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他在外微服私巡,下面的人不敢提这件事情。
    一圈涟漪破坏了这轮明月,之后月中出现了一道清瘦身影。
    钟烨垂眸看到一位美人破月而出,单薄肩膀浮在水面上,湿漉漉的水珠顺着浓黑的长发滴落下来,一张精致玉面在月下更显出尘脱俗,天生多情的狐狸眼似乎要把人的三魂七魄给勾走。
    钟烨眯了眯眼,他知道山中精怪多,没想到山下还有小狐狸精在这里洗澡。
    这位兄台,郗池也不清楚这个时候怎么还有人,我在沐浴,麻烦你回避一下。
    很清澈的少年声音。
    钟烨才反应过来这狐狸是公的。
    大将军哇哇大叫着猛然俯冲下来,郗池还未开口制止它的举动,钟烨身形不稳,受到惊吓后扑通一声落水了。
    郗池扶了钟烨一把。
    少年干净的声音在钟烨耳边响了起来,就连呼吸也是温热的:兄台,你小心啊,这只鹞鹰不伤人。
    月下一切明亮,可水在夜里是漆黑一片,钟烨只能看到郗池线条优美的肩颈和面容,看不到更多。
    半刻钟后钟烨水淋淋的从温泉里出来,一双利眸冷冷扫过大将军,他在考虑着把这只畜生红烧还是清蒸。
    郗池游到了岸边,他沉默片刻后道:我的衣服呢?
    钟烨这才意识到那身带着淡淡松枝清香的白色衣物是郗池的。
    大将军还在半空中哇哇叫着。
    钟烨道:被它叼走了,我给你找来。
    这是钟烨二十五年来最狼狈的一次,他一身的水迹,带着大将军原路折回取了衣物,将衣物还给了郗池。
    郗池更衣后头发仍旧湿漉漉的,他拧了拧头发,直到发丝不再渗水,钟烨也好不到哪里去,他衣服还在滴水。
    郗池上前道:衣服上的水要拧干,你把外衣脱下来拧一拧。
    钟烨天潢贵胄,虽然早年在宫里受尽委屈和打压,但他的身份在这里,早就习惯了被人伺候。
    这是头一次拧衣服上的水。
    晚上凉风一吹身上发冷,郗池对钟烨道:这么晚了兄台怎么在这山里?
    钟烨已经发现了郗池是人不是狐狸精,他语气有些冷:在山里迷了路。
    原来这样。郗池道,我寄住在朋友家中,房舍就在附近,兄台若不介意可借宿一晚。
    钟烨挑了挑眉。
    郗池微微一笑:不然容易得风寒。
    钟烨是被娇娇吓得落水,之后又帮他找回了衣物,郗池不想他因此染病。风寒会要人命的。
    钟烨身体状况很好,在暄朝也是数一数二的高手,对他来说一场风寒不足为惧。
    他比较感兴趣的是郗池这个人。
    郗池长得太好,言谈举止过分温柔,钟烨头一次见到这样的少年。
    钟烨平日里高高在上,待人十分傲慢,今天难得缓和了语气:今日有缘,不知道公子名姓。
    郗池拱手道:在下姚曦。
    姚曦?钟烨听出郗池的口音不是京城人,再看郗池容貌气质,公子从溧南而来?就读鹤衣书院?
    郗池点了点头。
    钟烨道:朕真是有缘,去年读过你几篇文章,在下姓李名玄度。
    他以为郗池在京城,郑如手下的人几乎把京城翻了个底朝天,没想到郗池来了这里。如果他没有猜错,收留郗池的这个朋友应该是顾良。
    钟烨又细细看了郗池一番。
    他没想到郗池居然这么年轻,看着才十七八岁的样子。
    郗池觉得钟烨人如其名,俊美如月,整个人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贵气,可钟烨一身穿戴普普通通,倒像个书生。
    两人并肩同行,钟烨道:中秋夜你怎么一个人在外沐浴?
    今天中秋?郗池倒是忘了这回事,怪不得天上月亮这么圆。李兄为什么也一个人出来了?
    顾良忙得脚不沾地没有回来,山中无甲子,管家忘了提这回事,郗池自己没有想起来。他担心家里那边去城外找自己,自己偷溜出来的事情败露出去了。
    钟烨道:我无父无母,家中只有我一个人,平时喜欢到处走走。
    宣威大将军降落在了郗池的肩膀上,郗池用手蹭蹭它的脑袋:娇娇,你太重了,自己去旁边飞。
    钟烨看了大将军一眼:这是你养的鹰?为什么叫它娇娇?
    郗池摇了摇头:它受了点伤,给它疗伤后它就不走了,我看它是个可爱的小姑娘,就给它取名娇娇。
    钟烨冷笑一声。
    可爱?
    这畜生啄老虎豺狼眼睛的时候一点也不可爱,郗池看走眼了,这分明是只好斗又好色的雄鸟。
    回去郗池让管家生火把钟烨的衣服烤干。郗池比钟烨年龄小很多,身高也不及钟烨,钟烨穿他的衣服自然不行,里衣和中衣穿起来会紧紧箍着身子,外衣大概凑合着能穿。
    顾良比郗池还要矮半头,穿顾良的衣服更不适合了,郗池拿了自己的外衣给了钟烨:李兄,你先凑合着穿一晚上。
    这边没有打扫好的干净客房,空房间打扫干净得花个把时辰。
    中秋夜郗池不愿意难为这些下人,他把自己的卧室让给了钟烨,自己在外面榻上铺了毯子,想着钟烨湿着身子走了这么长时间的路容易风寒,自己先在外面睡一晚上。
    钟烨早就听说过郗池的为人。
    旁人都说郗池是君子,温润如玉性情宽和,整个暄国十四个省,每个地方都有郗池的友人。
    郗池不重钱财一掷千金,受过郗池恩惠眷顾的落魄读书人也有几十个。
    从前钟烨以为郗池的名声都是吹嘘出来的。
    现在看来郗池的确是个温和宽容的人,他的年龄虽小,心胸却很宽广。长得尤其漂亮,这般长相这般贵重人品,一分的好也能被人当成十分。
    难怪盛月临死之前都在喊姚曦这个名字。
    郗池确实令人眷恋。
    钟烨摸了摸自己身上这枚刻着曦字的玉佩,心中却有无限恶意。
    倘若郗池知道自己就是那个杀了他师兄盛月、囚禁他师长尹思齐的皇帝,恐怕不会这样温柔。
    大概要变了颜色,恨不得生啖自己的血肉。
    真有趣啊。
    郗池将一个手炉递给钟烨:李兄,晚上若觉得冷就把它放进被子里。
    他说话间让人如沐春风,温柔笑眼看着旁人时,总让人心跳加快,怀疑他是不是喜欢自己。
    钟烨衣物微微敞开,露出精壮胸膛,他胸腹之处壁垒分明,墨发垂散其中,接过手炉的时候,钟烨指腹扫过郗池的手指。
    郗池十指骨节分明,色泽如雪质感如玉,让人有啄吻吞下的冲动。
    钟烨凤眼微抬,脑子里不知道在想什么,良久才低笑一声:多谢公子。
    第4章
    晚上突然冷了起来。
    山中本来就比外面要冷一些,顾良让郗池来这里避暑的,结果避着避着就到了中秋。
    郗池半夜被冷醒了。
    他懵懵懂懂的揉了揉眼睛,发现被子掉下去了大半,这里空间还是太小了。
    外面一间窗户关不上,一直有冷风往里面灌。
    郗池觉得不等李玄度得风寒,自己就要先得风寒了。
    他并没有什么男男有别的想法,郗池从小就和自己的师兄弟在一起长大,大家都在一个房间住,也有出门时钱不够只好订一个房间挤在一起的情况。
    一直以来郗池都觉得男人和男人之间只能当兄弟。
    直到某天外面疯传郗池和自己的师兄盛月有暧昧。
    不知道外面那些人怎么想的。两人性情不合,郗池究竟有多厌恶盛月,整个鹤衣书院的先生和学生都知道。
    郗池本人几次动过杀念,他想过借刀杀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将盛月给除去,最后都看在盛月与自己同门的份上掐灭了这个念头。
    所以听到这个谣言的时候,郗池先是震惊于两个男人怎么可能有暧昧,之后又被膈应得吃不下饭。
    如今盛月死了,人死如灯灭,郗池也把两人之间恩怨放下,不想过往是非,不讲盛月的坏话。
    那些子虚乌有编造出来的暧昧自然不放在心上。
    郗池对同性仍旧没有什么戒心。
    他带着自己的被子进了里面。
    钟烨警觉性很强,听到脚步声就醒了。从小到大他面临的杀局没有一千也有五百,对任何人都过分警惕。
    郗池声音略有些沙哑:李兄?
    钟烨嗯了一声:姚公子,怎么了?
    郗池抱着被子上床了:外面有扇窗户坏了,你往里一点,我睡外面。
    钟烨把里面的位置让给了郗池:你睡里面。
    郗池上床后不到半刻钟就睡着了,且睡得很熟。
    他墨色长发铺散了整个枕头,甚至铺散到钟烨这边来。
    房间里的一切都是漆黑的,这简陋的住处与钟烨金碧辉煌的宫殿并不相同,在宫里即便是最深的夜也有宫灯彻夜亮着。
    但这里却足够干净。
    少年身上浅淡柔软的香气令人心旷神怡,薄被与枕上都带着这股香气。
    钟烨熟悉这股味道,乳香又名安息香,是西域那边进贡来的,听说海边有种特殊的大树,用刀子在树干上划动就会渗出雪白芬芳的汁液,香里有类似松柏的沉稳,也有隐约的甜意。
    他睡不着。
    钟烨一直都是残酷而冷静的一个人。
    郗池身上的味道让他不得安宁,他袖中藏了一把匕首,钟烨忍不住想着,倘若将匕首在少年脖颈间划动,会不会也有雪白芬芳的汁液渗出来。
    钟烨睁眼直到天亮。
    郗池睡到自然醒,翻身的时候被什么东西挡住了,他睁开眼睛就看到钟烨俊美瘦削的面孔。
    对方平静看着自己。
    郗池逐渐想起了昨天晚上发生了什么事情,他的手指轻轻动了动:早。
    钟烨嗓音沙哑:早。
    从十三四岁的时候钟烨每天早晨都会有这种情况,这对每个男人而言都很正常,他早就不将它当成什么大事。
    然而今天早上却和往常不同。
    钟烨素来厌恶情爱,他只觉得那些缠绵悱恻的东西让人恶心。
    这与他从小的生活环境息息相关,也和他冷漠残酷的性格有关。
    然而今天清晨第一缕微光照进来,照在郗池熟睡的容颜上时,一切都和往常不同了。这名冰雪般的少年对他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诱惑,就像幼年时放在高处精致甜美的小点心。
    钟烨生来就是皇子,要读书,要习武,一切享受都和他无关,精致点心也和他无关,他必须拒绝一切诱惑才能得到皇位。
    因而会有一些孤独的绝望情绪。
    郗池还想继续赖会儿床:李兄,你家就在这附近吗?
    在隔壁镇子里。钟烨随口搪塞他,大概十多里路。郗池翻身睡了个回笼觉,不到半个时辰,钟烨也平静了下来。
    因为半晚上未睡觉,钟烨的眼睛里略带血丝。
    早膳已经准备好了,管家敲了敲门:姚公子,您醒了吗?
    郗池嗯了一声:顾管家,我这就出来。
    钟烨的衣服已经烘干了,郗池常年穿锦缎,钟烨这身衣物是普普通通的粗布衣衫,他将衣物给了钟烨:李兄,我们去洗漱用膳。
    窗户打开,山间清新的气息从外涌了进来。
    郗池一袭雪白锦衣,墨发以玉冠束起,腿长腰细风华无双,这幅穿着与传闻相差不大。
    细看发现郗池走起路来略有些跛。
    钟烨没有听人说过郗池这个缺陷。
    早膳是梁米粥和清爽的小菜,十分简素。宣威大将军从山里叼了一条蛇回来,它想把蛇献给郗池。
    钟烨看到这条婴儿手腕粗的蟒蛇时挑了挑眉,想看看郗池的反应。
    结果郗池语气平淡:叼出去自己吃。
    大将军见郗池不理会自己,甚至没有语带赞赏的去摸自己的头,它叫了两声叼着蛇回去了。
    用过早膳钟烨就该告辞离开,郗池并没有留他,两人不过萍水相逢,这世上与他短暂交汇的人太多了。
    郗池亲自送了钟烨下山。
    路上钟烨问他:皇帝杀了盛月,姚公子,你怎么看待这件事情?
    钟烨袖中还有一枚刻着曦字的玉佩,这枚玉佩原属于盛月。
    他曾听过盛月和姚曦的事迹。
    两人是师兄弟,是鹤衣书院最出名的两个学生,提起盛月就会有人想起姚曦,提起姚曦便会有人感慨盛月。
    相传这对师兄弟惺惺相惜,私下里定了情,碍于家族和师长所以无法公开。
    原本钟烨以为这件事情是假,但听说了盛月临死前的表现,他又不得不信。
    郗池心中不悦。
    他其实与盛月不熟,不仅不熟两人还有仇,彼此都对彼此动过杀心。
    不知道外人为什么总把他们两个并在一起,说什么日月合璧日月同辉。
    眼下盛月死了,一个个都问他什么心情什么看法,他能有什么心情?无非见仇敌去世,想要敲锣打鼓庆祝的心情。至于看法他只觉得盛月真该死。
    多年前郗池与盛月在书院初见,郗池天真以为盛月如外表一般干净。
    到处都有群体,官场上有,书院里也有。郗池与多数人关系都好,但他做事时喜欢独来独往,与盛月在一起的基本都是出身显赫张扬跋扈的贵族公子,这些人结成了一个群体,盛家当时如日中天,这个群体自然以盛月为首。
    盛月邀请郗池加入自己,郗池知道自己和对方不是同类人就推辞了。
    盛月恼羞成怒,之后便处处刁难郗池。
    打猎时盛月故意纵容自己养的恶犬在郗池腿上咬了两口。课下三番两次羞辱郗池的样貌,说郗池肤色白得像死人。郗池对外从未说过真实身份,多数人不知道郗池的父母和家世,盛月等人造谣郗池的母亲是青楼花魁,诬陷郗池考试作弊,把血淋淋的死兔子扔在郗池必经的路上。
    他在师长面前更不避讳对郗池的厌恶,盛月总说郗池虚伪,是假君子,郗池对人好是为了博取好名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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