲又一曲,一句话都没有说,只有绮窗上闲花叠影轻瑟瑟,槅扇外的河江里浆声渔火点点错落。
    在后来,她总想起那个时候,没有人真的只是到满风楼来听她弾曲子的,他是第一个。
    傅峮真的是她平生所见过的最好的儿郎。
    清朗端正,和纸醉金迷的满风楼总是格格不入。
    他来过好几次,都坐得远远的听曲子,连目光也只落在七弦琴上。
    “下次公子若还想听曲子,不必走正门,轻功这样好何苦花那个冤枉钱呢。”妈妈对客人可从来不会客气,其实她谈几首曲子哪里又能值那么多的银子。
    他在河都滞留了多日,慢慢的相熟,他不再结结巴巴地说不出话来,而是会在听着曲子的时候,悄声地与她说起或听闻或眼见的趣事,说河的那边有什么,说城外的桃花林也开了。
    她自打幼时来到满风楼开始,再没有踏出过这里一步,妈妈怕她跑了,也怕她被人拐跑了,所以不准她出去,总叫人守着门,日夜不错眼的守着这棵摇钱树,生怕出丁点儿的差错。
    她这小半辈子,只在底下院子里见过三两棵桃花,却不知道花色烂漫连天一片是个什么模样。
    “傅郎会作画吗?”
    傅峮会舞刀弄枪,却捏不来画笔做细致活儿,他摇摇头说:“我画出来不好看,不如出城去好。”
    她也想出去啊,可她出不去。
    她有些可惜,第二天整个白日都睡不着觉。
    以前没人与她说过,她便什么也不作想,可如今他提起了,她便总要向往惦念着。
    夕阳西下,她起身坐在小榻上看书,他早早就来了,趴在窗外小声说:“袖娘,我带你出去。”
    十来尺高的格窗,底下是河江水波漾漾,他抱着她落在小舟上,摇摇晃晃水声哗哗。
    小舟停靠在岸边,他红着脸给她蒙了面纱,第一次牵了她的手,“天要黑了,我们要快点。”
    从小妈妈就教她,女子行路绝不能快,要轻轻缓缓的如风拂柳、枝摇条,袅娜轻盈才能柔媚动人。而那天下午他特意没准备马车,从河岸边到城外,一路小跑着走过行人归家安静清冷的街道,穿过雨水未干的清月桥,尤记得桥上携裹了凉意花香的春风灌满了裙衫袖袍,分明是有些凉幽幽的,心却突然热了。突然就想啊,如果这个人能牵着她一直走下去该有多好呢,白首不离,便是什么也不求了。
    城外已经少见人影了,雀鸟也成群回巢。
    一身青袍的郎君倒挂在树桠上,将开得正好的花枝摘下给她,咧嘴笑着耳廓发红。
    黄昏下的桃花蒙上了一层浅橘色的淡光,繁丽而热烈,就像她的心一样。
    她接过花,看着翻身跳下来的傅峮,指尖轻轻拭去他鬓边的细汗。
    小郎君的吻是又轻又浅的,好像含着万分的珍重。
    她想这样是不对的,不值得,好郎君该找个好姑娘,而不是一个妓子。
    可她有多喜欢傅峮啊,真的喜欢极了。
    回到满风楼,她将桃花插在细颈瓶中,看着发呆。
    傅峮几乎每天都会来,或光明正大地走正门,或乘舟翻窗偷偷带她溜出去。那大约是一段最不能忘记的日子,她每天都在想明日太阳升起城里会是什么模样。
    傅峮离开河都的时候,她有相送。
    小公子抱着她,说:“袖娘,我会回来的,我要娶你,八抬大轿娶你过门。”
    老妈妈听见差点笑出了眼泪,欢场的恩客,是出了名儿的薄情寡信,嘴里一个“娶”字说出来就是天大的笑话。
    没有人信他,她却是信的。傅郎从没有骗过她,这次也不会。
    他此次归家早已往王宫递上了请战书,年轻的郎君知道,他根本护不住自己的心上人,倾城红颜,待在满风楼还好,一旦出去多的是觊觎之心;出身风尘,世家里也不会应允。他必须得往上去,建得功勋,取得话权,他才能凭着本事堂堂正正地把喜欢的姑娘带回去。
    他把多年的积蓄给了老妈妈请她宽宥照看,像来河都时一样意气风发地奔赴战场。
    她在满风楼等着,等着他回来。
    傅峮闲暇时会给她写信,老妈妈瞧了瞧信封,递给她时目光复杂,又转头看着楼下打闹嬉戏的男女,摇着扇子嘴里啧啧。
    她读着信,反反复复的,每一个字烂熟于心。
    等了好几年,终于在一个秋日里等到信里说大军回朝,得胜凯旋的消息。只等他回到王都奏禀国君,他就能来这里接她回家。
    他从来没有骗过她,可这回却失约了。
    老妈妈推开门,叹气道:“我儿啊,傅将军殁了。”
    分明好好的人,却在回程路上莫名其妙突然殁了。
    她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出的门,跑过清月桥的时候,两条腿都在打着哆嗦,行进的大军从城外路过。
    从看见白幡的那一刻起,就意味所有的一切都结束了。
    半生倥偬虚妄,从没有人真正的爱过她,他是第一个。
    他是她人生里很多的第一个,也是再也找不出再也等不到的那一个。
    他离开的时候,她每天都盼着明日的太阳快些升起来,他也能快些回来,她的傅郎终于回来了,却再也没有明天了。
    她重病躺在床上的时候,咳出来的血染覆在大红裙衫上,分不清颜色。
    若不是因为她,他还是傅家金尊玉贵的小郎君,穿着最好的衣裳,喝着最好的酒,他不用去往边疆,也不会早早就离去。
    他很年轻啊,正是年华正好的时候,明明应该还有大把的岁月和人生。
    外面笙箫鼓乐不停,她恍惚听在耳里,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却隐约看见有人向她走来。
    是谁?是他吗?
    “傅……”
    绿袖咽气的时候,宁杳就站在角落里,她盯着细颈瓶里的枯萎花枝好半晌,直到出现了别的人影,才回过神来,皱起了眉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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