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稍稍撩开一点窗帘,外头一个人都看不见——那是自然,现在她是这郑府里最大的主子,没她的命令,谁敢在府里乱走?
    更何况,这窗口外直接就是荷塘,塘上连座桥都没有,哪来的人?
    她便把帘子稍微拉开了一些,坐在窗口剪缝白布。
    这是一项再简单不过的工作,她早已熟能生巧,半炷香不到的工夫,她就已经做出了一件新的裹胸。
    戚卓容拉上窗帘,在屏风后换好所有衣服,将长发擦干束好,这才将原本脏了的旧裹胸拿出来,剪成一条一条扔进竹篓里,又将那件白色布袍也如法炮制丢了进去,这下,玉皇大帝来了也认不出这里面原本是些什么东西。
    忙活了近一个时辰,肩膀又开始隐隐作痛,她便倚在榻上,也不睡下,只是拥着被子望着床帏上的绣花出神。
    她终于有空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自己的事情。
    她一直以来,都坚定地认为自己已经完成了复仇的使命,应当及时隐退,免得日后再因身份酿出大祸。但她自河滩上醒来的那一刻,想的竟然是,失踪的那个荷东县令,会不会也是像她一样,遭到了孙堂的暗算?却没有她这般幸运,还能全须全尾地活下来。又或者,他也曾有过短暂的清醒,但是他是个文官,只能被困在山野之间,眼睁睁看着自己死去,却又无能为力。
    她是东厂督主,武功上乘,权势滔天,尚有人敢铤而走险刺杀她,而那些无权无势的小官小吏,乃至市井小民,遇到了事情,又该如何自保呢?
    她隐姓埋名时,见到了县衙不作为,乱判女子自尽,尚且无法忍受,非得挺身而出不可,若等她真的归隐田园,见到了这种事,难道就可以做到视而不见?可那时她不过一介平民,又如何与官府相抗?总不能真的靠武力解决罢!
    她在宫廷里待了那么多年,习惯了宫廷的作风,竟已经快要淡忘了,真正的百姓应该如何生活。不是她想的那样,只需为柴米油盐烦恼,或是为邻里纠纷动手,那都不算什么,直到真正的大山倾覆而来,才会压得人直不起腰,走不动路,活不下去。
    朝廷的一个疏漏,落到百姓的头上,便成了开闸的天河,是要把人吞得骨头都不剩的。
    人非圣贤,世上亦不可能有完美的朝廷,但眼见这个朝廷明明还有许多可完善之处,她也要……毅然离开吗?
    裴祯元曾说过,以她的才能,无论为文臣还是武将,都大有可为。
    这世上有许多人怀才不遇,穷其一生都想出人头地;也有许多大才大家看透世事,一蓑烟雨寄情余生。她不觉得自己怀才不遇,也没觉得自己已经超然物外,她原先只是累了,不想再卷入无谓纠纷。但现在,她看到了枉死的许铃儿,看到了枉死的矿工们,才知道,原来自己从来就不是能安分的性子。
    诚然,以她的本事,当然也可以回去当个女侠快意江湖,但杀一人容易,杀一制却难于上青天。她……当真要放弃这个机会吗?
    那可是东厂督主。
    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不受朝廷规矩挟制,自成一派体系的东厂督主。
    戚卓容不禁又想起今日裴祯元的奇怪行为来。她不知道是什么事情让他想要疏远自己,又让他终于自愿放她离开,但无论是为什么,她都能肯定,他对她的情谊从来没有变过。
    帝王情谊,说出来是何等可笑,但它竟又是如此可贵。
    她从来不会怀疑裴祯元对她的信任,就像裴祯元也从来不会怀疑她的忠诚——哪怕她骗了他一次又一次,他还是会把后背交给她。
    她看着长大的小孩,如今也是个能独当一面的大人了呢。
    ……
    黄昏时分,戚卓容来到了关押孙堂的大牢。
    孙堂被吊在架子上,满身都是血迹。看到她来了,也只是掀了一下眼皮,无声地冷笑一声。
    戚卓容淡淡扫了他一眼,对拾肆道:“他这伤,还不如我肩头一箭来得深。”
    拾肆一惊,立刻道:“督主明鉴,人是属下审的,一开始只用了小刑,但他晕过去了,属下想再用大刑的时候,陛下却来了,属下便去忙其他事务……中午小司马大人来了一趟,但督主也知道,小司马大人心肠软,看不得这些刑具,说是等督主来了再处置。”
    “我知道了。”戚卓容道,“他认不认,也没那么重要了,反正总是要死的。他究竟做过什么事,自有百姓来评说。”
    拾肆:“那督主的意思是?”
    戚卓容:“现在府衙门口还有人在排队吗?”
    “有啊有啊,怎么没有。”拾肆说,“虽然早就说要截止了,奈何人太多,赶都赶不走。今天都换了三个书办了,实在没人写得动文书了,连旁边摆摊的秀才都抓过来临时充数了。”
    “你出去说一声,半个时辰后,府衙门口,孙堂当众行刑。”戚卓容纤长五指抚摸过案上闪着寒光的刑具,“现场让衙役围出空地,所有百姓挡在一丈之外,除了小儿,想看的尽可来看。”
    “行刑?”拾肆愣了愣,小心道,“这,这就行刑了吗?陛下已经定罪了?”
    “是啊,还没有定罪,所以还不能死。”戚卓容微笑起来,“但是,让人死不了的方法,东厂里不是很多吗。”
    第77章 还是陛下懂臣。
    顺宁府衙门口的百姓已经围了一天了。
    申冤告状的、看热闹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闹闹哄哄,怎么说都不肯离开。哪怕是已经告完状的,也想留下来看看别人告些什么。毕竟民告官不稀奇,但如此大规模地、有京中权贵亲自主持的民告官,还是难得一见。
    夕阳西下,一名身着深青色飞鱼服的男子率领一群衙役走出大门。
    “各位乡亲,今日府衙状纸就先接收到这里,没排上队的,请明日再来。”拾肆和煦道,“劳烦各位乡亲让让,将大门口空出来,稍后有其他事要办。”
    百姓们意思着退了两步,但还是不愿离去。反正之前也不是没人来劝,但大家就是不走,府衙不还是得硬着头皮干到现在么?
    拾肆见状,只能掏出腰牌,沉下脸来大吼一声:“东厂办事,速速让开!”
    此言一出,万籁俱寂。百姓们对视一眼,立刻作鸟兽散。就连告状告到一半的,也不敢再留,拿着状纸就要匆匆离开。
    拾肆:“……”ding ding
    也不至于跑这么快罢!京城里的百姓三天两头看他们抓人,也没跑这么快啊!东厂在外地到底被传成了什么妖魔鬼怪啊?
    他一扬手,衙役们便抬了一块厚厚的台子放到了府衙门口的空地上,又抬了一副等人高的木架,三两下钉在了底台上。
    “半个时辰后,孙堂在此行刑。除了小儿,百姓皆可来观。”他丢下一句,便转身回了府内。
    街上的百姓还没散尽,拾肆这声音又是含了内力的,很轻易地便传入他们耳中。
    谁?孙堂?孙堂要行刑了?
    这消息霎时如水入油锅,在街头巷尾溅得噼里啪啦。
    “听说你下令要当众对孙堂行刑?”裴祯元已经结束了今日对郑知府的审问,刚得到这个消息,看上去有些不快。
    “陛下不同意?”戚卓容问。
    “朕只是觉得,你其实压根就没有好好休息罢!”裴祯元轻哼一声。
    戚卓容道:“臣白日里要休息那么久做什么?到了夜里反而睡不着。陛下此次微服出巡,抓了孙堂和郑知府,想必消息很快就会抵达京城。其他地方也多少有与顺宁府相似的问题,陛下却不可能个个都亲自走一遍,何不趁此机会,以儆效尤?”
    “朕已经传了密令回京,调军前来,另命一名巡抚,待朕离开后,便由其暂代顺宁府诸事。待朕回京后,其他地方,也自会安排可靠官员赴任巡抚。”裴祯元道,“不过,既然孙堂不肯认罪,还企图谋杀朝官与天子,那当众行刑,自然也是他该受的。”
    “这东厂的名头,倒是很好使。”戚卓容说,“由东厂中人来行刑,也正好借机澄清东厂与孙堂无关。哪能是个太监就归入东厂,还连累臣的名声——虽然本就没什么名声。”
    裴祯元微微倾了身子,问:“你要亲自动手么?”
    “不,让拾肆去就可以。”戚卓容道,“臣受了伤,刀工有些不准。”
    裴祯元:“……”
    他咳了一声,道:“朕也觉得你不必亲自动手。围观百姓甚众,你归隐在即,不宜太过抛头露面。”
    戚卓容道:“臣也这么想。”
    她明明是附和裴祯元,可他脸上却有失落之色。戚卓容看在眼里,却一声不吭。
    半个时辰后,府衙外已经聚满了人,甚至比之前排队告状的还多——毕竟不是人人都有状要告,但人人都知道孙堂,听说东厂要对他行刑,谁能不好奇?甚至还有百姓饭还没吃完,就赶紧带着一个碗出来占位置了。
    好在东厂威名甚重,衙役们围出一个圈来,百姓们也不敢推搡,就站在原地,一边伸长了脖子,一边和周围人探讨东厂到底要怎么行刑。
    府衙大门打开,两名强壮狱卒按着孙堂走了出来。
    百姓顿时一片哗然。
    大家从前见到的孙公公,一直都是高高在上、锦衣玉食的样子,何曾如此不堪?穿着破破烂烂的囚衣,从破洞处还能看到皮肤上一道又一道血痂。风一吹,更显得他骨瘦如柴,面如骷髅。
    孙堂嘴里被塞了布团,发不出声,只能眼神怨毒地看向百姓。他在民间本就有积威,眼神这么一扫,许多百姓都被他看得慌乱起来。
    “孙公公好大的怨气。”拾肆背着手,悠悠踱到他面前,看着他的四肢被牢牢绑缚在木架上,动弹不得,不由由衷笑道,“你如今落得这个下场,难道还能怨别人不成?你下欺百姓,上犯天怒,这都是你应得的。”
    衙役们又呈上一张小案,出乎百姓们的意料,那案上没有什么传说中花里胡哨的刑具,只有一把刷子,一个敞口瓶,与一把巴掌大小的尖刀罢了。
    两个衙役走到孙堂面前,抓住他的衣摆,用力一扯——那本来就如同风中飘絮的囚衣顿时就被撕了下来,露出孙堂精瘦嶙峋的上身。
    “唔——”孙堂暴怒,盯着拾肆,整个人都因为羞恼而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红色。
    百姓们面面相觑,不知道是谁先没忍住笑了一声,继而越来越多的人笑了起来,越笑越大声,笑得眼泪都要出来了:“真丑啊!都说人靠衣装,衣服一脱,这孙堂果然就跟个骨架子一样,一看就是孤煞之人!”
    “他吃得那么好,竟还能瘦成这样,可见是坏事做多了,就是个无福之人!埋到地下了,土地爷都要嫌他硌得慌!”
    百姓们七嘴八舌地笑话着,听在孙堂耳朵里,和受刑无异。他花了那么久、那么久的时间,从一个人人可以践踏的太监,变成人人要敬上三分的矿使,成王败寇,杀便杀了,如今竟还要这样羞辱他!
    拾肆也不动手,就好整以暇地看着他。
    身上铁链厚重,他挣扎了一段时间,渐渐地便没有了力气。那些百姓笑得愈发放肆,对着他指指点点,他闭上眼睛,不再去看。
    拾肆这才慢条斯理地用刷子在那敞口瓶里蘸了蘸,然后将一层透明的、色泽如猪油般的液体涂抹在孙堂身上。孙堂颤了一下,咬牙闭目不语。
    涂完他的身体,拾肆又拿起尖刀,在那刀面上也涂了一层,在风中晾干。趁这个空当,拾肆道:“诸位,今日行刑,并非是孙堂罪名已定,相反,正是因为他欺压百姓在前,谋害贵人在后,桩桩件件,证据确凿,却抵死不认。我东厂承陛下亲命,力求肃清朝纲,今日做这些,也是替天行道。”
    说罢,他便拎起那柄尖刀,轻轻划开了孙堂大臂的皮肤。
    他的动作实在太过轻柔优美,仿佛不是在划人的血肉,而是在那上面作画一样。百姓们目瞪口呆地望着他,只见那刀分明已经刺入了孙堂肉中,激得孙堂浑身痉挛,却不知是不是先前涂了东西的原因,竟连一滴血都未流下。
    先前抱着饭碗打算边吃边看的人,已经再也吃不下去,把碗往旁边人手里一搁,自己蹲下身去干呕起来。
    拾肆面色不改,一边持刀沿着孙堂的经络游走,一边语气平稳道:“今日所见,诸位尽可以说出去,传得越远越好。也好让藏在大绍江山里的蠹虫们、躲在暗处里的小人们看看,若是趁早坦白,或许还可给个痛快,或从轻判处,若是冥顽不灵……”他轻笑一声,“那孙堂的今日,就是你的明日。东厂里还有许多其他宝贝,正缺人光临品鉴呢。”
    孙堂浑身抽搐,面色狰狞,又一次被活活痛晕了过去。拾肆一抬下巴,立刻便有人上前朝孙堂脸上泼了一盆冷水,将他泼醒。
    孙堂就宛如一块肋排,正在被拾肆逐一分解,却又不分解完全,连筋带肉,还是个完整形状。
    行云流水做完一套,孙堂彻底昏厥过去,拾肆将尖刀轻放下,取了湿巾来,一边拭着自己的手指,一边道:“诸位不必害怕,不见血,也是为了各位好。我知道东厂在民间一向有各种传闻,但东厂的刑罚,向来只加于大奸大恶之徒,从不对无辜百姓下手。孙堂等人以为远在顺宁府,便可以为所欲为?大错特错!东厂乃是天子亲属,此次有贵人携东厂而来,便是天子已知诸位苦处,要还诸位一个公道。”
    下面的百姓全都绷紧了身子,屏气凝神。一是被这东厂的手法所震慑,心惊胆战;二是那贵人与东厂如此雷厉风行,一来就将孙堂下狱,郑知府收押,竟然是受的陛下诏令?陛下……陛下竟然真的有听到他们的声音!
    而再看向台上不省人事的孙堂,在最初的害怕过后,百姓们心里都升起一种久违的痛快来,积攒了数年的郁气,仿佛就在这一刻悉数释放了。
    “好哇,好哇!早该这么干!”
    “呸!依我看来,应该再多上几种!”
    “他手里有那么多条人命,不能让他那么轻易地死了!”
    “真到了要死的时候,不如就五马分尸罢!”
    百姓们纷纷嚷道。
    还有人忍不住骂道“孙贼阉狗”,话音未落便被旁边人一把捂住了嘴,大惊失色道:“你疯啦!看看上面是哪的人!”
    那人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在说什么,连忙自赏几巴掌,自啐道:“我气糊涂了,我只骂孙堂一人,无关别人,无关别人。”
    戚卓容与裴祯元坐在府衙内的屋顶上,遥遥看着这一幕。
    “陛下为何不公开身份呢。”戚卓容微微挑眉,“陛下亲临,更能笼络人心。”
    “朕又不是为了笼络人心而来。”裴祯元仰起头,望着天边半轮金红色的太阳,它正渐渐没入山后,“倒是你,知道自己名声不好,何不趁此机会,让拾肆替‘戚卓容’这个名字洗一洗冤屈呢?你不是对孙堂连累了你的名声耿耿于怀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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