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他一开灯,顾长浥就冲进来了。
    顾长浥还是没睁眼,姜先生烧迷糊了,自己关没关门都不记得?
    你知道密码啦?姜颂笑眯眯的,那你以后还留在我家的话,我就不用留在家里给你开门了吧?
    确实不用。顾长浥的眼睛微微张开一条缝,映出地灯柔和的光,我之前对我的资产不够负责任,险些造成巨大的经济损失。这一部分的责任在于我,所以我准备修正我们的协议。
    他之前虽然也和姜颂住在一起,但也只是同住一个屋檐下。
    顾长浥的工作很忙,除了吃饭的时间,姜颂是不大能见到他的。
    虽然和顾长浥之间的协议已经完全没有任何平等可言了,但姜颂听他这么说,一点不害怕,甚至轻轻笑了出来,你想要什么?
    不论出于任何原因,你都不能从我的视野里消失超过一小时。顾长浥说话的口气仿佛在谈生意,并不带有许多感情色彩,从你离开的第一秒开始计时,只要时间过了,你的债务利息就会以每小时百分之一增长,且计入本金。
    姜颂很吃惊的样子,好家伙,利滚利啊。
    这一点我已经跟周秘书明确申明过了,合同会拟出来之后明天送过来。但从今天开始生效,姜先生有意见吗?顾长浥垂头看他。
    我哪儿敢有什么意见,你说怎么样就怎么样吧。姜颂笑了笑,撑着身体想坐起来,又忍不住皱了一下眉。
    顾长浥刚刚还是一副在商言商的样子,现在却手疾眼快把他扶住,声音控制不住地发紧,怎么了?
    没事儿,睡久了头晕而已。姜颂把他的手轻轻推开,自己踩上拖鞋起身。
    放了个水出来,姜颂看见顾长浥就在洗手间门口杵着,你在这儿站着干嘛呢?这几天在医院你也没休息好,你房间保洁也都每天收拾,是干净的。
    姜先生刚刚恐怕没明白我的意思,我说的不超过一小时,是包括一整天在内的二十四小时。顾长浥好整以暇地说。
    二十四小时?姜颂费解地重复了一遍,那晚上你睡着了,我不在你视野里了。那明天一大早,别说我现有的资产,恐怕我后面几辈子的资产都得抵押给你了吧?
    很简单,姜先生可以设定闹钟,每隔一个小时叫醒我一次,我完全没有任何问题。顾长浥的神情很自然,没有一点开玩笑的意思,再或者你就让我用其他的方式感受到你的存在。
    比如说?姜颂腹诽这小崽子怎么蹬鼻子上脸的技术如此炉火纯青。
    但顾长浥又的的确确在医院照顾了他好几天,算是之前那几年没白养。
    前一阵那些气人的混账话,他也懒得跟他计较了。
    比如说,姜先生可以要求睡在我身边。顾长浥平和地提了一个建议。
    跟这个小崽子一起睡过多少年了,而且现在这一身伤都被顾长浥看见了,也没什么可藏的。
    所以一不一起睡,姜颂倒是无所谓。
    只是他被顾长浥的一本正经逗乐了,行啊,我郑重地,要求睡在你旁边。
    顾长浥对他的回答并没有表现出满意或者不满意,只是淡淡地转开目光,很轻地嗯了一声,像是一种最漫不经心的应允。
    床上多了一个人,感觉还是有些不一样。
    姜颂的嗅觉已经完全恢复了,他能闻出来顾长浥用过他的沐浴露。
    顾长浥身上那种干净的气息里就多了几分他熟悉的甜梨香。
    小崽子时期的顾长浥就喜欢用他的沐浴露。
    但是每次家政送洗护用品来,顾长浥还要挑一个别的气味的,假装自己和姜颂用的不一样。
    姜颂不明白,但也不拆穿。
    小孩子嘛,喜欢怎样就怎样。
    毕竟人的一辈子那么长,也就那么几年可以任性。
    白天睡得多,姜颂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探头看了一眼床上另一边的顾长浥,好像是睡得挺沉的。
    他刚从床上爬起来一点,顾长浥就出声了,要去哪儿?
    我睡不着,去书房写几个字。姜颂撑着身子坐在床边,睡衣松松垮垮的,夜灯的微光在他苍白的皮肤上镀着一层融融的光。
    正好,我也睡不着。顾长浥起身看着他,姜先生既然要写字,那不如我今天就来求一枚印吧。
    顾长浥说是求,口气里却一点商量的意思都没有。
    写字也是写,写印面也是写。
    姜颂没跟他争,任着他跟到了书房。
    从前他教过顾长浥写字,研磨润笔都是最基本的。
    他在掌心铺开一张纸,顾长浥就已经在一边安安静静地把墨研好了。
    什么内容?姜颂打柜子里扫了一眼,挑出来一方朱砂地芙蓉冻钮,用力在手中的宣纸上压了压。
    顾长浥打量了一下他手中玉石印章的大小,就写顾氏私藏。
    藏书章?姜颂偏头想了一下,建议道:会不会太直白?藏之长浥或许更合适。
    不是藏书章,但按你说的写。大约是夜深了,顾长浥的神情松弛了许多,看姜颂的眼神也没有那么阴鸷紧绷。
    阴文阳文?姜颂提笔蘸墨,抬头看他。
    阳文,缪篆。顾长浥站在桌边,等着他落笔。
    缪篆屈曲缠绕,是篆书当中相对易学却难写好的一种。
    但对姜颂来说却不成问题。
    他稍微弓着腰,因为身上吃不住力,只能微微撑住桌面。
    从身后看过去,他的一张背纤薄,一双肩平直,流畅地收束成一把软腰。
    好似一把吃着力的韧竹。
    他身形有些过于瘦削,落笔却是极稳。
    字形方正且横平竖直,流畅的走笔充盈顶格,把长浥藏之四个字写出了一种古朴的倜傥之意。
    笔锋收住,姜颂撑着桌子直起身,不大满意地打量了一下,气韵不够,写得哆哆嗦嗦的,要不然改日我重新
    不用。顾长浥打断他,不需要重写。
    姜颂有些为难,可是我现在,写写印面没什么问题,章子怕是刻不动。
    印床和刻刀给我。顾长浥很自然地向他伸手。
    姜颂并不知道顾长浥会刻印,因为他没教过。
    所以站在集尘垫一边,他一直在担心顾长浥把自己的手剌了。
    但是顾长浥动作很利落,从渡稿到冲切一气呵成,真的很快就磨好了一方印。
    边款。顾长浥把印章递给他。
    印是你刻的,边款你来刻就行了。姜颂写字都没什么力气,刻边款估计更不靠谱。
    随便刻,刻成什么样算什么样。顾长浥不由分说把印章塞进他手里。
    姜颂只能硬着头皮,小小地冲上一行姜颂刊石。
    钤印吗?姜颂问。
    一般刻好一枚新印,都是要用连史纸钤盖印蜕,权当留个纪念。
    好比当年幼童顾长浥写的那枚颂颂画的,姜颂也是认认真真做了印蜕的,现在还在他印集的第一页封藏。
    不用。顾长浥的金眸中带着一些懒散,看着姜颂露在睡衣外面的那一段光洁手腕,我要等到开印的那一天,再做不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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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2章
    在家里养了一个多礼拜, 姜颂给顾长浥写了不少印面。
    他记得顾长浥小时候很喜欢漂亮的石料,这些年碰见好看的都攒着。
    无论是去戈壁滩,还是去东南亚,他都留心着适合刻印的漂亮石头。
    他也没想着有一天能亲手给这个崽子, 顶多算是一个念想。
    但是现在赶上顾长浥想起来这么一出, 无论他想要刻什么, 姜颂都一一给他写了印面。
    原本搁在柜子里一方一方的印石几天之间都吃上了字,整整齐齐地码在桌角上, 红红绿绿地成了一景。
    让姜颂没想到的是,顾长浥在外面这几年像是仔细研习过刻印。
    无论自己写什么笔体, 顾长浥都能很好地把握他的笔触, 刀法又很有自己的风格。
    刀笔一交融,姜颂自身的柔和细腻风格里就多了顾长浥的凌厉狂放。
    印刻出来, 姜颂自己也很喜欢, 常常趁着顾长浥不注意, 偷偷把玩。
    这些印顾长浥都没做印蜕, 说是等要用的那天一起开。
    你要做个印集吗?一整本都光盖章?姜颂倚在扶手椅里, 胃口上护着一只暖水袋。
    他最近顿顿吃顾长浥熬的药膳粥, 一周没重样, 饭后已经基本不会太难受了。
    那些印是我问姜先生求的, 用途自然我自己来定。顾长浥检查了一下暖水袋的温度, 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姜颂懒洋洋地偎着一只软枕,大约是屋子里温度略高,把他玉色的脸颊上暖出一点淡淡的瑰红。
    他毫不在意顾长浥冷淡的口气,慢悠悠地掩住一个哈欠,那这么多印,得多大一幅画才能盛下呀?
    顾长浥抬起眼睛来, 深深地把他看了看。
    姜颂有些莫名其妙:不愿意说就不说,看我干什么?
    他懒得搭理顾长浥了,往软枕深处蜷了蜷。
    他正有些犯困,门铃响了。
    姜颂撑起身子,拄着扶手要站起来,估计是邢策吧,他昨天说今天要过来。
    坐下。顾长浥护着他的腰,轻轻把他推回了椅子里。
    这几天一直这样,除了写写字,顾长浥什么都不让他轻易亲自动手。
    姜颂看着顾长浥走向门口的背影,很轻地叹了一口气。
    邢策拎着几只还在扑棱的乳鸽进来,屋子里一下就热闹了起来。
    怎么,样了?邢策一边换鞋一边低声吐槽,我拖鞋呢?怎么这,这几次来都只有一次性拖鞋啊?
    姜颂总不能说是顾长浥扔了,笑着说:你拿这么多鸽子过来干嘛啊?
    还能怎么回事?老太太呗!她麻友听,听说她前一阵摔着了,给她从老家淘换的嫩,嫩鸽子。她非要我拿过来几只,还说汤要吃刚从砂锅里倒出来的,不能用保温桶捂过,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多穷讲究。邢策说起来也是头疼。
    他手里的鸽子扑扑腾腾的,飞了一屋子小绒毛。
    老太太让我拿,拿过来,一天吃一顿。邢策把鸽子笼拿给顾长浥,放点葱姜枸杞就行,别的香菇什么那些,发的不要放。本来,也不是吃味道。
    姜颂没想到邢策居然胆子肥到敢明目张胆支使顾长浥了,有点担心他惹麻烦,你放厨房就行了,我可以自己做。
    你?邢策就笑了,你当炖,炖鸽子汤是煮方便面呢?
    我姜颂眨眨眼,回顾了一下自己的厨艺,都是先放水后放食材,能有什么不一样?
    他没想到顾长浥居然很温和地开口了:邢叔,鸽子给我就行了。
    不吃的就先喂,喂着,邢策还叮嘱他,食儿我妈也,也给装了一大兜,玉米里的小石头子儿是,是故意放的,不要挑出来。
    好,我知道了。顾长浥听得很仔细,把装玉米的袋子也提起来看了看。
    姜颂目瞪口呆地看着顾长浥提着鸽子和玉米走向厨房,问邢策:你给他下什么药了?
    邢策自己没觉得有什么好奇怪的,他不就,跟你一张脸,跟别人一张脸吗?那他不,不吓唬我我也没什么好怕他的。
    行吧。的确也很有道理。
    姜颂靠回椅子里,小姨最近身体好些了吗?上次摔的不是还没好利索?
    正要说这事儿呢,邢策自己搬了个小板凳在他旁边坐下,我妈这也算多少遭,了回罪。过两天就是她整生日,我想着大,大办一次让老太太乐呵乐呵。
    应该的。姜颂点点头,需要我做什么?
    邢策是单亲,基本就是小姨独自一人拉扯大的。
    最困难的那段时间,邢策的学费都是姜家出的。但是他们都不敢让邢策妈妈知道,就说是学校减免。
    邢策长大了,他妈才算是熬到头。
    能需要你,做什么啊?邢策笑了,地方什么的我都,都订了,家里亲戚也不多。我就想着你俩,成天把我当个信,信鸽似的,今儿个你送点什么,明儿个她送点什么,累不累得慌?
    不如趁这个机,机会,过生日吃饭的时候你也露面,我找个时机你,俩就说两句贴心话儿呗!
    可以吗?姜颂有些紧张地坐直了,她看见我会不会不高兴?
    老太太哏着呢!肯定得装,装装不高兴吧?邢策挠挠头,但心眼儿里哪能,真不高兴?
    姜颂揉了揉自己的脸,我现在看着行吗?
    他怕自己的样子病病殃殃的,让老人家看了心情不好。
    邢策认认真真地上下把他看了看,跟上周比,稍微,有个人样儿了。
    上周姜颂瘦得已经完全脱形了,那个不吃不喝的样子让邢策想起来都后怕。
    之前这种情况也不是没发生过。
    姜颂看着跟个好人一样,每天插科打诨话不少。但就是缺那么点活人的阳气儿,眼瞅着一天天瘦下去谁也没办法。
    就好像他对生死没什么概念,也完全感受不到生命从身体里流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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