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了,你回去吧,好好配合工作!”
    陈炜国最后看了许晨光一眼,便回头走出会议室,许晨光失落走出州政府大楼,南溪的秋夜来的特别的早,此时虽然才六点多,抬头已是满天暗幕,许晨光回头再看了一眼这威武雄阔的市府大楼,灰蒙蒙的一层细雾将这新建大楼笼了进去,他才发现自己已离开这里太久,久的已经不属于这里。
    回到关山,许晨光脚步还没停,电话却接二连三的响了起来,可传来的好消息没有,坏消息倒是一个接着一个。
    这边罗启功上次逃脱了一次签字,现在人家已经将终止合作的协议书给他直接寄了过去,而陈琦这边的猕猴桃罐头的二线厂房,正在盖大梁上顶棚的关口,却莫名的因为土地性质的事,给相关部门给叫停了,硬说他这农村集体土地性质,不能做工业用地,许晨光当时就在电话里骂了起来,说这用于兴办乡镇企业的农村集体土地上建厂房怎么不符合政策了?!这《土地管理法》四十三条规定的清清楚楚的!
    那边陈琦叹了口气说:“许书记,您别背法条了,您还没明白嘛,这人家就是挑刺来的,我就算是按工业用地走的出让,人家一样有话讲,到时就是消防或者环保问题了。我打电话给你也不是就这个土地性质的事,我是觉得奇怪,之前我看我们关山的领导挺亲民的,上面扶贫政策挺好的啊,执行的也很到位,怎么现在这马上第二条生产线就要建好了,厂子眼看就要开始铺市场,走销量了,却就开始被人整了?您指点一下,看我这到底是哪里没做到位?得罪谁了?”
    听到这,许晨光也沉默起来,关山这大半年下来,他早不是过去那十指不沾阳春水的“机关姥爷”了,他在关山实实在在的把扶贫这一线的工作做下来,知道老百姓面对的这些问题时的无奈,他此时只能略带愧疚的说:“陈总,我明白,这次的问题其实很复杂,不在你身上,你……唉,算了,都是我的问题,你这边先稳着,我尽快想办法。”
    这回答听的陈琦也是一头雾水,他没想到许晨光居然把这个问题给揽过去,刚想多问几句,那边许晨光却又收了线。
    许晨光不想太多解释,他挂了电话,心里的情绪憋的就要爆炸,他干脆走出镇机关,漫无目的的随意走去,不知不觉中,竟来到了上次与麻阿黎见面的地方。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站在金鹰岭的灰败山色中,许晨光又一次俯瞰了这整座关山镇,小道长街、灰墙土瓦,此时在夕阳霞光的映照中熠熠生辉。而小镇的背后,是钟林毓秀、磅礴大气的百里关山,在这庞然山体的映衬下,小镇直如一个小小的襁褓,而那源出山林,绕镇而过的青溪水就像一条脐带,将这两者连接在一起,难以分离。
    他征征的看了许久,直到夜幕西垂,关山头上的星河以一个城市人难以想象的清晰通透的样子跃出时,许晨光才再一次反应过来,他像是下了某种决定一般,猛然转过身,往山下走去,再也没再回头。
    …………
    关山镇扶贫办开会开的很少,相比其他的基层扶贫组织,许晨光算是把时间都放在了找项目、下乡调研的路上,蒙头在办公室整材料的时间很少,但今天他却破天荒的召集了一次紧急会议,虽然主题定的是四季度全面脱贫工作推进会,但因为关山镇的人本来就少,别的科室所几乎都挂了扶贫攻坚的任务,许晨光要求扶贫线的人都到齐,这下几乎让大半个镇机关的人都来了,加上各村的班子成员,镇机关的会议室一下就坐不下了,许晨光便干脆把会场移到了户外,就站在电商扶贫基地的大广场上讲,这里本来是物流公司收发仓储快递的地方,空间大的很,来上百人都没事。
    许晨光站着扶贫基地的台子上,眼前是无数疑惑的目光,都知道刚搞完国际旅游节,还以为这位爱折腾的副书记忙着消化旅游节带来的人气和资源,没想到却又来什么新点子了。
    而许晨光却半响没开口,等的下面人都有些不太耐烦了,他却一反常态的仍在梦游一般,眼神无光,征征出神,也不宣布会议开始,也不开口说话。
    市里的正规会议,都是提前准备好流程计划、摆好会标会签,主持人开场后依次发言,但在关山,面对这些平均文化不到初中的村干部时,这一套流程行不通,最简单有效的就是拿个喇叭开大会,看谁嗓门大、官大,谁就说上话,但今天许晨光明显也不是这一路数,在犹豫了许久,下面都渐渐传来质疑声后,他才慢慢开口。
    “各位,我今天过来,也没别的什么事,也不讲官话,也不念文件,就是就最近的一些情况,和大家说说心里话。”
    许晨光总算开口,但只要他开口,下面便安静下来,毕竟大家这大半年来跟着这位年轻副书记,是实实在在富了起来,村里的人只要肯动,都能找到事做,有点想法的,也摩拳擦掌的准备搞瓷泥矿,就是再没本事的,现在有工作的人多了,建档立卡户的指标也多了起来,也之前好申请了,也比之前公平了,不怕分不均了。村路村灯也开始修了,怎么都比之前好过多了,大家都传说这位州里下来的年轻干部有着通天背景,不然怎么连瓷泥矿重开这么大的事到他手里都能搞定,许晨光所做的一切看到了前途和希望,前路也渐渐明朗起来。
    而没有人知道,许晨光此时心里正天人交战,在漫长的痛苦纠结后,他才下定了一个难以想象的决心。
    “我来关山之前,市里有位领导让我多读县志,多读史书,特别是关山的历史,我看到我们关山千百年来,在传记上往往都没什么好话,说的都是“南方曰蛮,雕题交趾,有不火食者矣。”这样的话,意思是说我们关山人大部分都是蛮子,说我们额头上刻着花纹,走路时两脚的脚趾相向,还不吃熟食,吃生肉,那时我还不服气,觉得这评价太低了,就又翻遍了州委政策研究室的材料,总算翻到近百年间时,才看到一些有作为的官员到了关山后,开始有了“土改地变”“移风易俗”“文教始兴”之类的论述评语,才有了变化,可也觉得这些个评价没什么特别多,不就是搞教育,改风俗嘛,我想我来了也能做到。”
    说到这里时,许晨光笑了笑,摸了摸鼻子,像是想起来关山前那踌躇满志,自以为部署充分的自己,他继续讲:“但如今在关山工作了也大半年了,我才觉得县志、史书那短短几个“移风易俗”“文教始兴”几个字的背后是倾注了多少的心血,是多么的伟大!
    真的,我是一名专职扶贫副书记,我一直和我们扶贫办的同志们讲:作为一个扶贫干部,首要的第一点,就是要抱着毫不利己、专门利人的态度来干我们扶贫工作,我相信我们关山扶贫办的同志们,也都是这样贯彻落实的。我们做的每一件事,都是站在关山的角度出发,不管是我们搞的电商扶贫基地,搞猕猴桃汁工厂,包括我们推动的瓷泥矿重新开矿和国际旅游节,也都是为了振兴我们关山的实业,打造我们的形象。
    但是,我们的工作,并不是所有人都“领情”的!我们很多时候,都是自以为是为我们关山群众们好,但是站着群众们的角度,却很多时候压根不会理解,毕竟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像我们搞的瓷泥矿重开,就有不少人反对,他们觉得自己没钱没力气,看着别人发财就很不舒服,所以也去市里州里举报,想重新封矿,这我也理解……”
    许晨光虽然说的是白话,但下面的扶贫干部却感觉听不太明白意思,也没搞懂他想说什么,而且今天他的讲话却远不如平日里那么精准有力,逻辑严密,反而像是一种情绪上的宣泄,这番云里雾里的话下来,不少人犯了嘀咕,下面渐渐有了杂音。
    许晨光自己似乎也意识到这个问题,他停顿了一下,继续说:“我……我说这些呢,其实就是一个意思,我们的工作一直是不太被理解的,上面的要求很严厉,雷厉风行的,有时还不是那么多实际,而我们面对的基层老百姓呢,又不理解我们的难处,我们扶贫干部夹在中间,很难办,很难做。而且大家也明白,我们关山的人口一直是在流失的,就最近这几十年的数据来看,这种流失也是在加速的,而且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偏远、贫困、没有发展潜力和特色资源、又留不住年轻人的贫困自然村肯定是要合并之后消失的。
    所以现在上面有些领导觉得,既然如此,都知道我们关山的许多自然村最终要消失,那现在继续大搞修路修桥、大搞开矿,搞基建、拉电线又有什么意义呢?这完全是浪费大量人力物力,像南吉市电网去年的报告,耗费了三百多万,跨过几座山仅仅只是为了悬崖村那十几户人供电值得吗?为什么不整个新农村将贫困乡村的人合并起来统一规划呢?所以,这次我听到一个消息,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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